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汤妧却浸在他方才的眼神中回不过神来,她被那眼神骇住了。那眼神凌厉狠绝,一眼扫过来便让自己觉得像是被盯上的任人宰割的猎物,带着一股浓烈的杀意,这绝对不是普通农家子弟该有的眼神。
    这种肃杀之意,她曾在一人身上见过,那是当朝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是追随过太|祖皇帝开疆扩土出生入死的血性军人。
    那年宫宴,太子被人刺杀,刺客逃出宫城,禁军满城追捕,她当时正顽皮地打算翻出院墙出门玩耍,谁知方翻出院墙,在巷中走了没两步,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忙躲在黑暗角落里,不过几息,便听到有刀剑拳脚相交的声音响起,而后是忽的一声刀剑捅入血肉的声音,咿呀阴哑,听的人毛骨悚然。
    有人在强烈挣挣扎了,之后听到他闷哼一声,似被人踢中了腹部,喉间一股低沉咕噜声。
    “将军,”有一道浑厚的男声响起,“人已经抓住,是否要交由大理寺让其审理,好查出是谁人指示?”
    “无需,杀了!”是一个年老人的声音,声音枯哑却满含强劲之力,他言语缓慢之间,便轻易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她亲耳听见那人喉咙被割破的声音,那鲜血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犹如一直被割了喉的鸡,拼尽全力做无用功的扑腾,发出最后的破碎声。
    她亲眼看见那殷红的鲜血四下流动,缓缓的流到了她的脚边,就像那人的生命,渐渐流逝。她颤着手拼命的捂着自己的嘴生怕发出尖叫声,可她还是叫人发现了。
    她抬眼与那个被称为将军的人对视,彼时他的眼神便如现在般,满含肃杀之意,有人在旁边问道:“将军?”
    “不过一个小娃娃,无需多虑,将他的尸体收拾好,莫教人发现了马脚。”
    汤妧不知他们是何时走的,连带着死尸也不见了,那一夜她恍恍惚惚,离开时脚踏过了那一地的血也不自知,她的脑海里一直都是那人死前发出的破碎声,咿咿呀呀的徘徊不散,还有那将军的眼神,叫人脊梁发寒,她很清楚,若非自己年纪小,他一定会杀了她的。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当朝最德高望重的大将军,可是一个大将军,为何会在夜晚追杀一个人,一个……刺杀过太子的刺客,她不敢再想,她甚至不敢再出门,生怕被人发现了她是当朝言官的女儿。
    “妧妧,妧妧?”
    耳边响起段锦清朗稚嫩的声音,她回过神来,见段锦整张焦急的脸就近在咫尺,她忙退后了一步。
    “妧妧你怎么了?怎么喊你也不应。”
    汤妧忙看向段林,见他神色已不复之前的凌厉,她干笑道:“无事,我,我回去晾衣服了!”
    她退后了几步,走的慌张急促,段林看着她的背影,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好像又吓着小姑娘了。
    他低头,便见段锦满是疑惑的脸,他敲着他的小脑袋,低声道:“接着练!”
    汤妧在院里晾晒着衣物,意识依旧恍恍惚惚的,那夜的场景又出现在她脑海中,青天白日的她打了个颤抖。
    “哒哒哒”
    忽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院外响起,她回头看了一眼,见疾风正晃着脑袋悠闲地吃着草料,她心下疑惑,哪里来的马?
    “大壮,追影回来了,你快来看看!”
    段锦的声音忽的响起,她跑去院外一看,竟是段锦骑着高头大马打马而过,与骏马相比显得他身型瘦小,骑马的姿势却熟练稳妥。
    大壮在远处小山坡上向他挥手,段锦一扬鞭,马儿便扬起马蹄哒哒往山坡上跑去。
    而原本在马棚里悠闲吃草的疾风忽的变得激动,似是感觉到了有同类的到来,它已经被束在马棚里许久了。汤妧不会骑马,汤新台一副书生模样,能不骑时便不骑,它已经许久没有放肆的奔腾过了,哪怕是归程的两个月,汤新台也是驱赶着它慢悠悠地赶路。它原本是战马的后代,现如今却被困在这一方小院中,平庸度日。
    “你也想去跑一跑吗?”
    汤妧抬手轻抚着它的脖颈,一身毛色黑的油光锃亮,她的手轻轻捋着它脖子上的毛发,黑白相叠的画面有种异样的和谐。疾风朝她噗嗤了一声,似在回答。
    “那你等着。”汤妧蹦跳着往外跑去。
    “段锦,段锦!”段锦正在山坡那边与大壮他们打闹,一群人肆意放纵。
    他没有听到汤妧的喊声,她清了清喉咙,边跑边用丹田发声:“大侄子!”
    一声“大侄子”叫的是既清脆又响亮,一旁往来的村民皆被汤妧这副豪放的模样骇住,便是农家女儿也没有这么喊闹的。
    正在书房里教初一作画的汤新台听到这一声,也被吓住了,初一在一旁笑道:“是姐姐!”
