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朱提着箱子,独自站在灯光昏暗的火车站台上。
    一阵风从她脚边掠过,发出卷起落叶的沙沙之声。她用围巾包紧头脸,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在深秋已经带着瑟瑟寒意的夜风中,朝着车站的值班室走去。
    她用一块银元,借到了电话。
    拿起话筒后,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再次拨出了那个她已经熟的可以倒背如流的电话号码。
    ……
    深夜,总理院内一间私人会客室里,灯光依旧亮着。
    张效年的腮帮子肿了起来,含再多的清火片也消不下去。
    他坐在一张大太师椅上,灯光打在他油光的脑门上,他的眼睛通红,眼泡浮肿,和五十大寿上红光满面的样子比起来,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
    他望着对面的徐致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致深,这次是我对不住你。实在是内外交困。现在只能先尽快平息国内舆论,再去应对洋人。刘彦生这个蠢货,他办砸了我的事,但是他的分量不够,不足以平息舆论……”
    “督军不必内疚,致深明白。”
    徐致深站在他的对面,神色和平常差不多,十分平静。
    “何况,这也不是督军强迫,是我自己甘愿。”
    张效年站了起来,一只手叉腰,另手不断地往后捋着头发,在铺着纹理美丽的老檀木地板走来走去,鞋跟发出一声一声沉重的脚步之声。
    “眼红我这位置,想扳倒我的人太多了!那帮凭空冒出来的暴徒,你觉得会是谁?”
    “这样的局面,对谁最有利,想必就是谁了。”
    张效年停下脚步,眼角微微抽搐,咬牙切齿:“奶奶的,还有这些报纸舆论,要不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怎么可能造成这么大的声势?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哪,逼我活生生斩了自己的一只手!”
    他转头,拍了拍徐致深的肩膀:“这次你的情,我记下了。你的二师,我暂时先转给别人带着,你先暂时回四川,避避风头也好。你放心,等事情过去了,我一定会再重用于你!”
    徐致深微微一笑:“督军客气了。致深身受督军多年栽培之恩,原本只恐没有机会报答,这次事出突然,能够助督军微末之力,诚如我愿!那么我先去了,督军保重!”
    他向张效年行了个军礼,随后脱下帽子,摘下肩上的星杠,一道放在了张效年的面前,转身大步离去。
    张效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
    ……
    深夜,徐致深开车出了总理院,回往他的寓所。
    他已经几天没有回了。
    汽车呼啸着,穿过空旷的,街灯稀落的昏暗街道,车后卷起一阵干燥的尘土。
    他降下了车窗,任冰冷的夜风吹着自己,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纷纷扰扰,阴差阳错,事情终于走到了这一步。虽然比自己预计的要提早了许多,但也算是殊途同归——虽然这种结束的方式,并不体面。
    他回到了那间寓所,开了门,进去,开灯,径直去了浴室,用冰冷的水从头到脚,冲了个凉,出来后,一把掀开床罩,坐了下去,在昏黄的台光广中,环顾了一圈。
    这寓所,因为有女工定期来清洁卫生,所以即便他不在,也一直保持的干干净净。
    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样子。
    但是从没有这一刻,像此刻这样,这间屋子,安静的让他感到近乎空旷,甚至是孤独。
    他出神了片刻。
    连日无止休的连轴转,此刻忽然放松下来,终究还是感觉到了疲倦,头痛。
    他毕竟是个人,无论是英雄还是冷血杀手,一副血肉之躯而已,不是钢铁。
    他蹙眉,揉了揉眉心,伸手关了台灯,仰面躺了下去,闭上眼睛,想先睡上一觉,但在一片黑暗中,却始终睡不着觉。
    他的脑海里,浮现着她的样子。
    这两天,全部的报纸都在痛骂他,她应该也知道了他的事情。
    她会怎么想他?会不会也像别人一样,鄙视他,要和他划清界限?
    毕竟,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形象仿佛一直不怎么样。他微微扯了扯嘴角,苦笑。
    王副官在送她回天津后,向他回报,说她没有住回公馆。
    这和他的猜想其实也差不多。
    那么她现在在做什么?
    人又在哪里?
    徐致深根本没法再睡了。
    他忽然想听她的声音,非常的想,哪怕是她骂自己的声音。可是她住的地方,没有电话。
    就在这时,床头的那架电话,突然咣啷啷地响了起来,在死寂的只剩下自己呼吸的深夜里,是那么的直击内心。
    没来由的,他的心跳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弹坐起来,拿起了电话。
    “是我,徐致深!”
    那头沉默了片刻。
    他屏住呼吸,等待。
    “是我。我现在人在火车站里,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终于,他听到一个他熟悉的柔软的声音,通过话筒,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第83章 红尘深处
    或许这是有生以来, 这一辈子, 徐致深听到过的最动听, 最美妙,也是最及时的渴望的声音了, 胜过任何的天籁。
    短暂的, 两秒的凝固, 他猛地从床上跃了下去。
    “我马上就来!你等我!”
