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淼是谁?”一声音横插了一杠子。
    说话的人见是个年轻人,又着了春梧堂的学服,不耐的神情转了转,向他解说起当中门道。谁知这小少年竟一把提溜起他的衣领子,神情霎时古怪至极。
    “你你你、快放我下来!”那人被比自己小年纪的轻易提起顿觉颜面尽失,恼羞成怒地喝道。
    少年郎虎着脸,“把你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什么话?沈崇那厮伪君子不过是仗了徐家?”
    “再前面一句。”
    “前面一句长乐郡主心慕于他嗳哟。”那人说着冷不防他突然松手结实摔了地上,再看少年面生一下怀疑起来他的身份来,“我没见过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假扮春梧堂学子有何目的!”
    “哎哟我的小公子可算是找着你了,这还没办完咋不见人了呢!”一身着青褂的老管事急匆匆寻了过来,身后还跟着辟雍殿主事的,招呼着这位虞家公子。
    虞忨沉着一张脸,看了眼地上因来人而一改嚣张气焰,露了一丝嗤讽笑意,“呵呵,我来读书的,你这种人是来干什么的。”
    身旁附了几声低笑,在监子里的大多还是认真读书的,可总有些跳梁小丑败坏风气,行事不如冬暮堂的磊落,拈酸中伤,丢了文人风范,为人不齿。
    那人急赤白脸地看着虞忨离开,回头呼喝了一声看什么看,便拍拍尘土火急火燎地走了。
    殊不知在其走后,顾青棹站在不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与身旁的那人道,“我想你该认清楚一件事,买卖是买在先,你当初收了我的钱,如今就该把事儿办好,办不好而跑来威胁我,你是觉得我顾青棹是个好说话商量的?”
    “顾顾公子,当初也只是说一回,没说后来”
    “哦,那是嫌我付的钱少了?”顾青棹微笑,看在旁人眼里是和人亲切交谈的模样。
    那名瘦弱学子闻言轻轻发颤,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恐惧,“不、不是。我、我把给我娘治病的余钱退还你,了了了这桩。毕竟、毕竟林夫子已经有所起疑,道是文风相近,我怕”
    “只消你把这事捂死了,那就没什么可畏惧的,你娘是故去了,可我记得你家里还有个妹妹罢。”顾青棹虽是笑着说的,可笑意却未达眼里,轻轻拍了拍那人僵硬的肩膀,“你总要为了你和你妹妹的将来好好作打算。”
    便不管那人是何反应,离开廊檐,比起这怯懦之辈,他对于虞忨的到来更为意外。
    而同样意外的,还有此时在冬暮堂授课的沈崇,看着门口站着的不速之客,淡然提醒,“春梧堂在前面。”
    “你就是沈崇?”虞忨上上下下打量着人,端的是少年气盛。
    沈崇闻言挑了挑眉,倒是见过他的,虞家的公子,同样出名的小霸王,倒是没想到身上那一袭的春梧堂学服上身,衬得少年修长挺拔,颇是不错。
    “是我,虞公子有何指教?”
    这一对视,倒叫冬暮堂的学子振奋了,毕竟虞忨的名声在外,这般大咧咧的找上门那必然是有热闹可探了,也有不乏以前打输了的,暗暗摩拳擦掌等着起冲突时给他来上两拳。
    “也不过如此嘛。”虞忨打量了半天也没瞧出什么不一样的来,跟个小白脸儿似的,姜淮怎么会看得上?
    沈崇尚从他神情里读懂那意思,沉默以对之际却被一清凌凌女声转去了注意,陷入片刻怔忪。
    “鱼丸你怎么在这!”姜淮诧异地看着门口堵着的人,蹙起了眉头,一下挤开了人朝着沈崇径直奔去,“夫子,你没事罢?”
    “你病”正换上平日吊儿郎当神情的虞忨僵立当下,原听到时不觉有什么的,此时突然不甚滋味了起来,他还什么都没做呢,护什么呢!
    姜淮哪顾得上理他,这整整五日不见,她满心满眼里只有沈崇一个,一面用带着鼻音声音问道,“夫子,几日不见可好?”
