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忙给她行礼, 又对宁泽道:“小姐,表小姐过来了。”
    魏时枟已经走过来揭开了宁泽的白面纱,冷声斥道:“她不懂事,菱花你也不懂事吗?今日已经找了全福人铺床, 后日她就要出嫁,你给她找个白帕子遮在脸上是在诅咒谁?”
    这话说的有些重,她平日为人有些冷淡,菱花本来就有些惧她, 此时吓得忙跪在地上,魏时枟并不搭理菱花,转而扯起宁泽道:“虽然早知道你不守规矩,可你如此也太百无禁忌!”
    宁泽在这些事上确实迟钝,她一说也觉得不妥,她还是第一次见魏时枟发火,便是那日她发现她不是韩仪清时也没训斥她一句。
    宁泽道:“表姐,我自幼居住在青州,青州气候大类江南,便是春天也是湿润的,而京城太干燥,我脸痒难忍才会用棉帕敷脸,一时不察用了精白色的手帕,表姐莫要怪菱花,并不是她的错。”
    她说完话眼珠一斜示意菱花起来,菱花接收到,垂首爬起来倒退好几步远离了魏时枟,这才转身进了屋。
    魏时枟看她脸上好多处红红的一片,有些地方还皴起了皮,不由皱了眉道:“别人在你这个年龄皮肤都是最水嫩的时候,怎么你偏偏这么多毛病,最近已经下了几场雨了,你怎么还是这样。”
    魏时枟转头又问菱花:“可有请郎中开药?”
    “有的,我去拿给表小姐。”回话的是坐在隔扇前绣鸳鸯枕的采苹,她说着话放下绣样转身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取了个小瓷瓶。
    这时菱花已经乖觉的捧了一方红手帕过来,又浸湿了递给魏时枟,魏时枟净了手,将药一点点涂在宁泽脸上,说道:“你这脸恐怕后日好不了了,到时候上妆时多铺一些粉遮盖下倒还好。”
    宁泽长在青州,青州近海风中带着湿气,不像京城风一吹她就有些受不住,前世她才到平凉的头几年也是这般,过了几年也便好了。
    这次脸痒的却不是时候,后日她就要成亲,顶着一张大花脸嫁给沈霑,可算怎么回事!
    宁泽有些沮丧,她虽然是顶了韩仪清的名字嫁人,还欺骗了要嫁的那人,但她对这件亲事却还是很激动,毕竟这是两辈子头一遭。
    她又想起沈霑的样子,觉得他风光霁月的而自己却要顶着这张猴脸,到时候一对比岂不是更糟糕!本来就激动的心情更加波澜起伏,恨不能偷取灵药,一夜胜嫦娥!
    魏时枟今夜陪着她一起睡,魏时枟话不多,她倒是有满腹心事,比方说她一直介意沈霑和沈宜鸳的关系,比方说柳叶给她的手帕丢了让她很担心,只是这些却都不好诉说,而且她也善于自我排解,不一会便也睡着了。
    魏时枟此时却睁开了眼,宁泽住的是韩仪清的院子,这张床也是韩仪清的,昔日她也曾同韩仪清一起躺在上面,两人也不说什么,笑闹两句互作陪伴罢了,而今斯人却不在了。
    魏时枟摸了摸宁泽脑后的头发,心想,自己和黄秀梅不同,她觉得有宁泽在至少多个安慰。
    宁泽第二日换上了天蓝色疏朵皓纱春衫,送走了魏时枟,转道魏萱的院子,说要出去一趟,本以为魏萱会拦她或者问问她去哪儿,她却什么都没问,便同意了她所求,只是瞅向她的眼神紧紧缩着,好像含了无尽的心痛,宁泽只以为她还在丧女的哀痛中,并未作他想。
    她一走出去,魏萱抓着庄嬷嬷的手,埋在她怀中忍不住哭道:“我又害了她啊!”
    今日一早,安静了整个春日的二房终于有了动作,魏萱早晨去和田氏请安的时候,田氏让丫头端了一盘莲花馅饼上来,她一贯不爱甜腻的食物,勉强吃了几口,田氏才道:“仪清身体不好,你可有想过日后她在子嗣上会十分艰辛?”