    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 飞快地穿上衣服,套上裤子, 甚至连袜都来不及穿,脚套进了鞋, 拿起钥匙冲出了门, 几步并做一步地上了车,轰然发动汽车,方向盘打了个转, 踩下了油门。
    深夜的街道,空旷, 阒寥, 看不到半个人影,带着寒意的夜风再次拍打着徐致深的脸,他双目注视前方,驾着车,离弦箭般朝着火车站飞驰而去,白天至少需要四十分钟的车程, 不过二十分,他的车就到了,嘎吱一声,停在车站大门外的黑漆漆的广场空地上。
    他推开车门下去,朝里飞奔而去。
    已是凌晨,候车厅里空荡荡的,青灰色的斑驳门窗,深褐色的长木条靠背椅,门口悬的那盏布满灰尘的昏暗电灯在夜风中微微晃荡,投出一圈浮动的昏黄光影,几只仅存的飞虫绕着这深秋寒夜里唯一还带着温度的光影盘旋飞舞。
    徐致深冲了进去,停下脚步,迅速地环顾四周。
    他看到了!
    最角落的一个位置里,站起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慢慢地转过身,面向着他。
    徐致深身体里的血液加速了流动,如海浪般,一阵阵地冲刷着他的心脏。
    他立刻朝她大步走去,伸手快要触及的时候,却又仓促地停止了朝向她的脚步。
    昏黄的灯影里,他的眼角仿佛微微泛红,他凝视着她,片刻后,用喑哑的,却克制着的平静语调说道:“薛小姐,你想好了,你真的还要我吗?”
    光线昏暗的候车室里,甄朱一动不动,姣好的小脸朝他微微仰着,睁大双眼,和他凝望了片刻,慢慢向他伸出手,索抱。
    “徐先生,你让我等了好久!我一个人有点怕,还有些冷,这里到处透风,真是讨厌。”
    她微微歪着脑袋,冲他小声地埋怨,语气充满了撒娇的意味,墨黑夜色中绽出的一朵小梨花,就这样来到了他的面前,可爱至极。
    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到的手瞬间握住,肆意揉捏,揉成一团。
    徐致深咧嘴笑了,目光闪亮。
    “是,是,全怪我不好。”
    他顺着她的口吻低语,飞快脱下带着自己温暖体温的外套,将她身子完全地裹住,随即拥她入怀,双臂紧紧抱着她,冒出了片胡渣的下巴抵着她光洁的额头,感觉到了怀中女人肌肤被寒夜浸润出的几分凉意,低头,唇吻就要落上去,这时,猝不及防,从侧旁不知道哪里,忽然跳出来一个身影,挥起一拳,朝着徐致深的脸就重重地击了过来。
    这一拳又仿佛凝聚了全部的力气,结结实实地击在了徐致深的一侧下颌之上,他侧倒,肩膀重重撞在了旁边的一面墙上,发出咚的一声。
    “姓徐的!你他妈的都成了别人女婿了,甘心替人顶包,竟还不忘勾引她!老子我现在是她哥哥!我今天不打死,我就不姓石!”
    石经纶一脸怒容,嘴里骂着,握拳继续朝着徐致深大步走去。
    甄朱终于从惊呆中回过了神儿,慌忙一把拽住石经纶:“你误会了!他早就已经拒了张效年的婚事!”
    石经纶一愣,扭脸看向甄朱:“你没骗我?”
    “是真的!”甄朱用力点头。
    石经纶脸上露出一丝淡淡尬色,忽然又咬牙切齿,挣脱甄朱拽着自己的手,一步冲到徐致深的面前,再次挥出了一拳。
    徐致深并没躲闪,任由那一拳再次落到了自己的脸上。
    甄朱又是心痛,又是生气,冲上去一把推开了石经纶:“你干什么,又打他?”
    “你别管!你现在是我的妹妹!姓徐的现在自己掉了泥潭,竟然还拉你下去?我打的就是他!”
    “是我自己来找他的!和他无关!”
    甄朱跑到了徐致深的面前,心疼地扶住他:“你怎么样,你疼不疼?”
    徐致深慢慢地站直身体,抬手擦了擦嘴角慢慢流出的一道血痕,冲着脸色难看无比的石经纶扬了扬眉,一笑,随即一手提起甄朱的箱子,一手环住她的腰肢,带着她从石经纶面前走了过去。
    石经纶定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前头两人并肩离去的亲密背影,目瞪口呆。
    “你回去吧!放心,我一切很好,谢谢……”
    甄朱转头朝石经纶喊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徐致深拥着,身影消失在了候车厅门口的那一片昏黄电灯光里。
    石经纶站了片刻,追了出去。
    那辆汽车发动了,渐渐地消失了前方的夜色里。
    石经纶生平头回用这种方式打人,打的还是从前他一向要仰望的徐致深,而且,他居然大获全胜,自己也有些意想不到。
    他的心情,这段时间以来,原本是非常恶劣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打了刚刚那两拳后,一直积聚在心里的所有的郁懑,仿佛渐渐开始消散了。
    石经纶啊石经纶,反正她是不可能和你一起的,现在成了你的妹妹,至少往后你能压一头那个姓徐的,也好。
    这家伙的脸,可能脸皮够厚,不知道他到底疼不疼,反正他的手,现在慢慢是感觉到了后知后觉的疼。
    汽车彻底消失在视线里,石经纶终于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甩了甩手腕,揉着刚打过人的那只手的手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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