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隐于市,她似是不记得那些国仇家恨,只在乡野间活的肆意快活,见远道而来的他英俊非凡,她心生调戏之意,悠然哼完这首曲子后,道:“公子,小女子不才,会识人面相,观公子气色,近日正是命犯桃花。”
    “哦?”他略微抬眸,就撞进她的笑颜如花。
    她从树上轻盈跃下,站在他面前,抬头冲他笑:“小女子小名便叫桃花。”
    说着从身上解下一个葫芦,递到他面前,声音清冽悦耳:“世人只知梨花酿好,却不知小女私藏的桃花酿更佳……公子要不要尝尝?”
    他接过喝了一口。
    清香甘洌,入喉爽滑……
    而真正令整个江南的桃花都于瞬时绽放的,却是她笑盈盈的一句话:“喝了我的桃花酿,可就是我的人了。”
    ……
    从来便是他对不起她……
    对不起她如此纯真又炽热的爱恋。
    是他将她亲手拽回这漩涡,将她推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以此生犯了她,却从未给过她任何快活……
    可他分明许了她的……待深仇大恨了结这日,他必大方拥她入怀,许她一生一世再无颠簸流离……
    而他,也不用再夜夜失眠直到天明,不用再心如刀割还面色如常,不用再痛不欲生还玩弄风云……
    如今她却要逃走了吗?
    方薄云飞身落在她面前,却只看着她唇角的鲜血越涌越多,滑过她白皙的皮肤,她望着他笑,眼眸一如彼时清澈,笑得也是那样天真,说出的话却是刀锋般残忍:“方薄云,祝你此生寿与天齐,守着悔意孤独终老。”
    随着最后一个字,她一个后仰,脚下一点,花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殿檐上飘然坠下……
    得知齐国禁军全体受降,宫门大开后,吕姵缠着宇文允一同率军进了宫中……
    正巧就撞见了此幕。
    方薄云伸手去拉她却没有抓住,眼睁睁看着她落在落了薄薄一层雪的汉白玉砖上,在一片洁白上,溅开血梅朵朵……
    他眼前突地也变得一片血红,仿佛她身下淌的血全入了他的眼中……他无声地开口唤她的名字:“依依……”
    高纬拖着沉重的一步步向她迈去,吕姵却已经泪流满面地冲了过来,想去抱尚有一丝呼吸的萧逢怜又不敢,她慌乱地回头喊:“陈澈!宇文允,你快去找陈澈啊!!”
    随后她怒视面前越走越近的高纬:“这下你可满意了?”锋利的目光再狠狠带向尚孤立在檐顶的方薄云,“你们都满意了?”
    “满意,简直太满意了!朕得不到她的心,你方薄云也得不到她的人!”高纬狂笑出声,空旷的宫廷中,惊起寒鸦无数……
    他嘶声笑完,却突地蹲在吕姵旁边,迎上她满是怒火的目光,唇角一勾,凑近她用只有两人可闻的声音道:“小怜不会死,朕换了她的药,陈澈知道如何救她……但不要给方薄云说,小怜方才告诉朕,她此生最想报复的人不是我,而是他……小姵,朕知你待她真心,那么接下来的日子,替朕护住她,无论如何,让她一生都不要再入宫闱,一生都不要再遇方薄云。”
    吕姵双眸圆睁,一时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萧逢怜忽地再呛出一口血来,气息绝断,她才忽地惊醒,再不迟疑地将她从地上抱起,匆匆去寻陈澈去了。
    待走到门前,她匆匆回首,只见高纬已被数把剑横上颈间,他缓缓闭上双眸,面上带笑,是她从未在阴险变态的他身上看到过的无畏与慨然。
    心中突生怅惘,吕姵收回视线,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怀中的萧逢怜身上,她吐出的血,染过吕姵身上的铠甲,却是半点生息都没了。吕姵咬了咬牙,声音飘摇地唤:“依依,你不能出事……你还没看到方薄云的凄惨下场呢,你怎么能死。”
