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妍一身雪青色萱草刺绣襦裙,梳着高椎髻,云鬓上的芙蓉金步摇颤颤巍巍。明明是平日绥国后宫里最胆小怯懦的鸾美人,此时却因为唇角勾起的笑意而添了几分妖娆的意味。
    曦妍见冉猊香红肿着半边脸,便问道:“娘子,你的脸怎么了?”
    “无妨。”尽管冉猊香的嘴角还有刚刚干涸的血,但她还是无谓地答道。
    曦妍用冰凉的指尖滑过冉猊香的脸,见她柔滑如凝脂的雪肌上添了几道凸起的指痕,有些心疼地问道:“是皇后打的吧?”
    冉猊香点点头,曦妍叹了口气,说:“委屈你了。我只算到上面的人或许会想要彻查,便找了毓桐和你一起在场,若东窗事发你也好撇干净。但我还是没想到皇后娘娘这一巴掌竟会这般……这般狠。”
    “鸾美人戏言了,我有什么好委屈的。”冉猊香拂去曦妍的手,只是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主子托人带进宫的消息,说先生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沉梦’,让我务必要用到,对的地方。”曦妍如是答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主子吩咐的,纵然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那为什么,选择了顾锦书?”
    曦妍反问道:“不用到她身上,岂不是浪费了这世间难得的奇毒?娘子可否想过,若有朝一日你可以入东宫,最大的障碍永远不会是太子妃,甚至也不会是那些宝林良娣,而是她啊。”
    顿了顿,她又继续说道:“皇后娘娘极宠郡主,怎么会那么轻巧地放弃让她做太子妃?纵然陛下册封了太子妃,也没有办法阻止皇后对郡主的殷切期盼。万全之策只能是,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让她明白,她心中太子妃的人选永远坐不上这个位置。”
    冉猊香轻轻地“嗯”了一声,一时掩不住心头的烦扰,便同曦妍摆摆手说道:“今日叨扰了,鸾美人请回。猊香只愿他日鸾美人若欲有所行动,能够三思而后行。”
    “手臂上也是伤?”曦妍对冉猊香的言语不甚在意,倒是盯着冉猊香衣袖上几道浅淡的血痕问道。
    五月了,长安已有些初夏的气息,所以冉猊香穿的有些单薄。她起先也没有注意到,她月白色的襦裙衣袖上,有几道由顾锦书抓起的伤痕而沁出的血渍。
    冉猊香只回应了她一句:“看来该给郡主铰指甲了。”
    说完,她便主动走出了房门,不欲再与曦妍多些言语。
    她突然想到了逐鹿四方的萧望尘,以武力征服蛮夷,胜之有道。尽管她们都是在千方百计为了不让顾锦书入主东宫,可任由曦妍这般伤害顾锦书,这般草率地让一个女子不育,是否有些胜之不武?
    冉猊香走到顾锦书的榻边,见她嘴唇苍白如纸,但却睡得恬淡安然,不禁有丝心疼。
    不用顾启瑶提点,她也是绝对不会同任何人讲顾锦书今后再也没有办法有一个属于自己孩子的这件事。她刚刚已经痛到昏睡过去,身体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冉猊香纵然是铁石心肠,也不会让顾锦书的心理再受到一次创伤。
    冉猊香用温水替顾锦书擦拭着脸,纵然只是一身简洁的白裙,却仍然可以很好地勾勒出她娆人的身姿。她替顾锦书细细地擦拭,完全没有意识到背后的来人。
    “是你?”