    光是听着那声音就知道是没好全跑出来的,跟着她一道来的苏闵儿犹是挂心她那破锣嗓子,“嗓子不舒服你少说点话,回头我领出来的该不好交代!”她顶着压力将人带出来,可不想出半点差池。
    沈崇自然也听出她怕不是正经出来的,睨着那张灿烂笑靥胡闹二字哽在喉咙,“我自安好,郡主身子未愈还是应当好好休养才是。”
    姜淮闻言嘴角的笑意更甚,她就说夫子并不是无动于衷,肯定在心里记挂她的,那笑容也就越发的甜蜜。一双清凌凌的乌眸望着,而那出口的话低低绕绕更似耳畔情话。
    沈崇僵硬着退开稍许,一脸未明。反而是挨着姜淮的苏闵儿听了个清楚,什么良药,让她顿时满面绯红。
    周遭的一见,哪有不意会的,更是知晓姜淮对沈崇的心思,发出一阵善意哄笑,庄朔带头叫着,“阿妧,你是瞧不见咱们这么多人坐着是罢,说什么悄悄话把闵儿给羞成那样了?”
    姜淮没忍住掩着又打了个喷嚏,染着水意的眸子横扫了过去,没了平日里的威慑不说,平增几许娇媚风情,哪是他们曾瞧见过的,一时震慑了半数。
    一同的,还有杵在门口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的虞忨,张口半天愣是没憋出个字儿来。
    “”
    沈崇看她忍得难受,亦是为自己所累,便递上崭新未用的帕子与她,后者红着眼眶瞪着自己方向,怔愣一瞬后仓促接过,仿佛得了什么好宝贝,笑得开怀,又叠成四四方方的收了起来。
    “”沈崇觉得先前那股的莫名躁动又突兀杀回,鼓噪胸间,溢开不知名的情绪。
    “姜淮,你你你我就养个脸的功夫你就喜欢上了个老男人!”虞忨兀的一声暴喝回荡学堂,瞠目而视,仿佛受了极大震动。
    沈崇被少年怒指着,怔然于老男人三个字
    学堂里一下炸开了锅,实在是虞忨此时的神情态度很难不让人想多,碍于平日里他和姜淮王不见王,挑衅滋事,如今似乎又有了另一重解释。这让一直和虞忨那伙不对的庄朔等可乐见了。
    这厢吵闹声盖过了姜淮的质问,后者蹙着眉看了眼沈崇喊了肃静却是没什么作用,只得与他告了一声得罪,猛地一拍桌子。
    “啪嚓——”断裂声骤响,回荡悠悠。
    “”沈崇目视上面的蛛网裂痕陷入更深的沉默。
    “”摄于姜淮淫威之下的众人突然安静了下来。
    一道仓促脚步声由远及近,却是守门的仆役从慌张来报,“不好了不好,有人抬着尸体堵堵在了国子监门口,扬言扬言”
    众人听见尸体不由看向沈崇,而尚不清楚的姜淮仍是一脸莫名,“扬言什么?”
    “那人扬言要找郡主偿、偿命。”那人大喘了一口气后胆颤道。
    第16章 官司
    寒风冷冽,草木凋零,天空放晴了不到半日又乌云盖顶,枯叶夹杂遍地冥纸飘摇,而集贤门外高高竖起的白幡更是招摇,白幡旁一人跪地扶着旁边的竹木担架正恸哭不止。
    “长乐郡主闹市纵马,罔顾性命,害人谋命,不得好死!”那一身素白麻衣的男子胡子拉渣,神情悲愤地一声声高亢呼喊着,不多时就引来许多人驻足围观。
    “这不是巷子口卖地瓜的大爷嘛,怎么怎么成这样了?”有人瞧着担架上躺着的人认半天认了出来,当即惊呼道。
    “王麻子,你爹前两天不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长乐郡主是平阳王府的那位?”等里三层外三层围上了人,被围在中央的王麻子擤了一把鼻涕眼泪,说的可就不止之前喊的那一句了。
    “各位乡亲父老,我爹死得冤呐,他是被人给活活撞死的,今儿早不甘心咽的气,死不瞑目呐!”王麻子跪着,伤心的捶胸呜咽,一面抹了抹眼,“我王麻子平日里混,才害得我爹一把年纪要出来摆摊卖点自家种的地瓜养家,我要是知道会这样,我宁可那日替了我爹去!”