    汤新台无奈地摇了摇头,“确实是你姐姐。”,当真该好好管教管教一番了,哪有姑娘家行事作风这么,这么豪放!
    汤妧一路跑来,还未及段锦面前,便已经能看到他那张似便秘般的脸了,她暗自吐舌,一时忘了形了。
    大壮看着段锦的脸狡黠道:“老大的姑姑,你找老大什么事?”
    “自然是好事。”汤妧双手环胸得意道。
    她朝段锦招手,“你快随我来。”
    段锦恼她又喊自己大侄子让自己丢了面子,私下里喊喊就差不多了,现在这么多人,她还那么大声的喊,他偏过头去,不想理她。
    汤妧急了,疾风可等着呢!
    她一把抓住段锦的手便拉着他走,段锦想要挣脱,但见她那细小指头,只怕自己一挣便能把那指头给挣断,他不敢再动,不情不愿地被她拉着走。
    “不就是喊你一声大侄子嘛,总摆着一张臭脸做什么,我找你自然是有好事的!”
    “能有什么好事……”段锦暗自腹诽。
    她一路拉着他直接走进了马棚,疾风还是之前那副兴奋激动的模样。
    “我方才见你会骑马,你帮我给疾风放放风怎么样?”她看着他盈盈笑道,圆圆的杏眼满是期待。
    “放风?”
    段锦看着面前这匹高大壮硕的黑马,从汤妧他们初初回村的那天,他遇见他们的那天起,他便一直对这匹马怀有肖想。这马儿同他大哥的追影一样,皆是战马的后代,一身纯黑寻不出一丝杂色,是极好的品种,它一身肌肉发达,行走之间步伐有力,头脑亦极其灵活,他早就想骑上一骑了。
    “疾风每日被关在马棚里,它很不开心。”汤妧伸手要给它喂草料,疾风只歪着头不肯吃。
    她无奈只得将草料放下,看向段锦惊奇道:“想不到你不止会打拳还是骑马!”
    段锦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都是我大哥教的,追影,就是我方才骑的那匹马,也是大哥养的,那可是上好的军马!”说到最后他颇为自豪地拍了拍胸脯。
    汤妧听了这话却不感觉有趣,一个在县里做账房先生的人,怎么会武?便是会武,可他又怎么能养得了军马呢?这个时代军马可是受严格管制的,更何况还是品种极好的,便是疾风,也是封小胖子寻他那做将军的舅舅求了许久才求来的,他一个农家子如何做到的?
    汤妧干笑道:“你大哥挺厉害的。”
    她解开了疾风的缰绳,递到段锦手上,“那劳烦你去给疾风放放风吧!”
    段锦难以掩盖自己的欣喜,“当真?”
    他又怕汤妧反悔,不等她回答,便牵着疾风赶忙走了。
    哒哒哒的,是疾风轻快的脚步声,它似乎不是很满意现在骑在它身上的小屁孩,摇晃着脑袋不肯听段锦指挥。
    汤妧向外看去,山坡上名唤追影的马身上正坐着它的主人,段锦摇摇晃晃地骑着疾风跑了过去,看得汤妧有些心惊,生怕疾风将段锦给掀翻了。
    可他很是灵活,也不知耍了什么手段,疾风老实下来。兄弟俩一起骑着马在山坡上肆意奔跑,段锦的欢笑声随着风渐渐飘远。
    作者有话要说:  看我多勤奋~
    留个言吧!?(?^o^?)?
    ☆、【时光】
    中元节一过,匆匆而来的段林便又匆匆而去,回了远在数十里外的临阳县。
    段林于汤妧而言是一个神秘的人,或许于汤新台也是,但汤新台与他自小相识,那些怪异的存在于他而言并不怪异,但汤妧忘不了,那个同她两年前见过的一模一样的眼神。
    毫无疑问,第一次见面她是惊艳的,一个气势俨然不同于众人的人,往往最能吸引到他人的目光,可他的举动有时候会让她忍不住有时候想他会不会同她一样,内里有一个异世的灵魂。可她不敢去探索,便是这样也挺好的,她想,深埋于心底的秘密,不必要再去发掘,不必要再去曝光,便这样,渐渐的遗忘。
    日子又开始了照常的过,追影被段林带走后,段锦对疾风的觊觎便越来越严重,一开始他还会乖乖的来询问汤妧的意见,到了后来,不知他使了个什么法子,竟然让汤新台答应了以后疾风的放风活动都由段锦负责。
    这使得汤妧有时一连两三天都见不到疾风,但在汤妧狠狠的教训了一顿后,段锦终于收敛了他的行为,保证每日准时让疾风回家。而疾风也与他感情渐深,每次段锦来都兴奋不已,那脑袋凑的让汤妧觉得它其实内里有一只狗的灵魂,连她这个正经主人都被忘在脑后了。
    汤妧很郁闷,早知道就不找段锦给它放风了,活该它只能待着。但见疾风每日高高兴兴,甚至连身型都又长壮一圈,汤妧便又释怀了。
    在汤新台的教授下,武佑被发掘了他读书的天赋,他不能发音,便在心里默读,然后用纸笔默写下来,这一翻使得他的字也好看上不少。
