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经纶笑了,一挥手,豪气干云:“过两天等钱花光了,我就搬去便宜些的旅馆,再不济,去船上做水手讨个生活,自由自在,再也不用管那些烦恼事了!”
    甄朱笑:“堂堂直隶石家公子去做水手,哪家的轮船能载得下你这尊大佛?你要是实在不想回,在外面再玩些时候也是无妨,只是应当先给家里通个气儿,毕竟,你爹只有你一个儿子,不说指望你做大事业,无论如何,总不能因为婚姻安排而这样一走了之吧?那天你小妈很着急,你爹应该更是急。”
    石经纶沉默了片刻,语气有点郁闷:“算了算了,听你的,明天我就发个电报回去吧,省得他们闹的鸡飞狗跳,叫全天津卫的都知道我跑了。”
    甄朱一笑:“这才对。你明天赶紧发。”
    石经纶点头,两只眼睛转向她,仿佛映了灯光在里头,柔声道:“薛小姐,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你很好,是个很好的朋友。”
    “只是朋友?”他显得有点失望,不死心地又追问:“咱们认识也有些时候了,你对我就没有一点儿别的感觉?”
    甄朱笑道:“什么感觉?”
    “譬如你对徐兄的感觉。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真的只是把你带过来治病的?”
    甄朱一怔,脸上的的笑慢慢消失。
    石经纶慌了,哎呀一声,打了自己一嘴巴:“看我胡说八道什么!你别生气!你们要是真有什么关系,现在他怎么会放你出来去做事情?我可真是猪猡!”
    他“啪啪”的打着自己,见甄朱不言语,又拿她手去打,脸凑了过来:“你只管打,怎么高兴就怎么打!我以后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甄朱心事被他的话给勾了出来,原本心里有些难过,见他这模样,忍不住又笑了,抽回了手,道:“算了,谁要打你。”
    繁华的南京路上,霓虹闪烁,路灯连片,石经纶望着她再绽笑容的脸,忍不住看的呆了,又怕惹她不高兴,不敢再多看。又想到刚才自己提及徐致深时她的神色,显然是被自己说中,那厮应该已经对她下过手了,却为了娶张效年的女儿,竟对她始乱终弃,现在让她一个人这样出来在外头讨生活,越想越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甄朱朝前继续走了几步,见他没跟上来,回头看了一眼。石经纶反应了过来,急忙追了上来,心里又是一阵感叹。
    要是自己有徐致深那厮的命,她肯和他好的话,别说对不起她,就算让他割肉给她吃,他都绝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心里时而愤慨,恨不得立刻去打那姓徐的一顿,时而又同情她,腹内柔肠百转,见走了些路了,怕她脚乏,拦了辆黄包车,两人坐了,一起回往饭店,到了饭店门前,下了黄包车,心思重重,百转千回,连钱夹落在座位上都没觉察,幸而那车夫厚道,拉车走的时候,看见了,急忙拿了,追上来还了。
    石经纶哎呦一声,拍了拍额,接了过来,抽出了好几张钞票,递过去作为致谢。
    车夫很老实,起先不敢要,只一味地推辞着,石经纶把钱丢到了他怀里,落到了地上,车夫这才捡了起来,向他连连鞠躬,转身拉着黄包车要走的时候,饭店对出去的马路上拐过来一辆汽车,似乎要停在饭店门口的车位上,车夫急忙拉着车避让,却没留意侧旁来了几个晃晃荡荡的人,胳膊不小心碰了下其中一个女人的胳膊,那女人看清车夫的模样,怒声尖叫,一边嫌恶地擦着自己的胳膊,一边骂个不停,骂的却是英语,原来是两个打扮暴露的英国妓女,各自被手里提着酒瓶的一个英国水兵给搂着,轧马路从这里经过。
    车夫见碰了人,还是外国女人,十分惊慌,不住地低头弯腰地赔罪,妓女却骂的更加厉害,用唯一会说的中文说道:“黄皮猪!黄皮猪!”
    她又冲着路边停下来的几个路人呸了一口口水,声音更大了,这次恢复成了英文,“你们这些卑贱的黄皮猪!”
