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饱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府了。”
    “诶,着什么急啊?”男人扣住了冰儿的手,这次用了点儿力气,冰儿挣了挣,没有挣脱,他笑道,“你和你姐姐一个娘胎里爬出来,怎么她生来就是凤凰命,你生来就是一条贱命?”
    冰儿道:“我贱,还不是因为你是个‘奴才’?”
    男人唰的抬起了手!
    冰儿吓得用手挡住脸,倒退几步跌在了椅子上。
    男人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手,缓缓一笑道:“几个月不见,都学会顶嘴了,拿着。”
    他自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
    冰儿面色苍白地拿过瓶子:“这是什么?”
    男人道:“好东西,调理气血的,你姐姐不是刚生了孩子吗?月子里头吃这种丹药最容易康复了。”
    冰儿道:“她不需要,她很好。”
    男人的笑容冷了下来,看着冰儿,一字一顿道:“我说,让她吃下去。”
    ……
    冰儿回到王府时,停了半日的雪又纷纷扬扬地落下了,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也甚为猛烈,她撑着伞,伞上落了厚厚的积雪,进院子时,立时有个激灵的丫鬟走上前,讨好地笑着道:“冰儿姐姐回来了,我来我来!”
    说罢,便要替她撑伞,顺带着接过她的篮子。
    她把伞给出去了,篮子却紧紧地拽在了手里:“不用,我自己拿,你帮我撑伞吧。”
    “好!”丫鬟笑盈盈地将她送到了廊下。
    她走上台阶上,丫鬟收了伞,抖落了伞上的雪花,才恭恭敬敬地递给她。
    冰儿是不仅是整个王府的大丫鬟,在毕管家面前极为得脸,也是傅雪烟的妹妹,与傅雪烟感情极好,这样的背景下,冰儿不可能不成为下人巴结的对象。
    下人……
    冰儿的步子凉凉地顿住。
    屋内,传来婴儿奶声奶气的啼哭。
    冰儿犹豫了一下,转身推开了房门。
    傅雪烟正在给女儿换尿片,她的动作略有些笨拙,弄了半天也没把裤子穿好。
    冰儿进屋,放下篮子,对她道:“我来吧。”
    傅雪烟抹着额头的汗,把孩子给她了。
    冰儿麻利地给小美人穿好了衣裳,小美人舒服了,也不哭了,张开一张红嘟嘟的小嘴儿,打了个呵欠,睡着了。
    冰儿将小美人放回襁褓,拉过被子盖好。
    傅雪烟看着她落了积雪的篮子,说道:“你出去了?”
    “嗯。”冰儿走到桌前,背对着傅雪烟,倒了一杯热茶,借着身形的遮挡,自篮子里拿出那个药瓶,拔掉瓶塞,往杯子里缓缓地倒了一滴,无色无味的液体,看上去没有任何痕迹,她收好瓶子,拎着篮子走了过来,“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我给她们买了些胭脂水粉,我还给宝宝买了一双鞋。”
    “我看看。”傅雪烟撩开布帛,拿出了那双红彤彤的虎头鞋,“真好看,你有心了。”
    冰儿垂眸道:“我是她姨母,给她买一双鞋算什么?”顿了顿,走到桌边,拿起那杯凉得差不多的茶道,“喝口水。”
    傅雪烟接过了杯子。
    冰儿紧张地看着她,她将茶杯送到唇边,刚要喝,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冰儿,我有件事问你。”
    冰儿手心都冒了汗,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说道:“什么事?”
    傅雪烟问道:“你爹……真的死了吗?”
    冰儿眉心一跳,低下头说道:“死了啊……怎么这么问?”
    傅雪烟若有所思道:“当年娘其实并没有说他死了,只让我当他死了,他又这么多年都没上王府找过你,我便真的当他死了。”
    冰儿淡淡地说道:“那你就当他死了吧。”
    傅雪烟看了她一眼:“他可有私底下来找过你?”
    冰儿捏紧手指,摇摇头:“没有。”
    傅雪烟看向她道:“我知道我这些年待你算不上太好,可我毕竟是你姐姐,娘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了,你有什么事,我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
    冰儿嗫嚅道:“姐姐对我极好。”
    傅雪烟抿唇叹了口气:“你还小,很多事连自己都不懂,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
    “嗯。”冰儿紧张地拽紧拳头,额头的冷汗都流出来了。
    傅雪烟刚刚喂到唇边的茶,再一次放下了:“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冰儿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没有,是方才走太多路,有些热。”
    傅雪烟道:“你回去换件衣裳。”
    冰儿站起身来,捏紧拳头看着她。
    傅雪烟的杯子缓缓地贴上了唇瓣,她扬手,正要喝进嘴里,冰儿却一把打翻了她的杯子!
    杯子砸在铺了羊绒毯的地板上,剧毒的液体瞬间将羊绒毯上腐蚀出了一个大洞。
    傅雪烟神色镇定地看看地毯上的毒药,又看向冰儿。
    冰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乔薇自屏风后探出一颗圆溜溜的小脑袋:“愣着干什么?追呀!”