    初一则显现出了他作画的能力,他的画现在或许还稚嫩凌乱,但经汤新台的寥寥几笔的勾勒,竟显现出了一副美丽画卷。初一对作画的兴趣极大,一笔一墨,一纸一砚,能让他安安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画出心中的人间仙境。
    上帝为他关上了一扇门,便会为他打开一扇窗,汤妧心想,或许这句话是对的。
    而段锦跟大壮便没有如此的天赋了,尽管汤新台的授课方式能让大壮学上许多字,但也只限于认字罢了,若是让他学上一篇文章,倒不如让他绕着后山跑上十圈。段锦的兴趣则完全在他感兴趣的事物上,他喜欢鬼怪志异的书,他便会去寻汤新台要《阅微草堂记》这样的书来读,他喜欢破案刑侦,便去寻《洗冤录》这样的书,而后来他则迷上了兵法。至于其他的他便是碰也不碰。
    还好汤新台是个开明的夫子,不然非被气死不可。
    悠悠然然又过了一个月,中秋节的前一天,八月十四,竟是段锦年满十岁的生辰。
    恰逢中秋,段枫又将汤家父女拉来了一起过节,然后又将汤新台拉上了酒桌。
    汤妧无奈,只得嘱咐汤新台莫要贪杯,段枫听她一直念叨着,忙将她往旁边轻轻一推,“小妧妧莫念叨了,快去寻小锦耍去,我不会将你爹灌醉的,放心好了!”
    汤妧被推得往段锦身上一倒,吓得段锦连忙扶住她,她朝段枫的背影偷偷做了个鬼脸,便拉着段锦往小院子的葡萄架下走去。
    她寻了张石凳坐定,往怀里掏了掏,掏出来一方墨色的发带,“生辰礼物!”
    “礼物?”段锦接过发带,在月光下仔细一打量,发现这发带缝的颇为粗糙,至少与他娘的手艺相比是完全看不上眼的。他翻看一番,发现在发带的尾端竟用黑线绣着一个锦字,若不仔细,完全看不出来。
    汤妧知道,在这里身处幼年的孩童是不过生辰的,只有在生辰那天吃上一碗长寿面。而无论男女,除了百日与周岁,唯有在成年后才过,便是成年了,也只过整岁的生辰。所以当她拿出礼物时,段锦才十分惊讶。
    “作为你的长辈,身为你的姑姑,初次见面自然是要赠你一个生辰礼物的,以后我便不会再送了,所以这是独有的一份,你可不许嫌弃!”汤妧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道。
    其实,是她嫌弃缝这些太伤手了啊摔,她手上被戳的全是洞啊摔,早知道就不做这个了啊摔!
    段锦颇为嫌弃地看着那歪歪扭扭的针脚,虽嫌弃却也欢喜,他看着汤妧笑道:“嗯,我很喜欢。”
    月色溶溶,段枫拉着汤新台两人饮着酒谈笑肆意,锦娘坐于堂屋处挑灯缝制衣物,两个小儿女在葡萄架下打闹。
    中秋八月,在一片清新淡雅的桂花香味中,宿于枝头的喜鹊渐渐阖上了眼。
    ***
    三年后。
    四月末的春季,天已经开始转热了,但早晚时分仍会有些冷,汤妧开始为汤新台准备夏衫了,这两年来,他时常喜欢往山里或者地里去闲逛,弄得一身衣裳不是脏就是烂。
    她请来了锦娘教她缝补衣物,好让她的水平稍稍提高一些,最起码不至于一眼就看出打过补丁的样子。不然若是她爹这样穿在身上,实在是有碍观瞻。
    汤妧拉扯着有些卡住的绣线,一边听着锦娘的唠唠叨叨。
    “这林儿也不知是怎么想的,都快年满二十四了,竟然还是不肯娶亲,我为他托人打听的那些姑娘家竟全被他推了,当真是要气死我!”
    上了年纪的人便喜欢唠叨了,特别是有关儿女这一方面,汤妧默默听着,时不时点头示意她在听,其实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忽的手指一阵刺痛,竟是她走神时不小心戳着了手,一滴殷红的血珠流了出来,她小心将血用帕子抹了,继续缝补。
    终于,汤新台的一件外袍被缝补完成,她拿给锦娘一看,却遭受了一番严厉的批评。
    “妧妧你瞧瞧,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些针脚全都没有藏住,还有衣料的毛边也都露了出来,你这针线功夫真是,真是……”锦娘恼的伸指戳着她的脑门。
    汤妧捂着脑袋“哎呦”了一声,而后转身扑进了锦娘怀里撒娇道:“伯娘,莫再教训妧妧了,妧妧已经很努力了!”
    “伯娘现在不教你,看你以后到夫家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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