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玄瑾犹自黑着脸,趴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御风将乘虚拉过来,小声道:“夫人身子弱,祁锦医女说的,一定不能让她太过颠簸疲乏,主子让个马车也是正常。”
    “你是没看见他方才有多生气。”乘虚连连摇头,小声道,“我都以为主子要派你去追杀夫人了,结果好么,竟是让你去做这事儿。”
    “主子的心思一向难懂,你还非想猜个透?”
    “我都猜不透,那夫人更是猜不透。”乘虚叹息,“既然这么担心人家。做什么不说两句软话?”
    还指望紫阳君说软话?御风唏嘘,这位爷有再好的心思,说出来的话也是硬邦邦的,没救。
    “你们说够了吗?”床上那看似睡着了的人突然开了口。
    乘虚和御风齐齐吓得原地一个小跳步,然后躬身行礼:“君上息怒!”
    半睁开眼,江玄瑾冷声道:“有空碎嘴,不如去准备上路要的东西。”
    “都准备好了。”御风道,“已经让老爷子他们先行,您身上有伤,先休养两日……”
    “不必。”江玄瑾道,“东西收拾好了,即刻动身。”
    “这……”乘虚看了看他的背,“传旨的太监还扣着,京都那边暂时还收不到消息,您不必这么着急。”
    江玄瑾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执拗。
    “……属下明白了。”
    没人拗得过君上,还是乖乖领命吧。
    临江山离紫阳边城还有五十里路,不过好在这马车走官道十分平稳,怀玉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快到了。
    “殿下。”白皑笑道,“咱们运气还真不错,方才经过一处驿站,有官差在盘查行人,本以为要打上一场,谁知道他们直接就放行了。”
    揉了揉躺得有些僵硬的脖子,怀玉坐起身笑道:“哪里是运气好,这马车顶上立着铜麒麟呢,官差除非吃了豹子胆,别的是都不敢拦的。”
    原来如此,白皑挑眉:“那咱们这车还真是抢对了。”
    掀开车帘看了看前面,已经隐隐能看见高大的城门了。怀玉正想笑,可冷不防的心里一阵恶心,趴在车辕上便干呕起来。
    “殿下!”驾车的赤金吓了一跳,连忙勒马。
    “不用停,我没事儿。”怀玉摆手,示意他快赶路,“这两日总觉得恶心,初酿说是正常的,怀着身子都这样。”
    这一大车的男人,哪个怀过身子啊?看她小脸煞白,吐得要死要活的,都紧张得很。
    “要不在前头那凉亭歇会儿?”
    “别,先进城去找陆景行。”怀玉皱眉,“你们想让我少难受点儿,就走快些。”
    一听这话,赤金也不敢再耽搁,驾车一溜烟地进城。
    城门口的护卫看见这马车,一时也没上来拦,犹豫之中这车就冲过去了。
    “站住!”护卫低喝两声,连忙跟了上去。
    为了甩开这些人,赤金驾车在这边城里七绕八拐,路过一处巷子口,怀玉当机立断:“下车!”
    车厢里的人齐齐隐进巷子,赤金就继续带着后头追上来的护卫兜圈,抓着机会把车往街口一扔,自己也隐进了人群。
    “该往哪儿走啊?”看着这陌生的地方,白皑犯了难,“陆掌柜也没告知落脚点。”
    穿过巷子,怀玉往街上看了两眼,笑道:“找别人不好找,找陆景行最简单了。”
    不算繁华的街道上,陆记的灯笼盈盈地亮着。
    白皑咋舌:“怎么哪儿都有陆记?”
    “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是京都第一富商?”轻哼一声,怀玉提着裙子就进了一家铺子。
    陆景行提前打过招呼了,这里的伙计一见她,都不等问话就道:“姑娘快往隔壁街陆记药堂走,东家在那边。”
    这都多久了,还在药堂?怀玉皱眉:“烦请带个路。”
    陆景行这个人吊儿郎当习惯了,眉眼里始终藏着三月的春风和醇香的美酒,一把南阳玉骨扇春夏秋冬都不换,往身前那么一展。就是一片光风霁月。
    然而眼下,这人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凤眼紧闭,脸上一片惨淡,单衣上血色犹自在渗,怎么看都是狼狈。
    “陆景行?”怀玉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
    漆黑的睫毛轻轻颤动,陆景行半睁开眼,还没看清床边这人,唇角就先勾了起来:“你命也真是大。”
    听他声音都沙哑得很,怀玉轻吸一口气,喉咙有些发紧:“我命大,你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运气不好而已。”他眯眼,“我没料到你家皇弟已经狠到了这个地步。”
    他回京找人,皇帝竟直接在沧海遗珠阁设埋伏等着他,想活捉。那么大的阵仗,想也知道他一旦被捕,就成了牵制丹阳的筹码。
    好歹姐弟一场,丹阳本也没打算再插手皇族中事,结果他还这般咄咄逼人。
    轻轻摇头,陆景行道:“真不是个善类。”
    李怀玉抿唇,看了看他衣裳上渗的血,问旁边的招财:“刀伤?”
    招财点头:“三处刀伤,没伤着要害,但失血过多。”
    “药呢?喝了吗?”