    傅雪烟追出去了。
    冰儿回了自己屋,合上房门,插上门闩,伏在圆桌上,难过地哭了起来。
    傅雪烟叩响了房门:“冰儿,开门。”
    冰儿不开。
    傅雪烟一掌拍断门闩,推开房门进了屋。
    冰儿抹了泪,侧了侧身子背对她。
    傅雪烟轻声道:“冰儿,我们谈谈。”
    冰儿吸了吸鼻子,冷声道:“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我不想看见你……你出去!”
    傅雪烟走到她身后:“为什么不毒死我?”
    “为什么不毒死你……”冰儿冷笑,“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呢……我明明那么讨厌你,那么嫉妒你……一说我们是姐妹……可你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我却只是让人使唤的丫头!我连给你提鞋都不配!我想要什么,都需要自己去挣!而你想要什么都是现成的!还有那么多好东西……是我挖空心思想得到,可是你还不屑一顾的!
    你知道当我熬了三天三夜给世子绣了一个荷包,却还不如你卖一个笑讨世子欢心的时候,我多想你去死吗?!
    为什么都是娘的女儿,只有我这么贱?
    我没你聪明吗?我没你漂亮吗?你到底比我强在哪儿了?我从小就被人欺负……你从小就欺负别人……凭什么?!
    都是家破人亡的,怎么你就是主子了?我那么小就要给人做奴才……你对王爷说一句,让我也做个小姐很难吗?他不答应你就求他啊!他再不答应你就生气啊!你耍点手段很难吗?我是你妹妹啊!
    你就是不想!你就是见不得我比你好!你恨我爹抢了你娘!你只要看见我像条狗一样被人欺负来欺负去,你就有报复的快感了不是吗?
    我讨厌你!古轻烟我讨厌你!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说到最后,冰儿整个人都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一张清丽的脸蛋涨得通红,眼泪如泉涌,胸口剧烈地起伏,额角与脖子上青筋都在暴动。
    傅雪烟茫然无措地看着她。
    她捂住脸,颤抖着哭了起来。
    傅雪烟的睫羽微微颤了一下,走上前,蹲下身,拿开她在脸上的手:“我……我不知道你一直这么难过……”
    她确实不知道,她与冰儿的关系,如冰儿所言,的确没那么相亲又相爱,她只要一想到娘亲将她孤零零地丢在王府,却将妹妹亲手养大,她就嫉妒她。
    她什么都有,可她没有一个因为不放心她、而去给她四处谋出路的娘亲。
    娘亲舍得下她,却舍不下冰儿,到死都要逼着她善待冰儿。
    她当时是寄人篱下,空顶着一个小姐的名号,事实上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光鲜,她还没长大时,世子没对她动妄念时,她也是经常被下人克扣的。
    后面虽是有了世子的庇佑,可那种庇佑是有代价的,她没想过为了一个抢走自己娘亲的妹妹,去付出她难以接受的代价。
    但是她现在想一想,如果她真的跪下来去求王爷,或者绝食威胁王爷,王爷会不会就收了冰儿为义女呢?
    答案是否定的,王爷不会收养一个奴才的女儿,他丢不起这个人。
    傅雪烟没替自己辩驳什么,她确实……可以做得更好的。
    傅雪烟抬手擦了她的泪:“既然这么讨厌我,为什么又不杀了我?”
    冰儿哇的一声哭了:“你是我姐姐啊……把我养大的姐姐啊……”
    第四章 一更
    半个时辰后,傅雪烟回了屋。
    乔薇刚给小美人换了一块尿布,转头见她进来,便问道:“好了?”
    傅雪烟轻轻地合上门:“嗯,刚睡下了。”
    乔薇将小美人塞进襁褓,把小白也塞了进去,有小白暖着,她的身体当真好了不少:“你这个妹妹啊,好在是没坏到骨子里。”
    傅雪烟走过来,坐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道:“她不坏,只是有些小脾气,有些不甘。”
    乔薇深以为然:“也是,那么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没点不甘?”
    没人比她更理解这种感受了,她在冰儿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比冰儿严重多了,冰儿还只是埋怨埋怨姐姐,她那时,连整个社会都埋怨,当然最埋怨的还是自己爹妈。
    她不明白自己一不残、二不傻,他们为什么不要她?为什么把她留在那个冷冰冰的孤儿院?为什么让她那么艰难地长大?
    上学时,她最害怕的事就是请家长,她没有家长,当然她有院长妈妈,可她不是她一个人的妈妈,她是许多人的。
    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与虚荣,她拼了命地学,从不敢犯错,她努力考上了他们全都考不上的地方,她把自己与那个世界隔开了。
    长大后,心性成熟了,才慢慢地放下了,可放下并不等于释然,有些事,可以一辈子不去想它,却没有办法原谅它。
    她小时候应该是个和景云、和望舒一样聪明、可爱又漂亮的孩子,什么样的父母会连这么好的孩子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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