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月的雨,让三月的清河见不到春意。到底是雨下久了,斑驳了院门上的崔府二字,望族的高墙竟也显得冷清。
    冉猊香抬头看了一眼檐头上雕着的妙音鸟,见它依旧如来时那般端庄,仿佛是在指引着人们去找那西方的婆娑宝树,便不禁叹了口气,对身旁同着素衣女子说道:“姨娘,走吧。去长安。”
    冉猊香和颜知洲都是崔府的舞伎,自冉猊香九岁进府,已在清河一连住了八年。
    崔靖年在年轻时做过绥国的大司空,向来就有蓄养优伶的癖好。但他自辞官以来,便信了新传入的佛教,所以平日不过是让府中伎子排些宗教舞曲,也任其去留了。
    于是崔府便如倡优们的庇护所,潦倒时来,优渥时走。这其间的来来去去,早已让人见怪不怪了。
    “不拜别大人了?”颜知洲素日以纱掩面,只是光一双美目就能让人知晓其倾城之貌。她肤色白皙,身段窈窕,竟不像是二十有六的女子。
    “拜别又如何?”冉猊香反诘道,“终须一别的。日后见与不见都是未知数,何必走得拖泥带水?”
    她说完再也没有回头,径自上了马车。
    颜知洲知晓冉猊香年纪虽轻,但做事从不失章法,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在心中想着,终是要离开清河了,去路如何,但愿是平安顺遂吧。
    同是三月的长安与清河确是截然不同的光景,渭水两岸桃花比往年开得要早,一朵朵碧桃鼓胀着花苞儿,有如在蓄势争妍斗艳。
    是了,今年又值宫廷选秀,不过不是为了年近半百的惠帝辛戟,而是为了时值弱冠之龄的太子辛鸿。
    辛鸿在三年前已册宗正白思安之女白婉秾为正妃。如今年岁渐长,顾皇后便开始迫不及待地为嫡子挑选各地家人子了。
    此时沧浪楼内也是一阵手足无措的慌乱。作为长安城中唯一一家由皇家出资而建的舞坊,平日里也只是由坊主齐青云在逢年过节的日子里奉召带领一批舞姬进宫献舞。
    只是前几日来了位宫中的宦官,说是太子想在寒食节亲临舞坊,这便让一众原在备着上巳女儿节的舞姬们不得不抛却芍药与花灯,转而日日一心一意苦练舞艺。
    冉猊香和颜知洲抵达长安的时候也不过是三月三,渭水之畔少男少女互赠芍药的时节。
    齐青云作为沧浪楼的坊主,近日也时时在舞坊督促舞姬们排练寒食节夜宴上的舞曲。
    此时他本是顾风尘仆仆赶来的冉猊香和颜知洲二人,但冉猊香只顾款款走去,竟让他想到了诗文里所说的“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冉猊香虽是二八韶华的妙龄少女,但因素不施粉黛,不着妍艳华裳,所以便显得有些清冽寡淡,更与惊艳无关。只是她的身段确是极为姣好的,是旁的女子自幼练舞也无法达成的天赋异禀。
    所以齐青云便不禁多打量了两眼,问道:“学过跳舞么?”
    “回大人的话,婢子仰赖清河崔大人的照拂,便自幼在其府中练习舞曲。所以寻常舞蹈,譬如《激楚》《结舞》,还是会的。”
    “清河……崔靖年”齐青云听了冉猊香的话,细细思考了下,似乎在内心深处尘封的角落想起了这个陈旧的名字。
    想来也是挺久远了,自从那年绥怀帝和静安皇后崔氏崩殂后,崔靖年便辞官回了清河。崔靖年骤然失了嫡女,便对官场不再留恋,只是留了些旁支的小辈在朝中做着些无关紧要的文职。
    所以即便清河崔氏本为绥国第一世家,但是猝然失了一个皇后,对其的打击也是极大的。
    “大人,您看我们可以留下吗?”冉猊香见齐青云陷入了思考,忙问道。
    崔府里的舞伎,想来家底也是清白的。
    所以齐青云也没有犹豫,点点头说道:“等会我叫温娘带你重新梳妆,晚点我要看你舞蹈的。至于你这位姨娘,也是个伶俐的人,便一并留下吧,平时也可帮衬着点那群绣娘。最近要准备寒食节晚宴上献舞时的衣裳,绣房那边也是极其缺人手的。”
    齐青云吩咐完,便转身走了。冉猊香和颜知洲只在原地等了片刻,便进来几个舞伎打扮的少女。
    “颜娘子随我去绣房,温思和叶初一同带着冉娘子去梳洗吧。一路风尘,二位娘子辛苦了,洗过热水澡,便去吃点东西果腹吧。我叫云翎,平时也算是帮齐爷看着点沧浪楼。你们像她们一样,叫我名字便好。来了沧浪楼,咱都是一家人。来得迟或早都不打紧,这里的姑娘都是你们的姊妹。”
    云翎说话温柔似水,有几分江南女子的风韵,几句话便消解了局促。
    云翎带着颜知洲走后,两个舞伎一个年纪较小的一下便挽住冉猊香的手臂,说道:“走吧,不要怕。云翎姊姊说得对,到了这里我们都是一家人。我叫魏叶初,她是温思,她酿酒厉害得很,你一定要尝尝。长安,比清河热闹,你没见过长安九市的盛况。时间久了,你会习惯在天子脚下生活的日子的。”
    冉猊香见魏叶初怕自己乍离清河,极力地在安慰自己。一旁的温思虽也不言语,但还是挽住了自己另一边的手臂。
    初见便有如此暖意,冉猊香对在长安的生活也多了一份安心。
    日子在一天天变暖,除却渭水之畔的碧桃花灼灼其华,整个长安城尽是芳华。新燕衔泥筑巢,蛇虫惊蛰而动,是一年之中难有的盎然生机。