    前些日子小田氏对宁泽也说过这些话,事后采苹禀告了她,若嫁过去的真是仪清,她确实会担心,但嫁过去的是身体好好的宁泽,自然不用担心这种事。
    近来因为韩雪松风闻渐好,庶子韩云舟又过了会试,她心里也硬气了几分,拒绝道:“时下虽然有许多人家遵循媵妾制,却也非必需,仪清身体渐好,想来将来子嗣上不成问题。”
    田氏却又指了指放在花瓣纹青釉盘子里的莲花馅饼,道:“这东西仪清爱吃,整个春日吃了不少。”
    整个春日她确实多次看到韩仪静提着亲手做的莲花馅饼带给宁泽,韩仪静是个老实的孩子,又经常被小田氏欺压,她觉得宁泽同韩仪静走进些倒没关系,也没在意她们之间的来往。
    魏萱点头应是,头点到一半蓦然顿住,忽然间意识到什么,猛抬起头看向田氏,声音尖锐了许多:“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田氏又重复了一遍方才开场的话:“仪清子嗣上恐会艰难,为了我们弓高侯府着想,还是让仪静作为随嫁和仪清一同嫁过去吧。”
    魏萱刚刚丧女不久,有时候看到宁泽心痛,有时候又觉得好歹有这个外甥女在面前尽孝让她不至于太过悲伤,此时明白过来田氏的话,平生第一次做出违逆之举,拿起盘子直直砸向田氏,田氏躲闪不及额上被砸开了花,魏萱又要冲上去,早被田氏房中的嬷嬷捉住。
    田氏沉声喝道:“你大胆!”
    这一声断喝终于让魏萱清醒过来,时有言官无孔不入,一道不孝的折子参上去,韩雪松就可能丢了官位。
    她突然觉得世道浑噩,仪清去了也好。
    宁泽出了侯府,让人抬着软轿一路到了京郊相国寺,山寺也不止有桃花还有杏花才盛开,她也不多取,只采了一枝,又沿着山阶向上,到了一处坟茔前,那墓碑上只刻了“爱女之墓”四字。
    宁泽将杏花放在坟头,驻足了一会,对着墓碑笑了笑,转身下了山。
    第二日一早宁泽就被魏萱揪了起来,她亲自给她绞脸,梳了头插上龙蕊簪,又亲手给她描眉上妆,看到她脸上的红块块唉声叹气一番,拿过蹙金绣云霞的凤冠霞帔给她穿上,宁泽要自己动手都被她给拒了,一切收拾妥当又给她照上翟纹的红盖头,这才握住她的手说道:“二房换了仪静作为陪嫁……”
    宁泽就要掀了红盖头冲出去大骂这群不要脸的妇人,却被魏萱紧紧抓住道:“今日大喜的日子你莫要胡闹,嫁过去之后你为主母她为妾,你想怎么惩治她就怎么惩治,且莫着急。”
    魏萱张了张口,想说那莲花馅饼有毒,你今后恐怕不会有孩子了。好久才把这句话压下,此时不是对的时机,过去今日再说吧。
    这时喜乐响起,外面已是锣鼓喧天,魏萱在她鬓边别了一朵麒麟送子的绒花,穿着士子吉服的韩云舟也走了进来,弯腰欲要背着她上花轿,却又缓缓的站直了,前面走来一人,头戴七梁冠,身穿赤罗衣裳,上绣织金麒麟,面容俊秀,纵然身穿赤色又在吹吹打打的热闹气氛中也有些只可远观的意味。
    沈霑给魏萱行了礼,才道:“虽然不合规矩,还是由我牵着她上花轿吧,就不劳兄长了。”
    韩云舟被他这声兄长叫的蒙住了,有些不可置信,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一句话来回应,连回礼都忘记了。
    沈霑走到宁泽面前,道:“手伸出来。”
    语声温和含了点笑意,不是开心时的笑意,不是敷衍人时的笑意,笑意里带了点安抚,宁泽方才的怒火被浇熄了些,乖乖的伸出手让他抓住,跟着他一步步被带进了花轿。
    门口站着韩雪松韩劲松兄弟俩,还有些他们的同僚,而沈霑找来迎亲的人一个是兵部侍郎张敬之,另一个是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杨廷,韩雪松初见这两个人时吓了一跳,觉得这个沈大人做事委实有些张扬,此举似乎在向世人宣告兵权的归属。
    沈霑骑上头戴花的红马,扫了下面的人一眼,指了指后面略小一些的花轿问:“那里面是什么?”
    三品官韩劲松施了一礼,笑说:“那里面是下官的庶女,闺名唤作仪静,是仪清的随嫁。”
    “原来是要效仿娥皇女英啊,韩侍郎这是把我当成帝舜了不成?”沈霑淡淡说道。
    此话一出,韩劲松腿一哆嗦,此等大逆不道的罪名他怎敢认,忙跪下惊呼:“下官不敢,只是媵妾罢了!”