    有识得王麻子的,那所谓混,是真混了,成日游手好闲的赖子一个,还沾了赌,可怜老父既当爹又当娘地拉扯大,老了老了还得为儿子所累,一生劳苦。可如今再瞧着王麻子这般真情那哭爹喊娘的,不住给他死去的爹磕头,给大家伙磕头求个公道,那一下下磕得实诚,不一会儿额头就红了一片,叫人看着不免生了一丝恻隐之心。
    “快别磕了,京城天子脚下,要真是那蛮横的,该有王法的。”其中有人说道,登及引了一片附和声。
    王麻子仿佛从那些支持声中得了底气,酒糟的鼻子擤得通红,就瞧见了远远赶来的姜淮等人。他不识得姜淮,但看是从里面出来的,当即管要起人来。
    “连人是哪个都不清楚,就在这吵吵嚷嚷的,我看你分明是有鬼!”庄朔一马当先地站了出来,把姜淮和跟出来的苏闵儿护在身后。
    庄朔生得高大威猛,此时周身气势凶煞,甫一逼近王麻子就退着大喊大叫了起来,道是要打人了,直把庄朔可气得不轻。尤其是在瞧清楚那人没了精气神的样子,分明是市井无赖,不是赌徒就是瘾君子,被缠上准没好事。
    “郡主,我看就是碰瓷讹钱来的,你还是莫管了,这种人打一顿就老实了。”庄朔气愤地同姜淮道。
    姜淮却是伸手拉住了他,那人像个跳梁小丑似的咋呼着,仿佛就是要引得他们动手一般,再如何都能瞧出不对劲来,她扫过周遭围观的竟围了个水泄不通,玉竹正好被堵着走不出去。
    “郡主?你就是那个长乐郡主了,我爹就是被你给撞死的,你把我爹的命还来!”王麻子也不敢多近了跟前,仗着身后众多百姓倚仗扬声怒道。
    周遭亦是指指点点,而在姜淮一行人之后亦出来不少学子张望,其中虞忨和顾青棹更是与姜淮站了一条阵线般,两人声音亦是同时响起。
    “出什么事了?”
    “郡主没事罢?”
    姜淮未顾他二人,依旧直视那王麻子,“你说我撞死人,何时,何地,有何证据,空口捏造诋毁该当何罪!”
    “是啊,长乐郡主这些时日身体抱恙休养都未出过门,你、你休得胡说!”苏闵儿亦是替她发声。
    “这月十五那天,可有不少人看到郡主的香车在街上横冲直撞,就是那晚撞了我爹,医馆的大夫可以作证,当时是那平阳王府的马夫把人送去的,我爹回来第二天就觉得不舒服,我寻上门去却被打了一顿。”他一面说着一面撩了衣袖给旁人看身上青青紫紫的淤痕。
    “他们不承认这事,也不肯救治我爹,我爹没撑几天就去了,临死前还攥着从马车上扯下的府旗是要指认凶手的!”王麻子猛地从怀里掏出暗红的锦旗怒指向姜淮。
    而那车旗是时下京城里流行的饰物,上面绣了长乐二字缀了细长流苏,飘摇显眼。
    姜淮见了那染血的旗子愣住而周遭更是议论开了,眼瞧着是摆了明面的证据,只怕是确有其事,这些权贵子弟仗着家世胡作非为的不在少数,闹出性命的也不稀奇,倒真应了王麻子说的,若不捅破了天去只怕就被抹了罪证了。
    “从马车上扯的?”姜淮开口,因伤寒未愈及这境况额头突突的跳,仿佛数百只鸭子在耳边聒噪,只觉得那人说的似乎有一些模糊印象
    “自然是如此,否则以吾等平头百姓,如何能与郡主有交集,哪敢毁坏郡主之物!”王麻子说到激愤时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脸上一颗颗麻子连了红晕一片,抑着眼底兴奋暗暗望向姜淮身侧,一面口中叫嚣。
    “你若不好好说话,我就让你永远开不了口!”虞忨被唾沫星子险些溅到,一张少年英气的脸沉了个彻底,阴郁开口。
    只是这话音落下,就如掷入了一枚石子荡开湖面,不少指责虞忨煞气,仗势欺人的。
    “郡主,对这老儿可有印象?”顾青棹便是在这时沉着问道,仿佛一个清醒的局外人。