    “已经喝过了。”
    问完这些,怀玉沉默了,盯着被子上的花纹,眼珠子微微动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招财觉得奇怪,一般来看病人的人,多少都会叮嘱两句,哪怕是废话,也显得对病人关心不是?可这位主子,跟他家公子关系那么好,怎么话就这么少呢?
    陆景行看着她,轻咳两声低笑道:“招财,你先带他们出去见见就梧。”
    “哎!”
    门一开又一合,屋子里只剩了他们两个。
    陆景行好笑地道:“你愧疚个什么劲儿?”
    “很明显吗?”怀玉扯了扯嘴角。
    陆景行叹息:“祖宗,我还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傻兮兮地咧着嘴笑了笑,怀玉道:“也是,你都不知道给我收拾了多少回烂摊子了,每次我都麻烦你,不是害你破财就是害你遭难,你每次劝我,我都觉得自己想的才是对的。”
    越说声音越小,她觉得鼻子和喉咙都酸成了一团:“可我错得真离谱啊,从怀麟到江玄瑾,我没一个人信对了,还把你连累成了这样。”
    她一直不敢去仔细想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直不敢,恍恍惚惚地混着日子,就当自己在做梦。
    可陆景行衣裳上这红色真刺眼,刺得她回过了神。
    昔日她最疼爱的弟弟,杀过她一次,正在想方设法地杀她第二次。昔日她最深爱的男人,不信她的话,将救他的所有人都送进了大牢,那些人,都是她出生入死的挚友。
    她到底在做什么?她这一辈子,又到底是在活什么?
    “丹阳。”陆景行皱眉,“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啊,你知道的,我最冷静了。”怀玉乖巧地点头,眼里的泪珠却是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床沿,“我只是有点难受……”
    难受得要不能呼吸了。
    在大牢里她还能分心去想怎么逃,怎么救人,可现在她坐在这里,满眼只有陆景行身上的血。
    所有被压着的痛苦都硬生生地翻了过来,她想逃都逃不了。
    丹阳是个祸害,李怀玉是个骗子。她是个笑话。
    自以为能匡扶社稷,保住幼主,像个傻子一样乐呵呵地背着黑锅,还说什么“坏人比好人容易当”,她谋划这么多年,甚至舍了自己的姻缘,为的也不过是李怀麟能成一个明君。
    可怀麟说,她杀了他的父亲。
    伸手捂着眼睛,李怀玉笑出了声:“你说老天爷是不是看我不顺眼?真那么不顺眼,一道雷劈死也就罢了,何苦这般费心?”
    她爱之人皆恨她,她求之事皆溃塌,她壮着胆子赌一个花好月圆,也不过半载年华。
    是犯了多大的过错,才会得这样的惩罚?
    陆景行叹息着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别哭。”
    “我哭的时候,你别说这两个字。”眼泪流得更凶,怀玉拿手背一下下地抹着,咬牙道,“越说越难受!”
    “那该怎么说?”陆景行勾唇,“骂你两句?”
    怀玉点点头。
    还真是头一回遇见这么奇怪的要求,陆景行想了想,毫不留情地启唇:“你真是个不长眼睛的傻瓜瓢子!看男人的眼光这么差,说你你还不听,脑子喂猪了?”
    李怀玉:“……”
    陆景行理直气壮地接着道:“你这人就是蠢,自个儿弟弟是个什么性子,竟然还不清楚?他朝你撒娇,你就真以为他是个小孩子啊?亲兄弟明算账听过没?更何况你还是在帝王家!”
    “说实话。你哭起来的样子特别丑,像个长歪了的倭瓜。我这儿还受着伤呢,你能不能善良点儿?”
    深吸一口气,李怀玉把刚刚的悲伤都咽回了肚子里,眯眼捏了捏拳头:“你想不想看看真正长歪了的倭瓜是什么样?”
    不着痕迹地往床里头挪了挪,陆景行痛苦地道:“你有没有人性?自个儿让我骂,骂了又想欺负我这毫无还手之力的病人?”
    “我看你这说话的样子,不像是有多难受啊,舌头很利索!”怀玉咬牙,“让你骂你就真骂这么狠?”
    “自然,你我谁跟谁?还客气不成?”陆景行状似玩笑地说着,看她的眼神却是十分正经。
    她和他之间,本就是不用客气的。
    李怀玉听懂了他的意思,眼眶更红。
    是不是就是因为身边有了陆景行这么好的人。老天爷觉得她太过好命,所以才给她相应的坎坷以求公正?
    这么一想,心里倒是好受了很多。怀玉捏着被子擤了擤鼻涕,再狠狠地抹了把脸。
    “喂……”陆景行虚弱地道,“这是被子,不是帕子。”
    “不都可以用来擦脸?”怀玉满脸疑惑,“有什么不同吗?”
    气得差点背过去,陆景行咬牙:“的确没什么不同,好比殿下的脸和这边城的墙,都厚得可以用来御敌。”
    “过奖过奖。”擦干净脸,怀玉伸手就轻轻将他掩着的衣襟掀开。
    胸前横贯捆着的白布已经是被血浸透了,她皱眉:“为什么不换药?”
    “还能为什么?”陆景行抿唇,“疼。”
    他已经换了几次药了,伤口凝结太慢。一直浸湿白布。这一包一拆的实在折磨人,索性就这样了。
    冲鼻的血腥味儿,激得李怀玉一个没忍住,跑到窗边又是一阵吐,将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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