书房开了一扇月洞窗,正面对着园子,小姐们的说笑声传入屋里,赵师爷哈哈笑,打趣傅云英,“你若真是男子,不晓得有多少小娘子哭着喊着要嫁你。”
    傅云英笑了笑,挽起袖子为赵师爷研磨。柔和的研磨声中,淡淡的墨香弥漫开来。
    赵师爷接过她的书稿翻看,“手册加印了三次,外面都卖疯了,你还是只送不卖吗?”
    “印书成本低,板子刻好了重复印就是,费不了几个钱。”傅云英停顿了一下,轻轻推开砚台,“湖广本地的只送不卖,南直隶、北直隶、浙江、福建那边的书商前来求稿子,他们给了定金,以后外地的手册由他们负责售卖,价格他们定。”
    有一个对比,才能叫湖广本地文人明白丹映公子只送不卖这个举动有多仁义。她既是湖广人,名声就得扎根于湖广。为将来留一条后路。
    赵师爷点点头,“你做得很好。最近春暖花开,山上的桃花、茶花、玉兰都开了,范维屏要在郊野举办文会、诗会,城里叫得上名的士子都会去,他们请你赴宴,你去还是不去?”
    想得到文会的邀请不难,但特意点名请傅云英的事范维屏本人,她现在是武昌府风头最盛的后起之秀,许多人想当面见见她。
    傅云英想了想,道:“老师替我回绝了吧。”
    赵师爷一笑,“我也是这个意思。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稳得住,不能叫眼前的一时风光迷花了眼。你得意的时候,人人愿意锦上添花,每个人都捧着你,等你落魄时,才知什么是人情冷暖。”
    他说完,抬头看一眼窗外沐浴在微雨中的粉艳花枝,忽然话锋一转,问:“你二哥回信了没有?”
    傅云英摇摇头,“就算托商旅送信,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多月,上次收到二哥的信还是过年的时候。”
    “也该到了。”
    赵师爷喃喃了一句。
    说了些闲话,赵师爷合上书稿,“先放我这儿,三天后给你,我记得我收藏了一套房书,忘了放在哪儿,等我回头找出来给你当参考。”
    “劳烦老师了。”
    师徒俩又讨论了几句学问上的事,赵师爷让傅云英留下吃饭,她推辞道:“还要去杨家一趟。”
    ……
    朱和昶生得人高马大的,其实底子虚,春天乍暖还寒,他不幸感了风寒,卧病在床。楚王立刻派人把他接到杨家养病。昨天吉祥回书院请傅云英找几本通俗小说给朱和昶带去,说他整天待在房里闷闷不乐,楚王急得上跳下窜,主子不高兴,杨家和楚王府的仆人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吉祥被他老爹打发过来请傅云英过去探望病中的朱和昶,他从小养在内院里,只有她这么一个朋友。
    说起来,朱和昶其实是因为她病的。她实在忙,每天夜里过了三更才睡。朱和昶见她天天废寝忘食,焚膏继晷,自告奋勇要帮她整理稿子。她想着朱和昶大概没正经做过什么事,觉得整理稿子新鲜好玩,就随他去,没阻止。哪想朱和昶态度比傅云启还认真,逐字逐句抄写稿子,把所有学生的文章按照文题详细归类,夜里非要吉祥催促三四回才梳洗就寝。他向来娇生惯养,晚睡了几夜,白天经冷风一吹,就这么病倒了。
    ……
    傅云英从范府出来,乔嘉和王大郎在外边等她,牵着马迎上前。
    她蹬鞍上马,视线扫过巷口,眼珠一转,“大郎,去铺子秤几斤果子。”
    大郎答应一声,掏出荷包,“少爷,买甜的还是咸的?”