    又是烛火摇曳的夜,冉猊香抬头便看见辛鸿温文的脸。
    冉猊香急忙跪下:“婢子见过殿下,殿下万安。另外婢子也多谢当日殿下的恩泽,未曾亲口同殿下当面道谢,一直是婢子的遗憾。”
    “那日不告而别是为何?”辛鸿扶她起身,问她道。
    “婢子怯懦,只觉绥宫浩渺,怕生得很,于是没有同殿下讲过便一个人走了。婢子愧对殿下美意,殿下恕罪。”
    冉猊香那日听完娉容说的话,确实走得草率,拿着她给的腰牌,未及辛鸿回东宫便已经走了。
    辛鸿凝视了她一会,见她嘴角衣袖上皆是血痕,如那日一般狼狈,没来由地觉得揪心。他一猜便是自己母亲所为,所以也没有多问冉猊香。
    “太傅过会儿会带郡主身边的虞缨来伺候,你去上点药睡去吧。”
    辛鸿说话总有一种柔和的感觉,让人如沐春风。
    冉猊香摇摇头,说:“郡主身边不能没有人伺候,婢子等虞娘子来了再走。”
    辛鸿见冉猊香态度坚决,便也没有多要求,只是对身边的华离吩咐道:“去太医署,替冉娘子拿些外敷的药。”
    “婢子多谢殿下。”辛鸿总是会在她落魄的时候施以援手,对于这一点,冉猊香是真心实意地对他感激。
    冉猊香肤色极白,所以更显此时脸上五根红色指痕根根分明,我见犹怜。
    辛鸿怔怔地看了一会,最终只是对冉猊香说道:“记得敷药,好得快。”
    突然冉猊香脸红起来,怯怯地对辛鸿说道:“殿下,婢子要替郡主擦拭身子了,您……”
    辛鸿也意识到自己同两个未出阁的女子共处一室终归不妥,尽管一个是他的表妹,另一个是个舞伎。
    “是孤唐突了。”辛鸿答道,“明日郡主醒了孤再来瞧。”
    虽然辛鸿也是顾锦书的兄长,但因为二人自小没有很多交集,所以辛鸿对顾锦书便也生疏得很,不像萧望尘那般亲切地唤她“阿柔”。
    辛鸿又看了冉猊香一眼,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缄口不语,只留下了一个挺拔的背影。
    “婢子恭送殿下。”冉猊香说完,才发现自己眼眶有些酸涩,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打落在她宽大的衣袖上,蔓延成一朵颓败的花。
    许是太久没有感受到真情,所以别人只言片语的安慰便能引得自己感激涕零。冉猊香如是自嘲地想道。
    “猊香……”身后响起一个虚弱的声音。
    冉猊香绞干由温水浸湿的手巾,回头问道榻上的人:“郡主醒了?身上可有不快?”
    顾锦书摇摇头,说道:“肚子不疼了,只是乏得很,没有力气。猊香,我怎么睡了这么久,醒来便是夜里了。”
    “郡主别动,你看又出汗了。”说着冉猊香用手巾轻轻拭去她额上的汗珠,“郡主来月信了,身上乏力也是正常的。婢子见郡主连日来这么辛苦,也便没有叫醒郡主。”
    顾锦书听了有点羞赧,回答道:“我月事确实一向不准的,今天肚子疼得厉害,我一时也没想到这茬。哎,今日闹了笑话,想必你们又吓坏了。”
    冉猊香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说道:“郡主赶紧让婢子伺候您脱衣服吧,等婢子给您擦完身子,太傅会带着阿虞一同来看您。”
    “不必啊猊香,”顾锦书连忙摆手,“阿虞伺候我沐浴伺候惯了的,不急于一时,我等她来便是了。你是尘带来的舞伎,又不是我们府中的侍女,不必伺候我这些。”
    冉猊香却坦诚地回答道:“都是做奴婢的,就该尽心竭力地伺候郡主。郡主同婢子讲气,未免不妥。”
    顾锦书只能由着冉猊香替自己擦完身子后换上干净的衣服。
    “猊香,你的脸怎么了?”顾锦书换完衣服后才突然发现冉猊香红了的半边脸,急切地问道。
    冉猊香只能苦笑,因着这一巴掌挨在脸上,所以人人都问。只是就算皇后娘娘跋扈,就算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做奴婢的也不能说半句不是。
    “婢子惹娘娘不开心了,娘娘没罚婢子去永巷已是天恩,这点小伤小痛无碍的。”冉猊香说得轻描淡写,但脸确是火辣辣地疼。
    “是娘娘一时情急打的吧?”顾锦书问道,“娘娘近几年性子确实有点急躁,但也不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啊。”
    “郡主……”冉猊香喊道,不想让顾锦书继续说下去。
    顾锦书明白冉猊香的意思,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对她说了一声:“委屈你了。”
    “婢子见过太傅。”冉猊香听到脚步声,抬头便看见了面露担忧的顾启珏和跟在他身后的虞缨。
    “父亲。”顾锦书见到顾启珏,委屈地叫道,有丝难得一见的小女儿娇气。
    顾启珏见顾锦书一副委屈的模样,想想自己连月来只关心朝事而忽略了女儿,便带着歉意地问道:“你好些没?”
