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一眼,江玄瑾又道:“白大人方才说的另一笔二十万两流往的是厉奉行府上,年月也与江西旱灾贪污之事吻合,想必前丞相长史贪污一案,也可以彻底定罪了。”
    厉奉行本是要被流放的,但因为柳云烈一直没有核查清楚他府上那二十万两银子从何而来,故而暂且羁押。厉奉行在牢里还一直心存侥幸,盼着风头过去,有人替他求情呢。
    柳云烈无声地叹了口气,朝江玄瑾拱手:“君上说得是。”
    这回还真是他信错了人,再不甘心,也得向紫阳君低头。
    然而,他是低头了,江玄瑾却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提起大兴六年江西旱灾,臣斗胆问一句,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当年群臣逼宫之事?”
    江玄瑾问得很温和,轻轻拂着衣袖,像是在和龙椅上的帝王唠家常。
    然而,这话落在朝堂上,却是惊得众臣纷纷倒吸凉气,座上的李怀麟也是一震。
    “紫阳君!”柳云烈恼了,“都过去多少年了,这事怎好再提?”
    当年丹阳长公主先是私吞赈灾银两,致使灾情不解、瘟疫满城,惹了民怨。后是一意孤行,封闭江西三城、处斩数十官员,触了臣怒。群情激愤之下,柳云烈带了百官闯宫,跪于幼帝宫外,奏请幼帝做主。
    说是为求公道,但当时那行为等同逼宫,就算逼的只是长公主,幼帝心里也未必没有不悦。
    如今皇帝已经亲政,众人都默契地将这件事忘记了。
    谁知道江玄瑾竟然在朝堂上重提!
    柳云烈这叫一个气啊,气愤之余还有些心慌,忍不住偷偷瞥了两眼龙椅上的人。
    李怀麟神色凝重,垂眸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开口:“朕记得。”
    当时他只有十一岁,被皇姐抱在怀里坐在龙椅上,看着宫人紧张地抵着宫门,听着外头一声声的“陛下”,吓得直抖。
    皇姐胆子比他大,一直拍着他的背安抚他:“别慌,等徐仙将军回来就没事了,等会皇姐带你去御花园玩。”
    “他们会不会冲进来?”小怀麟不安地抓着她的衣袖。
    怀玉笑着摇头:“不会的,真冲进来了,皇姐站在你前头。”
    天塌下来,也还有皇姐顶着。
    想起那时温暖又安心的感觉,李怀麟微微有些鼻酸,察觉到仪态有失,他连忙轻吸一口气,定神看向下头的紫阳君。
    “君上提此事是为何?”
    江玄瑾平静地道:“厉奉行已经认罪,赈灾银的下落也已经清楚,陛下难道不该替自己的皇姐讨个公道吗?”
    此话一出,不止柳云烈,旁边的齐翰、司徒敬等人统统站了出来:“君上!”
    长公主已薨,在朝上被称为禁忌也不为过,他提逼宫之事就罢了,竟然还让皇帝给她讨公道?
    疯了,真是疯了!柳云烈想得没错,紫阳君定是被人下了蛊,不但偏帮丹阳余党,而且还要替丹阳鸣不平?!
    李怀麟也很意外,神色复杂地盯着江玄瑾看了好一会儿,小声问他:“当真可以吗?”
    江玄瑾轻笑:“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既然真相大白,那为人洗清冤屈又有何不可?”
    眼眸微亮,李怀麟展眉一笑。
    满朝的人都盯着江玄瑾,目光有凌厉,有疑惑,更多的是气愤难消。江玄瑾施施然坐着,像是完全没看见一般,姿态从容。
    下朝归府,江崇与他一路,忍不住道:“三弟,你做的是对的事,但如此一来,怕是将自己孤出了群臣之外。”
    江玄瑾上了马车。平静地道:“我从未与他们融成一处。”
    “可丹阳长公主……”江崇叹息,“就算这件事当初是大家做错了,但也改变不了什么,她已经薨了。”
    “本也不是想改变什么。”江玄瑾摇头,“就像此事罪名洗清,也不会改变她其他罪名一样。”
    江崇明白了,他家三弟不是中了蛊突然要帮长公主,而是在做他觉得对的事情而已。可这……也真是固执过头了。
    无奈地摇摇头,江崇转口道:“你能走动了,就去给父亲请个安,他一直担心你,前天还去庙里给你求了个观音回来。”
    观音?江玄瑾点头,觉得也是该去请个安了。
    于是,回到墨居,他抬眼就四处找白珠玑,打算带她一起去,结果主楼没人,院子里也没瞧见。
    “跑哪儿去了?”
    御风轻声回答:“在洗砚池那边。”
    洗砚池?那地方偏僻,青丝又已经放出来了,没事还过去干什么?江玄瑾不解,抬步过去看。
    池边风水好。灵秀摆了案几香蜡和贡品,李怀玉跪在火盆旁边,一张张地烧着纸钱。
    白珠玑也是怪可怜的,她好歹还是被母后带着长到了四岁,这姑娘却是连自己生母是什么模样都没见过。
    不过多亏了这位白冯氏定的娃娃亲,不然她也不会那么顺利混到江玄瑾身边。
    念及此,怀玉很是感激地地往火盆里塞着纸钱。
    “小姐!”看见远处君上的身影,灵秀吓了一跳,连忙拉她起来,“您快去拦着君上,别让他过来瞧见。”
    江玄瑾回来了?李怀玉回头看了看,撇嘴道:“这一眼看过来,该瞧见的都瞧见了,还拦什么?”