    “多买点方块酥糖,那个开胃。再买点松子糖,山楂糕,要买苏州府的。”
    大郎一一应下,转身跑向巷口,不一会儿揣着纸包回来。
    主仆几个穿过街市,很快就到了杨家门前。
    朱和昶小时候就是在王府中的毒,所以很少住王府,通常住外宅,府门外挂着杨家的牌匾。
    管家听门子说傅云英来了,亲自迎了出来。
    傅云英塞了个大纸包给他,“给你们少爷的。”
    吉祥说朱和昶病中无聊,她托人买了好几本南方流行的通俗小说给他解闷,武昌府市面上暂时没有卖的,他肯定没看过。不过既然是探病,只送几本书不太合适,她买了几样点心,都是傅云启平时生病的时候喜欢吃的。
    管家咦了一声,朱和昶是王府世子,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没有?下人孝敬他,一般专挑稀罕的从来没人见过的玩意,傅少爷倒也老实,竟然拿这一大包街边铺子买来的果子送世子!
    他腹诽归腹诽,还是命人将果子送去灶房给婆子验看。
    杨宅挂着杨家的名头,里头却是比照着公侯等级建造的,雕梁画栋,枋柱金漆,中堂七间九架,很有气派。
    管家领着傅云英绕了又绕,走了足足一刻钟,才到了地方。
    朱和昶病着,郎中不许他见风,门窗紧闭,房里罗帐低垂,密不透风,虽是白天,却得点灯。
    傅云英踏进里屋,皱了皱眉。
    里屋响起朱和昶惊喜的声音:“云哥来了?快让他进来。”
    听起来有些虚弱。
    几名彩衣侍女掀起落花流水纹罗帐,傅云英抬起头,目光落在靠坐于床栏前的朱和昶脸上,怔了一怔。
    朱和昶脸色苍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唇微微发青,一副重病的模样。
    这哪里是患了风寒!分明是得了大病!
    “云哥,你靠过来点,我听不见你说话。”朱和昶含笑看着她,朝她挥了挥手。
    她心头震动,低下头,往前走几步。
    侍女立刻搬来鼓凳给她坐。
    她弯腰正要坐下,朱和昶拍了拍床榻边,问:“你能坐我旁边吗?”
    不等傅云英回答,侍女们对望一眼,飞快抽走鼓凳,顺便把房里其他能坐的凳子全搬走了。
    朱和昶看一眼侍女们,面带赞许之色,虽然精神不济,却还有闲情和侍女们调笑,眼风温柔,如春风拂过,缱绻缠绵。
    侍女们脸上羞红,低下头,抿嘴偷笑。
    好吧,看他这一身风流劲儿,可能并没有病得很重。傅云英坐到床沿边,仔细端详他的脸色。
    朱和昶笑了笑,轻声说:“没事,我时常这样,一病倒就三五日不能出门。”
    张道长的药治好了他,但没法彻底改变他的体质。
    傅云英拿出给他挑的书,“这些是我亲自选的,你看完了让吉祥再去书院找我。”
    朱和昶很高兴,接了书,嘴里却道:“你那么忙,别太为我费心,我看什么都是一样的。”
    问过寒暖,管家亲自将傅云英带来的果子呈上前,“爷,这是傅少爷给您买的。”
    山楂糖晶莹剔透,色泽嫣红,盛在甜白釉葵口盘子里,瞧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朱和昶立刻让侍女打水给他洗手。
    见他想吃东西,管家眉开眼笑,一叠声支使房中侍女们。
    傅云英在一旁道:“这个酸酸甜甜的,吃多了也不好,可以配着酥酪吃。”
    问管家,“问过郎中了?世子能不能吃这些东西?”
    管家笑答道:“问过了,郎中让爷多用些饭食,可爷没胃口,早起就喝了几口稀饭。”
    侍女很快送了碗酥酪进来,朱和昶洗了手,拿起银匙,看没人伺候傅云英,皱眉问:“怎么没有云哥的?”