    张敬之接口道:“既是妾那便可以随意处置了,沈大人想如何?”
    他这边唱罢,杨廷喝道:“那就让人利索的抬回去呗!沈大人府上又不缺美人,多一个多费粮食啊!”
    这一唱一和韩劲松听明白了,忙招小厮抬起花轿,灰溜溜的打道回府。
    宁泽本来还在计较沈霑同沈宜鸳之间的关系,听了外面这出戏先前这些计较瞬间放下了,这出戏她听的痛快,心里十分高兴,心想沈大人不愧是读书人的表率,很有古人遗风。
    之前那些说他必然要遗臭万年的话,此时此刻她已经不记得了。
    吹吹打打中前行,轿夫虽稳,风却不甘心,吹开了一角金红的锦帘,宁泽一眼看到坐在高头大马
    上的沈霑,他穿着背后绣着麒麟兽的赤罗红袍,腰间系着的是白玉腰带,他人稳稳坐在马上,背影给人一种淡然却也安宁的感觉。
    宁泽把锦帘拉好,想着自己也欺骗了沈霑,似乎也没资格计较他和沈宜鸳间的关系,更何况现在的沈大人还年轻,她防患于未然就是了。
    第32章 周公
    弓高侯府和魏国公府相距不远, 走过一条纵向长街再转进南向横道, 也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
    在鼓乐声中, 宁泽被喜娘搀扶着走下喜轿,又在喜娘的唱和声中跨过了火盆,她蒙着红盖头看不到前路, 只听的周围热热闹闹 , 她心里突然生起莫名的紧张, 嫁做人妇委实不是件小事,跨过火盆这刻, 她才切实的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嫁人了, 而她未必能做的好。
    她站着等人将牵红递到她手中,却只等来一只手抓住他,手指修长在这种渐热的时候还是微凉,抓了一会也捂不热,宁泽有些不喜欢, 为什么不给她牵红, 有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为何不遵循古礼?
    她站着不想动,不敢甩脱抓着她的手,但是也不想这样进去拜堂。
    沈霑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声音在她头顶传来:“两个人牵着红绸活像一根绳上绑着的两个蚂蚱,不好看。”
    “……”
    宁泽以为自己耳朵进了水,幻听了,天下间哪对夫妻不是牵红扯两头, 你一头我一头的进了洞房,怎么偏偏你沈大人就是蚂蚱了?
    沈霑扯了扯她,她也不能固执,只好跟着她进去拜堂,又是一阵礼官唱和,两人拜了上首坐着的三人,她看不见上面,只能扫到一水儿的大红吉服,猜测上位的应当是大长公主和魏国公夫妇。
    沈霑的父亲沈煜是位将军,是现今五军都督府未分化前的大都督,不过已薨逝多年,前世沈霑之所以能夺得天下也多亏他这位父亲的荫庇,不然本朝军权分散,想反也反不起来。
    拜完起身,宁泽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显见的十分开心。上首坐着的是魏国公沈让,他年届七十,已是古稀之年,现已致仕,是上一任的兵部尚书。
    想到这里宁泽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沈大人除了身体不好,似乎得天独厚,他是文官,家族又是武官出身,只要他不作死,谁也拿他没办法,然而现今他到底为何要如此张扬行事?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权贵一样。
    她胡思乱想着被沈霑牵进了一处院落,从下方可看到两边花圃中有竹节摇曳。世下世族酷爱园林,多有私造,讲究“地与尘相远,人将境共幽”。
    宁泽微微吹起些盖头看到此处绿竹摇曳,多有置石,形状不一,前方好像是一扇十二折的房门,这一眼她得到许多东西,便老实了。
    她吹起盖头的那刻,沈霑看到她眼珠四下乱转,完全不顾及身边人对她这种行为作何感想,他忽然便想起前世大长公主刚去世那段时间遭受到她的白眼,觉得这个姑娘十几岁和二十几岁时并无差别。
    有全福人迎上来簇拥着她们进屋,瓜果砸下来,宁泽吓了一跳,她也真跳了,沈霑被她带的一歪扑倒在地上。
    这一下堂中夫人们吓了一跳,生怕她摔伤了,手忙脚乱的要上前扶起她,却见沈霑挥了挥手。
    喜娘忙道:“夫人别怕,是桂圆枣子等物,寓意早生贵子,伤不到人。”