    之前围聚着的腾出了位置,正好让姜淮看清楚担架上躺着的老者,双目大大瞪着不肯闭堪堪是瞧得出不置信,不甘愿,而依稀残留于记忆里笑容和善的模样,顿时愕然。
    “郡主?”顾青棹唤了一声。
    “我识得他。”姜淮呐呐,眉心深深颦着,“那天因有急事,确实险些撞着人,不过当时地瓜的筐子在前,马夫又及时勒住了马,并未冲撞上老人家,只是蹭破点皮受了惊吓我便让马夫将人送去了医馆,怎怎会被撞死了。”
    “明明撞着人还要狡辩,真当大家是傻得不成,撞死了人却要推说只是擦伤,如此推卸责任害人性命,王法何在,天理何在!你们命格尊贵,难道我们平头百姓的就不是命了!”王麻子疾斥,站着平民百姓的一头挑了不少附和的同仇敌忾。
    “阿妧明明不是那意思,是你曲解,你——你别有用心!”苏闵儿细弱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一众群情激奋中,无论怎么说都无用。
    姜淮被周遭闹哄哄地吵得头疼不已,眼见着庄朔和虞忨被人推搡了两把要起冲突,猛地看向王麻子,后者被那凌厉视线逼得一停,很快眼底泄了一丝得意,仿佛是能耐他几何的意思。
    “不管是说的还是我说的,都只是一面之词。”姜淮咬住下唇,唇上溢开的疼痛带来几许清明,在谴责声中拔高了声音。
    不少信了王麻子的,哄了嘘声,夹杂着难听打断了她的话。
    姜淮没法堵住耳朵,却在一片混乱中瞧见一抹冷清颜色,不知他是何时出现的,却站在了她身前,是那般高大俊美。耳畔落下惯是清冷的声音,“按大梁律令,凡辱骂品级者杖二十。”
    此言一出,人群推搡着依旧嘈杂,却少了许多恶声。不过很快,又有人因他年纪而对他身份提出质疑,仿佛站立成了对立面,但凡在姜淮那边的都是一伙。
    “国子监助教,大理寺卿之子沈崇。”年轻的男子背影俊挺,字字铿锵,“吾学生乃都大梁之才,岂能容人随意轻蔑!”
    姜淮一眼不错地看着,眼前只余下这一抹颜色,世间无二。
    顾青棹和虞忨两人站了一侧,神情俱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这人证物证都在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难不成你是夫子也要包庇不成!”王麻子也是一愣,随即叫嚣道。
    姜淮定定瞧着面前的背影,仿佛能驱散天地间所有阴翳一般,此时闻得王麻子的声音,眼神睥睨向,变得幽沉而深邃,“性命攸关,自当报官处置。事情真相如何,官府自有公判!”
    王麻子又不由自主地往顾青棹的方向看了一眼,没寻得那人一丝半点的回应,反而对上沈崇投过来的冷峻目光,猛一激灵,伴着周遭猜疑只得犟着脖子喊道。“当然是报官!我还要全城的百姓给我做个见证,免得有人动用权势做那不干净的事!”
    两方的态度皆是强势,围观众人各有往两边倒的,纷作猜疑,议论云云。
    姜淮无意再理会,此刻脑袋发胀得厉害,却是利落抓了沈崇的衣袖,“夫子,扶我一把。”
    那湛亮乌眸此时染了一层浅薄水雾,却尤是不肯示弱的倨傲,然带着鼻音的语调轻轻软软的,像是对满心依恋的人撒娇一般,沈崇怔愣的瞬间,手上便被倚了重量,一股热意源源不断从相触的肌肤传递而来,只一瞬便回护着离开了。
    顾青棹杵在原地,落后了一步,望着相携离开的一行人,黯了黯眸子提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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