    各种不堪入耳的辱骂,从她嘴里不停地冒出来,水兵哈哈大笑,故意堵住车夫的道,不让他走,车夫惶恐不已,连声求饶,却换来更大声的辱骂。
    “狗日的!洋婆子倒来劲了!竟敢骂人?”
    石经纶怒,抡起袖子就要上去。甄朱拉住他,上去对妓女说道:“他并不是故意的,并且已经向你道歉了!一个人的肤色和职业不能决定他卑贱与否。就如同您,如果您能多些宽容和教养,那么即便您从事这种职业,也不会让人觉得您有任何卑贱的地方。但是事实是,您非常的无礼,真正卑贱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妓女吃惊地看着甄朱,回过神来,张嘴正要继续谩骂,甄朱已经转向那两个色眯眯盯着自己的英国水兵:“你们是虹口码头的英国水兵吧?你们的司令希思黎上校,昨天刚和我吃饭,一起的还有英商公会的乔治道森先生。我听上校先生说,鉴于上月码头发生的和日本兵的冲突事件,他已经严令部下不准酗酒,你们却公然抗命,还带着妓女在大街上闹事。这里是什么地方?礼查饭店的门前!多少人进进出出!你们就不怕上校追究吗?”
    英国水兵吃了一惊,原本刚才不过就是在借酒撒疯,盯了甄朱一眼,见她神色严肃,说的又准,相互看了一眼,嘴里咕哝了几句,拽了妓女,匆匆走了。
    车夫惊魂未定,向甄朱再三地感谢,这才拉着车走了。
    路人虽然听不懂刚才甄朱和那几个鬼佬鬼女说了什么,但鬼女骂的“黄皮猪”,却是人人听见的,心中愤慨,现在见被吓走了,冲着几人背影呸了几声,向甄朱投来佩服的眼色。
    石经纶又惊又喜,看着甄朱:“薛小姐,想不到你这么厉害!你刚才说了一通什么,竟然把英国大兵都给吓走了?”
    甄朱一笑:“石公子你想知道?那就自己好好上进,别整天混日子!”
    她调侃了石经纶一句,脸上带着笑,转过身,往饭店大门去,才走了一步,脚步一停,脸上的笑容凝固,差点停了呼吸。
    饭店门口的侧旁,就在距离她不过十来步外的地方,一个印度引车员正匆匆跑来,帮客人停车。
    车后座,从降着玻璃窗的车门里下来了两个男人。
    右边那个她不识,也没仔细看,因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另一个人影给攫住了。
    车上下来的这个人,这么的巧,竟然是徐致深。
    他就停在汽车的边上,微微侧着脸,似乎在看着她。
    饭店门前的霓虹闪烁,他的脸被涂抹了一层变幻着的色彩,仿佛戴了枚没有表情的面具。
    甄朱迅速转过脸,提起裙子,上了台阶。
    石经纶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甄朱的身上,眼睛里根本就没有侧旁汽车里下来的那两个人,嗳了一声,急忙追了上去。
    第73章 红尘深处
    “石家公子也在上海?”谭青麟自言自语般地道了一句, 视线落在那抹消失在饭店大门里的女子身影上。
    “这位小姐……是石公子的什么人?”