    谁说伤不到人?她都快被沈霑砸死了,心想这人是根草不成,一吹就倒。
    沈霑不知道有人会被瓜果吓到,冒失的出乎他意料,幸好身下软软有个垫背,他拉着宁泽起来,牵着她坐到拔步床上。
    喜娘嘴里又念叨了一阵唱词,走完这些必须的过程,所有人终于都退下去了,一时无声,只有一阵竹叶清香飘入宁泽鼻尖,并不是院外竹子散发的,似乎是屋中熏的香,脚下似乎还有袅袅雾气。
    屋中应当有不少夫人们,却只闻得笑声,并不见高语,只有喜娘提醒着下一步该如何做,盖头挑起的那刻,腹诽了一天的宁泽终于安静了。
    此前红盖头遮住眼睛她看不到沈霑,就好像娶她的不是沈霑似的,这时看到他穿着一身赤罗衣裳站在她面前,腰间的白玉上沁着丝丝红艳,她终于意识回笼,这真的是官拜二品的魏国公世子沈霑。
    再看这人还是低垂眼看着她,眉目偏清冷,眼神淡然沉静,看的她生出些惶惶然。她上花轿的时候觉得沈霑还年轻,一切可以防患未然,此时见他这种毫无波动的神情,方觉这人已经坚毅的不是任何人可以更改的。
    喜娘拿过瓠瓜让两人手持了,倒入清酒,宁泽动作不由得有些僵硬,反观沈霑很自然的俯首,同饮一卺后,周公六礼已成,周围响起喝彩声,便先后退了出去,宁泽因为紧张都没来得及看这些夫人一眼。
    沈霑见她低着头似乎突然间染上些羞涩,好像是有些欢喜的样子,感叹小姑娘们果然性情多变,很容易喜欢一个人,很容易厌弃一个人。
    现在堂中应该是高朋满座,宁泽见沈霑似乎没有出去会客的意思,而她实在想独处一会,问道:“夫君,你不出去会见宾客吗?”
    宁泽见他终于眼睛上挑认真看了她一眼,似乎还愣了愣,是嫌弃这称呼太过亲密?
    她想了想又改口道:“大人,外面都等着你呢。”
    她话音一落,沈霑有些苍白的面容上染上些笑意,他起身走到黄花梨的博古架前,拿了个红釉小瓷瓶过来。
    “我听闻你吃药毁了嗓子,上次听到你声音十分暗哑,便着人寻了杨枝甘露来,这是一个游方道士的秘方,是取了百种无根水又遍寻了山岳,取得一株雪莲制成的。前几日刚找人试过,有奇效。”
    宁泽接过来,突然觉得他不会是已经知道什么了吧?狐疑的瞧了他一眼,见他还是那张清冷的、要成仙去了的脸,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沈霑又道:“那人同你一样都是吃药烧坏了嗓子,他喝了这药不过两个时辰声音便清亮了些,三天后便恢复如初,你且试一试。”
    似乎是真的为了她寻药?也是,如果真的知道什么,何必要娶她,拖出去斩了岂不痛快!
    这样一想,宁泽瞬间又放松了,“哦”一声,拔开瓶塞都倒进了口中,有些玫瑰花露的味道,她又开口道了谢。
    沈霑道:“过会儿让丫头们给你弄些吃的,我两个时辰便回。”
    宁泽点头应是,他这才出门会客去了。
    沈霑一走,菱花和采苹才走进来,给她卸妆净面,她此番出嫁只带了菱花和采苹过来,一则怕暴露身份,二则她也不喜欢被那些嬷嬷们管着,她本以为会遭到魏萱拒绝,没想到她竟然十分痛快的答应了。
    两个丫头给她换了一身轻便些的水红色富贵花袖衫,又摆了些小食,服侍她吃过,又告退出去,规矩使然,这段时间她得静守空房,等着夫君回来好行周公之礼。
    因她平日行事并不太规矩,采苹一直守在房门口盯着她,生怕她做出不规矩的举动,宁泽看她谨慎的样子,安抚的对她笑了笑,她不守规矩也不是在这些事情上,除去中间去了次净室,很是老老实实的等着。
    门口的采苹不由得轻叹道:“有时候觉得小姐小孩子心性,有时候又觉得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也不知咱们这位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咱们以后在这个公府可还凶险着呢。”
    菱花笑了笑说道:“怕什么,我们做好该做的便是了。”
    采苹剜了她一眼,小声斥道:“你怎么也学着胆子越来越大,那毕竟是咱们小姐,她做出些什么还有人兜着,你可不要犯糊涂。”
    两个时辰后沈霑如约而至,进来便问她:“怎么样,嗓子好些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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