    冉猊香在沧浪楼内已有月余,除了日常编排舞蹈外,日子倒也过得清闲。
    相较于冉猊香的清闲,其他人处却有截然不同的光景。舞伎们在为寒食节的献舞做着紧张的准备,只求能得太子的青眼。
    只要心里头稍能明白些的也知道,太子妃白氏三年不育,各地家人子又出身世家。若是将新进宫的家人子诞下的皇嗣交予太子妃抚养,各个世家难免心生不满。
    而沧浪楼本就由皇家出资而建,舞姬们又个个出身清白,所以从舞姬中挑选一二作侍妾来育皇嗣。虽说皇嗣难以肩负登上大宝之重任,但养在太子妃膝下,于其也是一份慰藉。况民间素有招弟之说,先养后育,并无不可。
    “阿姊,你怎么还在剥杏仁,我都见你剥了一晌午了,你倒是有耐性。”魏叶初面目姣好,胜在清秀端庄。
    这一个月的相处以来冉猊香和魏叶初,温思二人已经相当熟络了。
    温思不爱说话,很是娴静,但人却是极好相处的,冉猊香初来那几日的衣食住行皆是她一手安排的。
    魏叶初年纪小了点,过了夏至才满十六,所以总是跟在冉猊香后面唤她姐姐,娇俏得紧。
    冉猊香抬头瞧了一眼魏叶初,但却畏于帘子外直射进来的日光,便眯着眼,反倒有了一份媚态。
    这一月来温思日日教她敷脂粉点花钿,将她骨相里美一点点带了出来,她今日穿了一件水红色的流仙裙,又因梳着堕马髻,更添了妖冶,有如佛经里的莲华色,让人恍悟至美之人也食人间烟火。
    “你看我这指甲养了半年了,”冉猊香的指甲如水葱一般,又染着凤仙花汁,与身上衣裳的颜色最为相映,“舍不得铰指甲,偏又嘴馋想吃杏仁,只得慢慢地剥。”
    果然一条丝帕上,只不过十数颗剥好的杏仁。
    冉猊香继而自嘲道:“人人皆说英雄为江山折腰,我今日倒是为了杏仁折腰了。一晌午了,腰确是有些发酸。”
    “阿姊……”
    冉猊香看出魏叶初有些许踌躇,便说道:“有事你便说,我来长安这些日子,皆是你扶持我。如果我有地方能够帮衬到你,你提便是了。”
    “阿姊,我知道有些事情说出来并不妥,但我仍是想求求你,望你能够在寒食节的夜宴上为我抚琴。”
    魏叶初起先还有些犹豫,到最后索性一股脑地把所有话都说了出来,“阿姊,可能你还不知道,太傅、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在那天都会来。乐师们终究比不上你那七弦琴的分毫,我……我只为在大将军面前得脸,若蒙他青眼做个平妾那是再好不过的。”
    魏叶初天天念叨的大将军顾锦川,冉猊香是知道的。
    顾锦川是太傅顾启珏的独子,更是大绥皇后的亲侄子,在十八岁那年便被拜为了左将军。而他也仅仅只用了三年,与骠骑将军萧望尘一起,深入大漠腹地的匈奴王庭,将猖獗了数个王朝之久的蛮夷驱赶至祁连山以西。
    如此少年英雄,但凡是个女子,皆会心向往之的吧。
    只是冉猊香此刻倒可怜起魏叶初的痴傻来了,平时多么一个明媚鲜妍的少女说到感情却是这般委曲求全。
    顾锦川虽比辛鸿还要年长一岁,但尚未娶妻,所以断不会未娶妻便纳妾。所以叶初不会懂,要做大将军的平妾可能比做太子的孺子更难。
    但是或许,她只是为了能够让心上人看见最美好的自己便足够了吧。
    “好啊。”冉猊香终究是不忍心拒绝的,“回头我便铰了指甲,反正这指甲也碍事得很,如今倒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行方便了。只是,我已许久不弹七弦琴,手生得很,怕是有伤大雅。”
    “阿姊别这么说,光看你这架绿琦琴,便知阿姊师从大家。”
    冉猊香一惊,竟想不到魏叶初懂得看琴且如此细心。
    绿琦确是一架好琴,是世间人人歆羡的。只是琴虽好,却也在房中积了灰,与其他的琴并无二样。
    “那架琴,弦松了。我过会找温思再要一架别的吧,这几日练练手,也省的我如此闲散,与你们都格格不入。”
    魏叶初见冉猊香答应了,便欢喜得像个孩子。她也知道,让冉猊香坐在帘后抚琴,也就让她失去了太子面前献舞露脸的机会,而那机会,也意味着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沧浪楼不是章台街,这里的舞伎皆是家底清白的,且平日只为皇家献舞,所以也不同于烟花女子有着轻贱自己的心。
    这里的女子,有被皇家看重入宫的,有做大户人家良妾平妾的,但更多的只是找个小门小户的人家,草草出嫁。
    舞伎们心里明白,能攀上皇家,于自己于家人皆是极大的福祉。
    “阿姊,我是说如果,如果有这个可能,你愿意入天家么?”魏叶初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
    冉猊香想了一会,只是轻笑着回答:“你只管顾着你的才貌仙郎,可别为我筹谋什么金玉良缘。我这会儿呢,先去做准备,万望莫要出丑才好。”
    说完,她便整理了衣裙,掀开珠帘走出了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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