    顾锦书点点头,答:“我身上已大好,只是南宫大人讲我要在床上静养几天,所以父亲莫要担心了。”
    “阿柔,”顾启珏如顾启瑶一般,总爱用手摸顾锦书丝绸一般的乌发,“在宫里,不要如小孩子一般任性。我知你识大体,但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乖乖吃药。”
    顾启珏刚说完,虞缨便从包袱里拿出来几包蜜饯,说道:“太傅怕郡主不肯喝药,所以特地叮嘱了婢子拿上您素日最爱的蜜饯,喝完药吃一颗。”
    顾锦书见他们大费周章,不禁笑着说道:“无妨,不需要蜜饯,我喝的药是……”
    “郡主,别把肩膀露在外面,当心着凉。”冉猊香未及顾锦书说完,连忙上去替她掖了被角。
    说完,她又转头对顾启珏说道:“太傅见谅,郡主近日受不得凉,所以婢子才会逾了规矩,打断您和郡主讲话。”
    顾锦书整个身子埋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娇俏的小脸,她嗔怪道:“猊香,你又见外,我知道你事事为我好。父亲,这就是教我跳舞的伎子,今天还代替阿虞照顾了我一天。只是阿柔性子爱逞强,冉娘子未曾教我下腰,我便自作主张地添油加醋给娘娘看了。”
    “你一直都如此,你看今日不仅弄巧成拙,还伤到了自己。什么时候你才能让我省点心?”
    顾启珏对于这个女儿,操心了太多。他本以为顾锦书要进宫便进宫,也不会出什么差池。谁知道刚出宣室殿,椒房殿便派人传来了消息,说顾锦书扭到了腰,这会儿躺在病榻上,他便火急火燎地从府中带上顾锦书自幼的侍女,赶进宫来看顾锦书。
    顾启珏补充道:“娘娘还特地请了旨,让我可以在宫门下钥后继续出入。”
    “娘娘待我一向是这么好的……”顾锦书也觉得自己一生病,给身边的人都造成了麻烦,便有些惭愧。
    看见顾启珏仍是担忧的眼神,顾锦书心头更过意不去,说道:“父亲待我,更是舐犊情深,阿柔以后肯定会更珍重自己,不让您和娘娘忧心。”
    顾启珏点点头,说道:“你心里明白便好。”
    “阿兄他们怎么还不回来?”顾锦书一直记着顾锦川他们出征的日子是四月十二,如今五月十五了,整整一月又三日。
    顾启珏当然知道他们去漠北已经过了多久,所以他这一月来日日在宣室殿里同各个三公九卿研讨方案。他试图用更委婉的语言同缠绵于病榻的女儿说这件事,但还是找不到更理想的措辞。
    “乌雅单于让绥军将领亲入王庭谈判,所以我们的军队还驻扎在漠南,一直等着你的两位阿兄。”
    “不战?”顾锦书强作镇定地问道。
    顾启珏摇摇头,说道:“我想他们想的定是能不战便不战,于是弃了大军后亲入漠北。只是胡人王庭那边的情况,我们的人半分都刺探不到。所以纵然我们这群老臣在日日相商,但还是只能等。”
    顾锦书问:“若他们与乌雅谈不拢该如何,如何以赤手空拳来拒绝丧权辱国的条约?”
    “阿柔,你是女子,不该过分执着这些国事。你只要养好你的伤,我们便知足了。”顾启珏显然不欲多说。
    “父亲说这是国事,可是阿柔却觉得这是家事。因为现在杳无音信的两位将军皆是阿柔的兄长,父亲您的儿子。”顾锦书盯着顾启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父亲,我并非任性,我只是很希望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送第一个儿子上战场的时候,想着,日后若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只求他是马革裹尸。”
    “只是父亲现在年纪大了,想的已经是,他们能立下战功固然是好事,但我比任何人都更想,让他们活着回来。”
    “父亲……”
    “阿柔,男儿生来就该保家卫国,所以你不要用你的眼泪羁绊住他们。你要做的应该要和我一样,祈祷他们,平安归京。”
    顾锦书温顺地点点头,拭去了眼角的泪花。
    因为是后宫,顾启珏身为外男终归是要避讳的,所以他同顾启瑶只闲话了几句家常,便匆匆离去。
    “猊香,扶我起来,我要做刺绣。”
    顾锦书进宫都不曾忘记让冉猊香带着那副万艳待归刺绣,虞缨却见着顾锦书伤了腰还要勉强起身心疼得很。
    冉猊香铺开万艳待归,对顾锦书说道:“郡主,婢子会替您绣。婢子和您一样,也在等着二位将军凯旋归来。”
    一样的殷切期盼啊,冉猊香在心中说道。
    顾锦书最终还是点点头,说道:“绣一朵凌霄吧。我就在长安,等大漠里开放的凌霄能够直冲云霄,扶摇而上九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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