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光按照妹妹给的资料,来到沪市的医院,一家一家的找,先去沪市第一人民医院进去打听,各个部门都打听清楚,确定不会有遗漏再去沪市肿瘤医院,好在他运气不错,才找了第三家就打听到了涂邵东先生的消息。
    涂先生已经从肿瘤医院转到沪市肺科医院。
    因为妹妹在说起涂邵东时,一直用很尊敬的语气,即使是在背后,也称他为先生,李博光便也跟着喊先生。
    他好不容易打听到涂邵东先生在这里,看到医院旁边有花店,买了一些水果,一层一层的找过去,还没进入病房,就在楼梯口听到两口子激烈吵架的声音。
    “你居然要卖房子?你敢卖房,我们立刻就离婚!”
    “那是我爸!”男人的声音痛苦绝望的如同被困的野兽,咆哮道:“现在能治,可以治好你不给他治?”
    “那就要拖得我们全家倾家荡产吗?你自己看看,家里还有什么没卖,现在就剩下这一套遮风挡雨的房子了,就算你不为我着想,不为我们这个家着想,那小伟呢?你是想让小伟也跟着我们流落街头,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吗?”
    “腊梅……”
    “不要叫我,我说什么都不会同意卖房!”女声的语气很坚决:“如果你坚持要卖房,我们就离婚!”
    “离婚就离婚!”
    年轻女人顿时伤心绝望地哭了起来:“兴国,不是我不近人情,为了爸这病,家里的积蓄都用光了,能卖的都卖了,就剩下这一套房,小伟还小,你总不能让他生活在一个负债累累的环境里,我辛苦不要紧,可小伟怎么办?”
    李博光从这二人身边经过,沿着门牌号,找到不远处的病房。
    涂邵东站在医院的阳台上,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脑子里如魔音飞舞一般,循环闪现着妻子歇斯底里的声音:
    “涂邵东,你就是个没用的男人,在单位里干的好好的,别人都不去接手那什么美容店,你去弄,弄成了又怎么样?你还不是被开除了?人家让你去做市场副总监,你倒好,也不做,你除了做这个还能做什么?你现在就是个废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让我们一家老小伺候你一个!”
    “先不说手术和后续治疗的费用,我问医生了,医生说即使手术后依然有很大几率会复发,你马上都快五十了,你真的要为了你自己,害的儿子妻离子散吗?”
    无数杂乱的声音如同恶魔的勾魂音,在他脑海里群魔乱舞,一下子是儿子悲伤绝望的痛哭声,一下子是儿媳妇抗拒的说话声,一下子是妻子歇斯底里的指责。
    他只是想活下来,他真的错了吗?
    他才四十多岁,医生说他很幸运,发现的早,有很高的治愈率。
    涂邵东在阳台边站了许久,脑中各种纷纷扰扰的声音折磨的他快要崩溃,只要他跳下去,只要他跳下去……就什么都解决了。
    李博光站在门口向里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到人。
    他敲了敲病房的房门:“有人吗?”他向里面走了两步,拖他身高之福,终于看到阳台上站着一个人。
    他走过去,充满朝气与旺盛生命力的脸上露出个礼貌的笑,问:“你好,请问涂邵东先生是在这里吗?”
    第69章
    涂邵东一只脚已经踩在脚边的小凳子上, 闻言回头看到一个朝气蓬勃只是看着就让人感觉这世界有着无限希望的小年轻,抬眉微微疑惑地问:“你是……?”
    “我叫李博光, 是来看望涂邵东先生的。”李博光将水果在桌子上, 迈着长腿大步走过去,探头看了看:“你是要拿什么东西吗?要不要我帮你?”
    涂邵东先生的身材十分矮小,大约只有一米六四六五的样子, 一张斯文儒雅的瓜子脸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 身上穿着蓝条纹状的病号服。
    “不用。”
    涂邵东不动声色地将脚放下来:“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他心里是松了口气的, 寻死是需要勇气的, 况且他不想死,他想活。
    当那股勇气褪去, 此时他又恢复到平时淡定的模样, 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
    李博光笑着在走廊张望:“他不在吗?你知道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吗?”
    涂邵东坐在椅子上,身上气势自显:“我就是涂邵东, 说吧, 什么事?我都不知道我现在是个废人了,居然还有人能来看我。”
    “啊。”李博光面色露出惊喜又热情的表情:“涂先生你好, 我是从京城来的, 要开一家美容院, 我们听说了你在沪市一手打造‘爱美丽’的事迹, 非常的敬佩您,想高薪聘请您当我们美容院的美容顾问,当然, 您要是愿意,我们更希望你能当我们的总经理。”
    “高薪?”涂邵东笑了:“多高的薪?”
    他头微微歪着,下巴微抬,明明是矮小的身材,自下而上抬头看李博光,偏偏整个人都有一股气势,带着轻蔑,不屑,还有一点讽刺。
    李博光在走廊边拽了把椅子过来面对面和涂先生坐下,他的动作立刻将刚才凝滞的气氛给破坏了,他坐在涂先生面前笑着问:“您想要多高的薪?”