    管家拍一下脑袋,俯身赔罪,“瞧小的这记性……”
    又是一通忙乱,侍女俯视傅云英洗手,一碗酥酪送到她面前。
    她并不饿,还是拿起匙子吃,病中的人胃口不好,有人在一旁陪着能多吃点。
    朱和昶吃了酥酪和山楂糖,有些意犹未尽,管家趁机吩咐灶房把燕窝汤送过来,他足足喝了两碗。
    管家怕他不消化,没敢让他多吃。
    朱和昶吃饱喝足,想下地走走。
    傅云英看他不要侍女伺候,只得站起身搀扶他起床。
    侍女把衣裳送了过来。
    他看一眼房里密密匝匝围着的帘子,苦笑道:“不必穿了,反正不能出去。”
    周围几个侍女脸色一变,眼神像刀子一样刺向送衣裳的侍女。
    那侍女手脚发麻,顷刻间汗湿重重衣衫,又怕又羞,含愧退出去。
    朱和昶病中说话细声细气的,言语温和,和平时那个总是喜气洋洋的傻小子判若两人。
    傅云英正怔怔想着心事,忽然听到朱和昶感叹了一句,“云哥,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可怜?”
    她扶着朱和昶往隔壁雅间走,他浑身无力,大半个人压在她身上,这么高的个子,却没什么分量。
    “倒不是可怜,生病的人身上难受,心里也不好过,所以才对你好一点。”
    她说,最后又补了一句,“你可是世子,谁说你可怜?”
    他要是可怜,那其他人不必活了。
    朱和昶哈哈笑了几声,刚喝了燕窝汤,嘴唇仍然发乌,“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我虽然从小就生病,没法出门看外边的景色,可我爹是王爷,我是世子,王府里除了我爹就是我最大,谁都不敢欺负我,从小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一辈子锦衣玉食,吃穿不愁,我有花不完的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忽然发了一通感慨,然后撇撇嘴,低下头,凑到傅云英耳边,做贼似的,小声说:“不过这话不能当着我爹的面说,他整天伤春悲秋,说他很可怜。他嫌王府太憋闷了,总想到外面去瞧瞧,其实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傅云英没说话。
    王不见王,各地藩王只能在自己属地范围内活动,楚王终身不能离开武昌府,最远只能在周围方圆百里之内的郊外逛一逛。对大多数人来说,宗室亲王的富贵荣华足矣让他们心甘情愿守在一个地方过日子。但楚王不是那样的人,他向往更广阔的的天地,可惜他自出生起就注定一生不得自由。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朱和昶倒是很想得开,他身为世子,拥有别人做梦都求不来的华衣美食和可供他以及他的子孙纵情挥霍的财富,他心满意足,即使他曾好几年幽居一室,几次死里逃生。
    “我病了,这么多人照顾我,我一点都不难受,就是总躺着,心里不大痛快。”
    朱和昶感叹完,开始耍赖,“云哥,不如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叫王府的幕僚们帮你写书,然后署名写你,他们比书院的教授还厉害。”
    即使知道他在开玩笑,傅云英还是直截了当地拒绝。
    朱和昶嘿嘿笑。
    两人在棋桌旁坐下,傅云英陪朱和昶打双陆,玩了一个多时辰,基本是傅云英和房里伺候的婢女玩,朱和昶靠在大迎枕上看热闹,给她加油鼓劲,用自己的世子身份威逼婢女故意放水。
    玩着玩着,婢女们说笑的声音越来越低,傅云英抬起头,发现朱和昶抱着一只手鼓睡着了。
    他睡得很熟,发出低低的鼾声,脸色好像比刚才好了些。
    傅云英给其他人使眼色,婢女们会意,收拾走棋盘,搬来被褥和枕头。
    她告辞出来,正要走,守在门边的管家忙走上前,“傅少爷,王爷想见您。”
    ……
    如果不是府中婢女、侍者环伺左右,傅云英根本认不出那个在桃树底下扛着锄头挥汗如雨的花农是楚王本人。
    他头戴青布包头,穿窄袖短褐衣,窄腿裤,光脚穿草鞋,佝偻着腰,不知道在树底下挖什么,周围的侍者眼观鼻鼻观心,沉默肃立,一声咳嗽不闻。
    管家领着傅云英走进院子,垂手站在花圃外边等着。
    楚王一个人忙活了半天,站起身,捶捶腰,用肩上搭的巾帕擦汗,余光扫到傅云英,笑了笑,丢开锄头,大踏步走过来,“宝儿怎么样了?”
    “世子睡下了。”管家笑着答话,“刚才世子用了两碗燕窝羹,傅少爷陪世子玩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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