    “那您也得拦呀。”灵秀慌张地道,“君上过来瞧着,会不高兴的!”
    已经嫁了人的女子,在婆家给自己生母烧纸,虽说没犯什么大忌讳,但总是要避开婆家人的,所以她才选了这么偏僻的地方,想着君上回来差人来寻。也有时间遮掩。
    谁知道君上竟然亲自找过来了!
    灵秀这叫一个急啊,轻轻推着自家小姐的腰就让她过去。
    李怀玉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走过去,一头撞进江玄瑾怀里。
    “哎呀!”
    江玄瑾负手而立,冷眼问她:“干什么?”
    怀玉抬头,一脸严肃地捂着额头道:“你撞伤我了,赔钱!”
    地痞流氓当腻了,现在改当强盗?江玄瑾白她一眼,看向她身后:“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边的灵秀手忙脚乱地收着东西,却收不住空气里飘着的香火味儿。火盆里还有纸钱没燃完,案几上的供果一时半会儿也没地方藏,她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怀玉瞥了一眼,伸手就挡了他的眼睛。
    “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行不行?”
    拉下她的手,江玄瑾慢条斯理地道:“已经看见了。”
    怀玉微怒,抓着他的胳膊就将他扯得转了个身,很是痞气地道:“借你个地方烧个纸,你不介意的吧?”
    这霸道的语气,大有“你要是介意我就喊上整个菜市场的兄弟砍了你”的架势。
    江玄瑾斜她一眼:“正常来说,你现在应该向我请罪,而不是掐着我的胳膊威胁。”
    “为什么要请罪?”怀玉瞪眼。“我这难道不是为你着想吗?”
    在他墨居里烧纸钱,还是为他着想?江玄瑾嗤笑,朝她轻轻抬了抬下巴:“编。”
    “你听我编……啊呸!你听我说!”李怀玉抹了把嘴道,“那天你说了七出之条,我后来问了问灵秀,灵秀说七出之条第一条就是‘不顺父母’——不孝顺父母的妇人是要被休掉的!”
    “今日是白冯氏的忌日,我要是不在这里给她烧纸钱,不就是不孝了?你这么喜欢我,我要是因为不孝被江家给休掉了,你岂不是要伤心?”
    “为了你着想,今日这纸钱说什么也得烧!”
    编得还真是有理有据的。
    江玄瑾若有所思:“那我是不是得谢谢你?”
    “一家人嘛,不用谢不用谢。”听出是反话,她却还是厚着脸皮当真应下,看灵秀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拉着他往外走。
    这么明显的事情摆在眼前,紫阳君能被这么糊弄过去?
    能。
    朝堂上目光如炬的君上,眼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旁边这人拽着他离开洗砚池,当真就没计较了。
    后头冷汗都出来了的灵秀大大地松了口气。
    李怀玉是不知道这些家宅规矩的,所以也没觉得江玄瑾不计较是个什么大事,出了洗砚池就笑嘻嘻地问他:“特意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江玄瑾道:“去给父亲请安。”
    “好。”怀玉笑着点头,“的确也有段时间没见老太爷了。”
    看她这模样,好像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前被还老太爷关进了佛堂。
    李怀玉其实不是不记得,只是人家长辈做的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总不能抓着不放斤斤计较吧?在别处她都会小气记仇,但对要喊爹的人,她一向很宽容。
    至少还有的喊。
    比起白德重,怀玉觉得江家的老爷子有个优点,就是人慈祥,话也少,不会像白老头子那样说起教来没个完。
    然而今日,情况好像不太一样。
    “这是为父替你们求的观音。”老太爷杵着龙头杖,一本正经地让管家把个瓷观音塞进她怀里。
    怀玉笑着谢过,抱着疑惑地看了看,小声问旁边的江玄瑾:“这观音怎么还抱个孩子啊?”
    江玄瑾脸色有点发黑。
    听大哥说那话,他还感动了一把,因为江老太爷是不太信神佛的,能为他去求观音,可谓是破天荒。
    但他求的,是送子观音。
    “父亲。”伸手揉了揉额角,江玄瑾道:“子嗣之事。我一向不急。”
    江老太爷横眉:“你成亲本就成得晚,若再不赶紧生个孩子,之后焱儿赶在了前头,家里辈分岂不是乱套了?”
    “有何可乱?”江玄瑾无奈,“无论岁数大小,该长一辈的永远都会长一辈。”
    “你还跟我犟嘴!”龙头杖往地上一扽,老太爷皱眉道,“趁着为父还有几年好活,抓紧时候给江府多添个孙子辈的小家伙,有那么难吗?”
    说着,还看了李怀玉一眼。
    怀玉抱着观音无辜地眨眼,表情要多茫然有多茫然。
    江玄瑾微微皱眉,上前将她挡在后头,不悦地道:“这种事要看缘分,如何能强求?”
    江老太爷叹了口气:“为父也不是非要你们明儿就生一个出来,只是你们也别让为父等太久。”
    “知道了。”江玄瑾垂眸应下。
    李怀玉看着他,觉得他虽然嘴上不乐意老太爷催,但好像还是挺期待有个孩子的。
    可惜了,摸摸自己的肚子,怀玉耸肩。该吃的药,她一次也不会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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