    他顿了一下, 转向身边的徐致深, 随口似的又问了一句。
    徐致深目中掠过一道微不可察的阴影,嘴角却只微微扯了扯, 无声的, 并不十分感兴趣的表情, 朝前送了谭青麟几步, 停下脚步,微微笑道:“那我就送你到此, 我就不进去了。”
    北政府与江东这次聚于沪上,就为人诟病许久的双港实际归属谈判终于达成协议, 和平曙光在望, 全国为之振奋,北方全权代表徐致深和江东谭青麟,二人年少英杰, 人中龙凤,据说从前还是同窗, 因此次会谈, 被报章誉为“南北双杰”,趁他二人还停留在此,沪上各界人士无不竞相邀约,以他二人共同出席为荣,今晚沪上一有名的法租界公董局董事设私宴同请两人,散席后, 谭青麟的汽车因司机来时路上不慎有所损坏,徐致深遂送他回下榻的礼查饭店。他自己并不住饭店,而是多年前置的一处位于沪西汾阳路的寓所。
    谭青麟挽留:“今夜劳烦老同学你了。既然人都到了这里,何不上去坐坐?你我这些天,外人看着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实际倒没空真坐下好好叙个旧。”
    他看了眼怀表,“……晚上也不算迟,去酒吧坐坐,一起喝两杯?吧台有不错的马贝威士忌。”
    徐致深笑道:“下回吧。晚上酒喝多了些,上头了,想早点休息。”
    “好,那就不留了,老同学走好。”
    徐致深和谭青麟握了握手,道别,司机开车离开饭店,来到了位于法租界的大世界夜总会,门口有人早早已经候着了,见他到,忙将他引到三楼一处雅间,为他开门,入内,包间里装饰与楼下大堂的灯红酒绿截然不同,宫灯低垂,古香古色,一扇紫檀花鸟透纱屏风后,伴随着琴弦拨动,有一把女子弹词唱喉声曼妙而来,听到了门口起的动静,弹词声停下,屏风后快步转出来几人,当先的那个,就是张效年的长女婿刘彦生。
    刘彦生春风满面,快步到了门口,双手和徐致深握手,引他进来入座,命人上茶,笑道:“可把你等到了!你如今可是沪上鼎鼎有名的人物,我怕你是分身无暇,来不了了!”
    徐致深一笑:“我算什么人物,不过是奉督军之名抵沪,借督军之旗,行督军之事而已。刘师长今天既然到上海,怎不提早告知,我去接你,竟叫刘师长在这里空等了我半个晚上?实在是我的过!原本这两天我就拟向督军做个电文汇报,刘师长来了,正好,如见督军,如有任何疑问,尽管发问,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彦生嗳了一声,不以为然摆了摆手,“说到哪里去了!我知道徐老弟你是大忙人,今晚还肯赏脸赴约,那就是给我脸面了,何况咱们现在什么关系?我来沪上,不过只是南下公干路过,顺道停留一两天,咱们兄弟碰个头而已。今晚什么也不说,听曲儿,吃茶,讲掌故,乐呵就是了!”
    一旁的随从做了个手势,对面的两个女子就继续开始弹唱,一个抱着琵琶,一个拿着三弦琴,都是芳华的年纪,烫着卷发,最妙的是双胞同胎,长的几乎一模一样,容貌娟丽,唇红齿白,身穿紧窄的旗袍,身段尽显,坐椅子上,涂了鲜红指甲油的纤纤十指拨弄着弦琶,吴音娓娓。原是苏州弹评。
    “怎么样?还不错吧?”刘彦生面露得意,“茶是今年狮子峰雨前龙井头茶,唱曲的,老哥我保管你从前也没听过!我知道老弟你和我们不一样,不敢拿寻常粉头污了你的眼,特意叫老板找了这两个苏弹姑娘,有名的姐妹双花,开口一唱,场场爆满。天津卫有山东大鼓,京韵小鼓,到了沪上,改听苏弹,那也是入乡随俗嘛!”
    边上几个陪客附和着笑。徐致深也面带微笑,拿起茶盏,慢慢啜了一口泡的恰恰呈出了浅浅透碧之色的茶水。
    刘彦生在他耳畔不停聒噪,面前两个评弹女子脉脉注视,弦琶琮铮里,调抑扬顿挫,声吴侬软语,音春莺黄鹂,令人醉心荡魄,但徐致深的神思,却渐渐飘远。
    他想着今夜在礼查饭店门口和她偶遇的一幕。时隔将近一个月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将她排除出生活了,她就这样再次闯入了他的视线,来的令他猝不及防。
    从她质诘英国大兵的话里,不难推测,她应该是随了她的上司来上海的。
    问题是,她又和石经纶一起了。
    还有,她为什么这么快就能说一口如此地道的英语?