    正好陈澈被宇文允寻来,远远的打马进宫,目光一捕捉到吕姵二人,便匆匆迎上,翻身下马,执住萧逢怜的手腕,把过脉后,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捏开萧逢怜的嘴,给她喂了进去,而后看一眼四周站立的周国兵甲以及方薄云的同盟军,压低声音道:“先走,这里不是叙事的地方。”
    吕姵颔首,压住内心的疑惑,对宇文允说:“你继续留在宫里,我先同陈澈寻地方医治。”
    宇文允揉了揉她的头发:“注意安全。”
    “你也是。”吕姵将已经全无意识的萧逢怜托上马,自己再一跃而上,与陈澈对视一眼,打马出了宫。
    他们去了善王处。
    善王高玉阳同高长恭一样,是高纬堂兄,生得也是芝兰玉树、温雅清俊,唯独天生跛足,是故一直是个闲王,如此倒也好,朝堂如何波动,他自安然如山。何况他性子怪异孤僻,轻易不与人打交道,整个齐国怕也没几人知道最大的商行玉芝堂的隐名老板是他,齐国首富也是这个整日闭门不出的怪王爷。
    而之所以选择善王,一是因为善王虽是个皇族,可一向对自己家族的荒唐事厌恶至极,与高长恭不同的是,他从来没想过要报效国家、忠于家族,所以对待他们这群敌国叛臣也没有多少恶意;第二便是善王妃江素梅同萧逢怜交好,而她同时,便是陈澈爱慕的死去活来之人。
    吕姵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江素梅拒绝陈澈的理由就是她贪钱,所以要嫁给齐国首富,而陈澈当了真,就拼了命的敛财。
    陈澈在路上也同吕姵解释清楚了整件事。
    原来高纬早已洞悉萧逢怜欲让齐国国破的目的,而他心知自己怎么也得不到萧逢怜的心了,干脆以本已衰败的江山和他也已残破不堪的身心为聘,成全了她。但同时高纬发现萧逢怜欲要在国破之日自尽,他直接去找了陈澈,道明了自己早已洞悉一切,又言明自己目的,请陈澈帮他。陈澈觉得事不关己,又怕有诈,不愿揽事上身,便直截了当地拒绝了,甚至干脆再不入宫。高纬无奈,只得通过善王这道关系,找到了江素梅,让她想法阻拦此事。江素梅心急之下,就矮下姿态求了陈澈,陈澈对萧逢怜的□□动了手脚,造出假死风波,顺着高纬的心愿,助她彻底归隐。
    吕姵听了前因后果,突然发现高纬没有那么可恨了……
    虽然他恶贯满盈,可至少对萧逢怜,他是倾尽天下来疼惜与成全。
    善王府的房间早已备好,江素梅直接将他们迎了进去,吩咐侍从帮他们抓药煎药。
    眼看着陈澈在针灸,吕姵同江素梅都远远守在房门口。吕姵看着眼前算不得标准美人却依旧眉眼盈盈的江素梅,对她道:“你同王爷打算……”
    “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说完这话,江素梅眼尖地瞥见陈澈行针的手微微一颤,便拉着吕姵直接退出房来,关上门,对她道:“依依的替身也替她寻好了,待会儿等她被救过来,我们就带着她一起归隐。我估计会重操媒人旧业,被夫君养了这么些年,也该我去养夫君了。”
    吕姵知她在打趣,高玉阳攒下的财富,纵是如今匆匆关闭,也几世也花不光了。但看到江素梅的自信与坚定,她却是心中安稳,微微一笑:“那依依就拜托给你了。”
    “这有什么关系,我同她可是老相识了,那会儿我做媒,她卖酒,都是市井中人,倒皆是快活。”
    江素梅性格爽直,生得四肢修长,说话脆生生的,真是一点也不像出生江南的女子。她见到吕姵唇边向往的笑,便不由伸手去拉起吕姵的手,宽抚道:“战争终是结束了,你们也是熬了过来,盼得了好日子。江湖朝堂有什么区别?只要心在一起,便是神仙眷侣。”
    吕姵不再多言,笑着点了点头。
    可毕竟还是有着重重心事。
    高纬应当不会被立即处死,而在他死前,她总还是要去再见他一面。