    涂邵东笑:“随我开?”
    他在体制内的时候,月薪还不到两百块,哪怕累死累活,也只是一些死工资加一点奖金罢了,人人都知道他涂邵东很有能力,人人都认可他的能力,但是在国有企业,做得不好那就是你的问题,做得好那是大家的功劳,所以他依然不能让妻子满意,认为他是一个‘无能’的人。
    他突然对工作开始心生倦意。
    李博光笑着挠了挠头,那张英俊的面容上露出些憨厚的神色,“也不能开太多了。”
    涂邵东了然,也不觉失望。
    之前收购‘爱美丽’的中美合资的公司邀请他当市场副总监,开的工资也就三百块罢了,这已经超出市场的高薪了。
    可他还是没有去,因为他明白,去了合资公司,就会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他们这一代的人英文程度差,与他们语言不通怎么交流?而美方和中方的合资,并不是要中方的技术或产品,他们看中的是渠道,等到他们进入了这些渠道,一定就会踢开中方,并把我们的品牌冷冻甚至丢弃。
    涂先生的预想没错,在九十年代初辉煌过一时的‘爱美丽’就这样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只成为这个年代的一个神话。
    李博光身上或许还有着作为他这个年龄的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但他这人身上有一点,真诚,他的真诚是能感染人的,笑的时候不自觉的就会让人对他心生好感。
    他绽开笑颜:“不过我们可以为你承担你治病的一切医疗费用。”
    涂先生一震:“你说……愿意为我承担我的医疗费用?”他目光如鹰隼一般牢牢地盯住他,接着又缓缓地笑了起来,带着看遍人间沧桑和闲凉的讽刺和绝望:“你可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每年的医药费有多少?”
    “我知道,肺癌。”李博光语调轻跃:“我在肿瘤医院已经打听过的,您这是肺癌中最轻的一种,又发现的早,治愈的几率是非常大的,您尽管治。”
    您尽管治。
    连他妻子儿女都不曾对他说出这句话。
    “那……你问过费用了吗?”
    “问了。”李博光点头:“大致了解了一下,但对于您这样的人才来说,这一切都值得,而且,您远不止这个价值。”
    涂邵东问:“你可知道,我这身体,即使是手术好了之后,也是无法做重活的,不能劳累,而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复发,你们在我身上的投资就会打了水漂。”
    “我知道。”阳光洒在李博光的身上,让这个身材高大的小年轻身上像镀了一层金光:“所以我们才邀请您当我们的顾问,当然,总经理的位置随时为您保留着。至于投资……那也没关系,”李博光笑笑,“人比钱重要。”
    涂邵东突然之间老泪纵横。
    一个陌生人,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都能对他说出‘人比钱重要’的话,而他的亲人,他的家人,他至亲的爱人却要为了钱放弃他,对他施以指责和谩骂,嫌他是个拖累。
    他不是没有希望啊,却因为钱,他的家人生生将他活的希望扼杀,难道这些年他对这个家的付出和努力,还比不上一套房子吗?
    涂邵东失声痛哭。
    李博光手足无措地坐在涂邵东面前,见他哭的跟个孩子一样,眼泪鼻涕都糊了出来,完全没有形象可言,哄孩子似的抬手拍了拍涂邵东的背。
    涂邵东只哭了一会儿,就用袖子抹了抹脸,“让你见笑了。”
    李博光憨憨地摇了摇头。
    涂邵东说:“我答应了,我这个病手术后若是五年之内不复发,才能称得上是治愈,我也四十多快五十了,若我的病治好了,不论将来能活多少年,我自然是尽心尽力的帮助你们,如若治不好,或是复发了……”他惭愧地说,“那就当你们进行了一场失败的投资。”
    但涂邵东坚信,凭借着自己这么多年的经验和人脉积累,以及在工业三十年的经历,又在一手将‘爱美丽’打造成国内一线品牌,天天与人打交道,如果他也活下来了,这个年轻人的投资,绝不会亏。
    而以他的身体,这已经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
    李拾光打电话回家,说十一不回去的时候,李爸爸李妈妈语气里的失望显而易见。
    李爸爸李妈妈都是属于那种特别护崽崽的类型,恨不得将所有子女都能够扒拉在身边,由他们护着长大,一辈子待在象牙塔内,天真无邪。
    四年前大儿子要去深市学手艺,李爸爸李妈妈那时候还年轻,儿子又大了,虽然很舍不得分离,却依然狠心送走,饶是如此,李妈妈还哭了一场,好在那时候家里还有个女儿。
    等到女儿也分开,去了京城上大学,李妈妈就觉得家里一下子都空了。
    不用每天早上五点钟就起床给她做早饭,不用叮嘱她早点睡觉,不用担心孩子考试没有考好……生活好像一下子就闲下来。
    尤其李爸爸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她一个人在店里看店,卖卖自行车,有一些自行车上毛病不大的,她也能帮着修修,回到家有时候李爸爸还没回来,她就一个人做饭,等李爸爸回来,她们就两个人吃,桌上的菜又吃不完,夫妻俩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千呼万盼,总算把十一盼来了,女儿说十一不回来了。
    李妈妈那个心啊,失望的无以复加:“你是去学校学习的,打什么排球啊?偶尔玩一下锻炼一下身体就行,别把太多精力放在上面。”李妈妈越说越不忿:“这人家都放假,怎么你们教练还不让人回来?又不是奥运会?”
