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山脚下的第二天,月寻就开始发烧,起初只是微热和头晕,渐渐地全身开始发烫,终至晕了过去。元元将雪块化开,擦拭着她的身体,但体热迟迟降不下来,昼无寒探了探她的脉息,决定改变前进路线,原路返回,再沿着海岸线绕到云积山。
    “越进到大陆深处,外界灵压越强,她现下体内没有灵压平衡,已经无法承受了,我们只能退回去,沿着海岸线走。”
    退回到海岸线后,果然月寻的症状减轻了一些,但仍是越来越虚弱。一路无言,依据她的身体状态停停走走,一走就是近两个月,到后来,月寻几乎开始整日整日地陷入昏迷。
    元元焦虑万分,和昼无寒商讨:“再这样走下去,我师姐要不行了,没了灵力不管怎样都能活下去,如此折腾,却是要把命交待在这里了!”
    昼无寒却面色淡淡:“你应该了解你师姐,真废了这二十几年的修为,才是要了她的命。而且,我们已经到了。”他指向前方天际,那里堆积着大片大片的阴云,数道天光如剑,从厚实的云层缝隙间刺向大地。
    云积山,顾名思义,必是在密云下方。那是一座高耸的孤峰,平地而起,如同广袤大地上生长出的一根刺,山体被厚实的植物层所完全覆盖,色彩斑斓,仿佛天神打翻了琉璃灯火,流泻而下,而峰顶被巨大的云层宝盖所遮盖,不见真面目。
    昼无寒背起月寻,坚持尽快上山。这一路上他寡言少语,只有月寻醒来的时候才言语几句。初时,元元不能适应他这种陡然转冷的态度,但时间长了,她发现大概这才是昼无寒的本性,在三君山装得温和有礼,如沐春风,倒是辛苦他了。
    云积山有人力开垦出的古道,大约很久没人行走过了,石道上布满了厚厚的落叶层,行至山腰,忽然从路边攀出一条幽绿色的藤蔓,盛开了一朵纯白色的小花,那藤蔓轻轻柔柔地缠住了昼无寒的手臂,竟发出一阵轻灵的铃铛声。
    行进中的男子像是怔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将背上的月寻交给元元,自己则半跪下来,凝视着那朵小花。
    元元放眼望去,才注意到,这里竟然到处长满了这种白色的铃铛状花朵,绿底白花,一直向山顶的云层深处蔓延而去,形成一片壮观的花海,山风拂过,花海传来此起彼伏的铃铛声,恍如仙境。
    她瞄了一眼半跪在地的昼无寒,竟觉得他看上去面露悲伤,而又无限柔和。那朵缠住他的小白花摇曳了一下,像是抚摸他一般,滑过他的手臂,随即元元听到一个柔柔的声音:“她回来了吗?”
    元元大惊,这花会说话!
    昼无寒却摇了摇头,对着那花朵,开口道:“没有。”
    此时,满山遍野的花海层层叠叠地响起同一个声音:“她回来了吗……她回来了吗……回来了吗……”像是一个女子在花海深处不断呼喊。
    昼无寒轻叹了一口气,沉默了许久,似是有所迟疑,最终还是说道:“她已经故去多年,不会再回来了。”
    听闻此声,花海的人声、铃铛声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了,只有那朵停留在昼无寒小臂上的小花,轻颤着,呢喃道:“她……走了……,等不到了呢,那我要去找她了。”话音一落,面前的纯白花朵从花瓣边缘开始灰败,刹那间凋零了。
    由近及远,渐渐地,所有的铃铛花都开始枯萎,灰白的花瓣被风吹起,纷纷扬扬飞舞着,一场无尽的白色花雪,落满山头。
    昼无寒任由灰白的花瓣飘洒在他身上,闭上了双目,看不出悲喜。这时,元元发现月寻醒了,她见了这漫天飞花的景象,也是十分恍惚,问询的眼神看向昼无寒。
    昼无寒站起身,指间捻着第一朵枯萎的小花,开口道:“这是我师父的一缕精魂,依附在这些花之上,亦可说是她临终前的一个执念吧,今日终于可以消散了。”
    月寻听说过,有的高人,可以在死后,将一缕亡魂附着在动植物之上,但人死身灭,此魂只不过是无法消解的一个执念,并无意义。
    “你师父在等谁回来?让她如此牵挂,想必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元元看着灰败的花海,若有所思。
    “这个人你们都知道,我师父等了她很多很多年,她就是紫霄元君。”昼无寒说道,他扶起月寻,眼中平静无波。
    见月寻气色尚可,他将云积山的故事娓娓道出。
    昼无寒遇到他师父的时候,大约是十五岁。那是一个寒冷的雪夜,他在外流浪,快要冻死在街头,被师父捡了回来,睁开眼时,他看到一个极为清冷美丽的女子,一身袅袅白衣,身后背负一剑一拂尘,宛若世外仙姝。女子的名字叫做林雪降,她常年居住在这个不被世人知晓的神秘大陆,极少出海,却在那一次机缘巧合之下,救起了昼无寒。后来,他拜了林雪降为师,跟随她来到了云积山。
    师父很少说话,她总是闭关,也不管昼无寒的衣食住行,但在术法修习上教习不怠,加之昼无寒自身天赋极高,七年已有所成。师父似乎一直在找一个人,但她自身体质特别,出了这个世界后不能走很远,因此打探不到什么消息,总是郁郁寡欢。
    有一日,她收拾了一个包裹给昼无寒,说她已不能再教他什么了,让昼无寒自己出去,言罢又希望出去后帮她找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三君山玄真教的紫霄元君。但那时昼无寒并不知道师父寻寻觅觅的人是何真实身份。
    可是没等昼无寒出发,师父就病倒了,据她说是旧疾重发,已不可转圜。在她临终的那一日,昼无寒仍是送了药到她榻前,她摆摆手,示意不用了,然后唤昼无寒到她面前。掀开素白的纱帘,他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枯瘦女子躺在榻上,眺望着窗前的雪山金顶。
    那女子转过身,竟已是垂垂老朽,枯槁不堪。师父看到他惊愕的样子,平淡地笑了笑,说道:“无寒,你大概从来不知道为师的年岁吧,我一直用幻形术维持着年轻时的样貌,也并非留恋青春容颜。”
    她缓了缓气息,又道:“只是我在等一个人回来,那个人是我的师父,我怕她如果回来了,认不出我,才一直把容貌维持在她离开的那年。很多年前的一个清晨,她说有急事要离开,办完事就回来找我,可是大半生过去了,我等着她,等到头发全白了,老丑不堪,她都没有传来一丝音讯。”
    昼无寒跪了下去,告诉师父,他会竭力去找寻这位师祖的音讯。
    “她不仅是我的师父,也是……也是我的爱人。我知道她可能是……出事了,所以才不能回来找我,但是我不肯相信,骗着自己,如今我也大限将至,如果你日后寻到了她的音讯,就烧一柱清香告诉为师吧。”
    师父撑起身子,勉力抚摸了一下昼无寒的头发,最后说道:“无寒,你是个天性纯良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弟子,但你命盘奇诡,我竟算不出个大概,只能望你自己珍重。”这就是最后留给他的话。
    昼无寒按师父的遗愿,火化了她的遗体,漫天飞灰中,他唯一的亲人和师长,就此消亡了,却有一缕精魂久久不愿离去,盘旋许久,落在了纯白铃铛花海之间,他明白,师父还是无法释然。想再见爱人一眼的执念,化作一朵小小白花,长长久久地摇曳在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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