    周国灭了齐国,自是大喜,宇文邕很快便开始论功行赏,杨坚同宇文允皆获重赏,难分伯仲。但杨坚本就实力雄厚,这些封赏对他而言属锦上添花;而宇文允在周国本来一无所有,得了这次的封赏,却是青云直上,引人瞩目。而攻打周国这段时间,他在前锋军中亲自披甲上阵,刀光剑影中出生入死,也是攒了一定的威望,作为后起之秀,倒是迅速在朝中有了不少拥趸,一时也是风头无两。
    朝中得志,回到府中,却依旧是时不时黏着吕姵耍无赖。
    方薄云因为那天的刺激,双目失明,再也看不见了。如今他统领着三万士兵,退守青州以外。那是他先祖封地,而后被高氏一族所侵占,方薄云父母叔伯皆被屠杀,故土成为齐国附庸,还得时不时向齐国进贡,他忍辱负重跟在高纬身边潜藏多年,为的便是复仇,也为了族人的自由。
    如今他愿望终究达成,只是没了心头所爱。他依旧同宇文允保持书信联络,只是文字内容尽皆篆刻,他问宇文允想不想当皇帝,他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事成之后,他只要萧逢怜的故土西梁作为交换条件。
    吕姵看着宇文允烧竹简,疑惑地问:“他兵力不弱,虽是瞎了,短短几个月间也将他自己的旧地打理的生气蓬勃,不过是旧时西梁小小地方,如今两座城池而已,却为何要你配合?”
    “因为他此时不敢妄动,如今皇叔父暂且放过他,没有一并收复,一来为着他在攻齐一战中与我们是同盟,不好战成之后立即违背同盟情意,却不代表皇叔父真的无心……方薄云若是此时妄动,且不是给了周国一个灭他的理由?是故他来挑动我的野心。”
    “那你被挑动了吗?”吕姵看着他带笑的侧颜,目光一瞬不敢眨。
    宇文允回眸,对上她星子般灿烂的目光,唇角一动:“姵姵,你想做皇后吗?”
    她在他那样的笑意里,忽地就稳了心神,无论他做什么决定,无论会是天崩地裂还是海水倒流,她都无所畏惧。所以她笑得极甜:“做皇后威风吗?”
    “那自然是威风的,”宇文允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将她揽进自己怀里,后来干脆抱着她横在自己腿上,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耳朵,“如今整个北方已然统一,你且想想是如何大的版图,而这里生活的所有人都奉你为国母,你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至高无上,”吕姵歪了歪脑袋,“比你还高吗?”
    宇文允回答的一本正经,只眸间噙着一点散漫笑意:“自然了,你知道我一向把你当主子。”
    “那你会纳妃吗?”
    “不纳可能有些难,”宇文允叹息一声,“少纳一些,做做样子吧。”
    “那我生不出嫡子怎么办?”
    “她们生的你看上哪个抱哪个。”
    “你还敢跟她们生儿子!?”
    “不然光养着是不是有些亏……”
    “宇文允,”吕姵冷冷“哼”了一声,“我觉得你不适合做皇帝,你都是一国之主了,咋地还这么抠门呢?就不能大气一点?”
    “唔……姵姵说的甚有道理。”宇文允埋首在她颈边,闷闷地笑了,“那就不做了吧。让皇叔父做,反正他做的也蛮好的。”
    如此认真严肃的话题,被这样戏谑地带过,吕姵觉得有些不妥,所以稍稍皱眉,握住他手,认真看入他眼眸道:“你什么模样我都喜欢,以前的深藏不露也好,战场上的杀伐决断也好,如今的意气风发也好……小允子,我虽然是你妻子,很希望你迁就我,但我更希望你做任何决定,都能顺从你自己的心意。我记得你的抱负,你为了它付出太多太多,我不愿成为拖累。”
    “姵姵,你不是拖累,”宇文允用手指轻按她眉间皱褶,“回来也有一段时间了,我是真的觉得皇叔父这个皇帝做的不错……还是那句话,他虽对不起我,却没有对不起这个国家和我们家族,那我何必反他?反是引得国家不安,家族不盛。”
    吕姵仔细观他神色,见他云淡风轻,毫无掩藏,心中顿生宁静之感,双臂环过他,将头靠在他胸前:“那你准备怎么处理杨坚?”