    他是能听,也能说,但自忖绝对没有她说的那么地道。
    但这些,都还是其次,真让他诧异的,是她为了帮车夫脱身而站出来质诘妓女和英国大兵的那一幕。
    他早已经领教过她的聪明和有时令他恨的牙痒的狡黠,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很难相信,这个自己稀里糊涂地从川西带出来的丫头,不但有这样的侠气和胆色,更是有着能够匹配她这胆色的过人心智和本事。
    惊艳。但不是关乎惊艳本身隐含所指的女子令男人动心的容貌和体态。
    她只立在那里,一个侧影,几声话语,那种惊艳之感,就朝着他的眼、鼻、耳,五官,迎面扑来,将七窍堰塞,令他晃了心神。
    数曲终了,余音袅袅,夜也是深了,约散,刘彦生挽留徐致深,胳膊撑在茶几上,身体倾靠过来,低声笑道:“老弟一人在外,长夜漫漫,未免空虚,我已经给老弟要了间过夜房,极其清静,曲子想怎么听,就怎么听,不必回了。”
    徐致深姿态放松,交着腿,闲闲地歪靠在椅背上,修长的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搭在茶几面上。
    他抬眉,看了眼对面那个抱着琵琶,含情望来的女子,指尖轻叩了下几面,笑了一笑,忽然站了起来:“这样的艳福,刘兄自己慢慢消受吧,今晚要你做东,破费了。我先去了。”
    ……
    第二天依旧没事,下午,甄朱如约再次去了歌舞厅。舞女们都在等她,见她现身,欢呼了一声,朝她围了过来。
    昨天是临时一时兴起上阵,今天就做了点准备。她到舞女们的更衣室里,换了条舞裙,火一样的红,小亮片,流苏,蕾丝,贴身长及脚踝,侧开叉却高至大腿,头发也高高地在头顶绾了个髻。
    她弯腰,穿上一双舞鞋,直起身,望着镜中的那个自己,恍惚之间,仿佛此刻,外面等着她的,是华丽的舞台和无数正在屏息以待的观众。
    她出来,舞女们笑着,用她们的语言赞美她是最美的天使,胖胖的黑人号子大叔望着她,露出缺了一颗牙的笑。
    她比昨天更快地兴奋了起来,一段令人看的目不暇接,无法挪开视线的即兴solo后,应舞女们的要求,她开始分解动作,教习她们。
    快乐的时间,总是过的要比平常快,她要走了,这也是她最后一次来教这群年轻的,依旧可爱的,迫于生活而从事了这种低人一等职业,却还没有被现实给侵染了的依旧怀着能在舞台上走红的单纯梦想的姑娘了。
    女郎们依依不舍,围着她,希望她能再次为她们表演一次。
    甄朱颔首。
    黑人大叔神色变得郑重,从原本坐着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呼吸了一口气,将铜管凑到嘴边,闭上眼睛,用力鼓起腮帮,吹出了第一声震颤的,也令甄朱如被唤醒了记忆的号声。她仰头,闭目,高高地翘着美丽的下巴,如天鹅般优雅修长的脖颈,转肢,摆臀,旋腿,以及那仿佛来自远古深处的神秘的,荡人魂魄的踢踏舞步。
    一曲终了,那个从没有和甄朱说过一句话的黑人大叔慢慢地放下了号子,朝着她再次咧嘴,露出一个没有门牙的笑。
    舞女们为她鼓掌,bravo。
    就在这一刻,甄朱忽然觉得,她是有观众的,就是这群偶遇的人,虽然如同浮萍,风吹而聚,风吹而散,但这一幕,她将永远难以忘怀。
    像真正结束一场表演那样,她站在舞台中间的灯光之下,微微提起裙摆,用最优雅的姿态,向喜爱自己的观众谢幕,告别。
    舞女们的鼓掌声渐渐歇了下来,甄朱放下裙摆,和女孩们相视一笑,说了声“再见,祝你们好运”,转身要回更衣室换衣裳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的大门方向,传来了鼓掌的声音。
    “啪——”
    “啪——”
    “啪——”
    这声音在空旷的歌舞大厅里忽然响起,清晰又突兀,空间的四角,仿佛隐隐荡起了回声。
    甄朱循声回头。
    舞台正对过去,靠近大门昏暗角落的一个位置上,站起来一个人影。
    是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原本就这样坐在那里,仿佛已经坐了很久。
    第74章 红尘深处
    甄朱立在舞台上, 看着那个男人从暗影中朝着自己走来, 面容渐渐清晰地映入了她的视线。
    “薛小姐, 你可能不认得我,但我第一次去天津, 你就已经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最后他停在了舞台之前, 微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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