    说着说着,李妈妈还抹起了泪。
    电话这头的李拾光并不知道李妈妈的心酸,叮嘱他们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我们身体好着呢,你爸爸现在忙的一天到晚不回家,在工地上监督工人开工,又要跑竹子湖的事,人晒的和煤炭没区别了,黑得流油。”李妈妈取笑着说:“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别让我们操心,平时没什么事不要往外面跑,就待在学校里,晚上别出去,有什么事就告诉老师,别自己憋着。我们在家什么都好,你别让我们操心就行了。”
    李爸爸回来听李妈妈说女儿十一不回来的事,顿时连饭都吃不香了,吃了两口就把筷子扔下:“不吃了!”
    “飞飞说是马上大运会要来了,哦,大运会就是全国大学生运动会,他们社里要集训。”李妈妈吃着菜,也意兴阑珊。
    李爸爸和李妈妈说一样的话:“大运会,又不是奥运会?十月一过天就冷了,她就带了那么点衣服过去,要是冻了怎么办?现在家里事情多,我又没时间给她送过去。”
    李爸爸觉得浑身一点劲都提不起来,他将碗推开:“我不吃了,你回头给她收拾一些冬衣,我去给她寄过去。”
    李妈妈也叹了口气:“唉,这孩子跟你一样,也是死心眼,不愿去她族爷爷家,族爷爷和我们家才刚出了五服,族爷爷的父亲和你爷爷的爷爷那还是嫡亲的堂兄弟呢,她和族爷爷关系好,等她毕业之后,随便在京城安排个工作,她以后也就不愁了。”
    李爸爸却不同意这个看法,“你说那些没用,飞飞真要有本事,不用别人自己也能考上,最多是进入体制内以后能帮扶的伸手帮扶下,族爷爷都八十九了,还能有几年好活?我让飞飞过去,就是认个门,认个脸熟,真要为飞飞未来着想,还是我们自己多努力一点,多挣点钱,建个大房子,以后实在不行,就让飞飞招亲。”李爸爸说:“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看着,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
    李妈妈就啐他:“你看当上门女婿的,有哪个是条件好的?女儿的事情你别瞎掺和。”李妈妈收拾着碗筷,“我看清泓那孩子就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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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年代初,其实还没有双休日,只休一天,有些是大礼拜休息两天,隔一个礼貌休息休息一天,国庆节只有一号到三号三天假。
    但学校间的情况不同,自主权大一些,比如这次国大国庆节就放了八天假,很多社团都被留下来集训。
    李爸爸李妈妈也是被女儿提前告知国庆节回来,然后才这么失望,不然这么远,路上都要花费两天两夜的时间,他们也舍不得女儿两头跑。
    而且女儿身上有钱,他们是希望她能坐飞机回来。
    他们都还没坐过飞机呢,希望女儿能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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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涂邵东那边,因为资金的到位,医院表示手术随时都可以做,但在做手术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就是和涂太太离婚。
    离婚的事是涂太太提出来的,她见他坚持做手术,就说:“你要做手术,行,我们先离婚,房子归我和儿子,我不能像你一样,不管不顾,让这个家彻底散了!”
    “我不要房子!”涂先生的儿子涂兴国红着眼眶,“爸,您安心治病,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你说你能想什么办法?”涂太太拉扯着儿子,“你以为这只是手术费用吗?还有手术后面各种费用,那是好几万,不是好几百,我们这样的家庭,一万块就把家里拖垮了,哪来那么多钱?就是把我称斤称两的卖了也没那么多钱啊?”她哭着看向涂邵东:“就算你治好了又能怎么样?你已经是个废人了,以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重活不能做,不能劳累,你除了在家里拖累这一家老小,你还能做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老涂,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儿子为你背一辈子的债吗?”
    涂邵东最终还是疲惫地用手捂住了眼睛,“我同意离婚,房子归你和儿子。”
    涂邵东的话让涂兴国心都碎了,眼眶通红:“爸,我不要房子,您拿去治病,家里的事情你别管,以前有你照顾我们这个家,现在我都快三十了,也应该我抗了。”
    儿子的话到底让涂邵东心里有些安慰,笑了笑:“没事,你和腊梅好好过日子,去把小伟接回来,孩子老住在外公外婆家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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