    “这件事我已多番提醒皇叔父,如今他也逐渐在抬高我的声势,与杨坚抗衡,”宇文允徐徐叹了一声,“也是为此,我没办法立刻带你离开。姵姵,再等等我可好?最多一年,我们就去过你想要的生活。”
    吕姵重重地点头,又笑:“我想要的生活,无非也就是同你朝朝暮暮,相伴到老罢了。”
    “我知道,”宇文允抬起她下巴,笑着说完,将唇轻轻印在她的唇上,“我亦如是。”
    第48章 结局(中)
    **
    转眼又是秋去冬来, 再熬了些冰冻三尺的日子, 就是年节下。
    过完年再复上朝, 宇文允带回了一个消息,称宇文邕决定三月开伐突厥, 而在此之前, 将先处死高纬。
    吕姵闻言愣了一会儿, 倒是他先笑了:“你是不是想去送他最后一程?”
    “嗯……”她又多思索了会儿,才郑重应了声。
    “我会替你安排。”宇文允抬手揉了揉她头发, 没再多问一句。
    一个月后, 宇文允送吕姵去了城郊的一处庄子。这庄子不小, 也不破败, 但是从门口开始便是守卫重重。今年天气热的早,不过三月, 便已烈日高升, 庄子里的植物本就不多,都给晒得蔫蔫的没了精神, 更显枯索。侍卫头子待宇文允十足的阿谀,始终弯着腰领在前面两步,不时回过头一脸谄媚的笑。待走到一处院外,这侍卫点头哈腰道:“王爷, 王妃, 便是此处了。”
    宇文允松开牵着吕姵的手,对她指了指院内:“去吧,我在此处候你。”
    吕姵抿唇点了点头, 她心情没来由的沉闷,是故不愿多语,但刚往里走了十来步,身后却突然传来宇文允的呼唤:“姵姵。”
    吕姵回头,却正好见着他紧蹙的眉头松开的一刹,他凝眸看她,不过瞬息后又用手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吕姵想起方才一路牵手走过来,他手心渐渐浸出的濡湿,对他勾出个俏皮的笑容,无声用嘴型对他道:“安心。”
    宇文允唇边笑意一动,点了点头。
    她回首,也是加快了步伐,只是到上了锁的门前时,方闭眼深吸了口气,门一打开,她迈步进去,一抬头便正正对上高纬探究的视线,他旁边立着的绝世佳人眼神更充满好奇,直到高纬低声笑出来,那女子依旧难掩打量神色。吕姵只觉她美艳的眉眼异常熟悉,后来突地想到了萧逢怜,这才明白,当是江素梅她寻的替身。
    “看来朕命不久矣,宇文允才会放你来看朕。”高纬手一挥,那女子便放下了手中正砚着的墨,微微福身,退后了许多步,转身进入了内室。
    吕姵不置可否走到书桌边,见他画的,不是萧逢怜又是谁……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女子仿佛从画像上活了过来,正盈盈笑着望向她,对她道:“姵姵,今儿你又带来了什么好曲子?”
    吕姵心内暗叹,高纬本是不长画艺,却能将萧逢怜画的如此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必然是花了全幅的心思,每日念着吧。
    见她看的入神,高纬又低声笑了:“她可安好?”
    眼见高纬如今形销骨立,一身粗布素服,眉眼间的阴鸷尽皆放下,倒是显得他容姿出尘了起来,比以往不知顺眼了多少……吕姵一肚子讽刺的话到了嘴边就成了:“阿梅捎了信来,说是一切都好,什么都不记得了,倒是记得自己会酿酒,是故把酒坊给重新开了起来,之前侍候她的老奴也寻了回来,。”
    他听了默然半晌,才徐声道:“本就该如此,陈澈的医术,倒是真的好。”
    吕姵挑眉:“是你让陈澈给她下失忆的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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