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用人从来不拘一格,对“怀沙帮”救援自己的事很是感激,听寇婉婵这样说,不禁皱眉,道:“为何女人不上堂?寇姐姐,你这样英勇精明,比陆简不知强了多少,难道还同旁人一样瞧不起自己?”
    寇婉婵被白马问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只道:“自古皆是如此。”
    “大家听好了。我自己,”白马伸手,指了指自己这一头赤色短发,“从来就不墨守成规。我不会像旁人那样,以种族、血统、门第、出身,抑或是诸位的过去,将你们划为三六九等。你们在我眼中都是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只要想和我一同行军作战,我都会将你们同等而视。有的人天生人体衰力弱,那并非他们自己所愿——我过去亦是如此,偶得奇遇才,成就了一身武功。我不会轻视任何人,除非他们自轻自贱、无信无义。”
    白马说罢,笑了笑,道:“行了,冠冕堂皇的话,我不说了。今日我决定,在军中特设一支‘青衫营’,专收女子,由寇姐姐带领。”他转头望向乔羽,“乔姐,若你的人想要留下来,我会安顿好他们。”
    乔羽点头,淡淡道:“那便让她们自行决定去留。”
    众人鼓掌起哄,寇婉婵脸颊烧得通红,自然不好拒绝白马,只问:“为何叫青衫营?”
    白马冲寇婉婵眨了眨眼,示意她看看自己的衣服。
    寇婉婵穿着的,正是一身竹青色男装。她听完白马的话,心中感动无以复加,但她是个久经风尘的人,喜怒不形于色,说了两句调笑的话,便将事情了过去。
    怀沙帮众被请了过来,女人们再谢白马的大恩,拿来古琴、琵琶,为宾客乐舞助兴。
    白马喝了很多酒,脸颊微微发红,趴在桌案上,望着热闹的庭院,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看似风光,心里却已经空了,即使仍旧会笑,但再也不会快乐。他不敢让别人发现他的落寞,便笑着欣赏乐舞。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南方来的女人们,正唱着楚地民谣,歌声空灵如山岚,仿佛带着着空谷幽兰般的香气,传到白马的耳中、眼中,沁入他的心里。在这清冽的歌谣中,他恍惚间仿佛沉浸在了一片烟波浩渺的水域里。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水声泠泠,白马拿着竹篙,在岸边泊船,等待他的心上人。
    小舟的吃水猛然大增,船身摇摆,白马抬头望去,只见迷蒙烟雾中,岑非鱼走上了自己的小船。
    岑非鱼的脸,在这重重雾霭后若隐若现,扬眉轻笑,问:“快开船啊,总看着我做甚?难道我就不是王子?”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你是王子,我还是皇帝呢。坐好!”白马一撑竹篙,小舟就仿佛乘云驾雾般,摇晃着从岸边飘到了湖心。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天地间都是雾霭,仿佛鸿蒙初开。
    岑非鱼摸着白马的面颊,告诉他:“我很想你。”
    白马抱住岑非鱼死不放手,同他一起倒在不知是云雾、山岚或是湖面水汽的凝成的白雾里,仿佛倒在了柔软的棉絮上。他与岑非鱼一同翻滚、相互亲吻,没有距离地紧紧贴在一起,耳鬓厮磨。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雾气忽然散开,白马的酒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瞬间清醒过来,猛然站起,茫然四顾,入眼只有黑沉沉的天空,以及风中飘摇的烛火。
    “岑非鱼——!”白马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我放不下你啊!”
    天地浩大,白马放声哭喊,却连自己的回音都听不见。
    ※
    九月末,白马带着四千人马,潜行至长安城,以曹家的藏金图作为敲门砖,叩开了城门,得到汉国“天王”刘彰的接纳。
    只是,刘彰并不重用白马。
    幸而,浑粥必为白马作引荐,助他顺利投入太子刘玉麾下。
    不知为何,当刘彰听闻此事后,忽然对白马重视起来,虽卧病在床,却数次传召白马至未央宫,于御书房中与他独自谈话。刘彰所问并无特殊,皆是有关赵桢、阿纳希塔的旧事,末了,只道自己佩服玉门并州军,欣赏白马忍辱洗冤的韧劲。
    白马凡问必答,对刘彰未有隐瞒,更以刘玉曾舍命相救为由,向刘彰保证,会为太子鞠躬尽瘁。
    可事实上,白马能看出来,刘彰并不信任自己,一是出于直觉;二是因为刘彰精明,绝不可能不知道白马前来投奔的目的,只因白马尚且有利用价值,他就先不说破,只一味地哄着白马,这样的态度,是因为他不打算对白马委以重任。
    白马倒不在意,刘彰不看好他,但刘玉却很需要他。不久,他就被刘玉封为右将军,地位仅次于左将军刘曜。
    周望舒百般劝阻,白马却一意孤行。
    至于白马的手下,他们各个都存着为岑非鱼复仇的心思,浑不在意什么胡汉、什么阵营,只求能得雄兵,与白马可谓是“上下一心”。
    周望舒心中有些气恼,若换作从前,他若已出言警告,而对方却不听劝阻,他定不会再与对方纠缠。可现在,岑非鱼不在了,他不得不将自己视为白马唯一的亲长,觉得自己与白马之间,仿佛被数万条无形的丝线牵连着。他放不下白马,无法一走了之。
    周望舒思虑再三,带着乔羽及怀沙帮众五百人,暂时跟随白马征战。“青衫营”中的女兵们都是江湖儿女,身负武艺,心中更有一口傲气,行军作战竟比男子更加骁勇,攻坚拔寨无往不利。
    白马为报仇舍生忘死,凡战必拼尽全力。为祭奠岑非鱼,他总穿一身白衣,每回斩将夺旗,衣袍却未染上一丝血迹,因此得了一个“白罗刹”的恶名。
    “白罗刹”带着凶恶的匈奴铁骑,一年之内,先后攻壶关、陷魏郡,攻邺城、克赵郡,又同刘玉、刘曜以及转投刘玉麾下的桓郁联合作战,迅速攻陷冀州郡县百余个,受封汉国“大将军”,兵众十万,实力空前。
    这一年来,齐王军中为白马所俘虏、斩杀的天山高手,数量超过了两百人。偌大一个天山派,几乎被“白罗刹”掏空了。
    刘彰卧病在床,每每听见有关“白罗刹”的丰功伟绩,总是先赞叹,而后露出复杂的神色,旁人都能看出,他对白马的猜忌越来越重。他曾试探性地大加封赏白马,而白马却拒不肯受,既不要在长安开府,也不要刘彰所赏赐的封地,只要兵马粮草、只肯带兵打仗
    刘彰的担忧加剧,发出圣旨,要收回白马手中的兵权。
    但那道圣旨,根本就没能流出长安——如今刘玉已能独挡一面,暗中派人劫下圣旨,送回一封书信给刘彰,信上只有寥寥四字:“他不知道。”
    旁人看得一头雾水,刘彰却惊得摔碎了砚台。
    世事无常,刘彰尚未来得及对白马发难,便因旧疾复发而病逝。他与刘玉间的那个,关于“他不知道”的秘密,也随着他的去世,被永远地埋藏了起来。
    在外征战的刘玉放下战事,赶回长安即位,不料,路上遇到宇文部鲜卑骑兵,以及齐王次子梁信夹击,被困在河内进退不得。
    白马率兵来援,同梁信在武德相遇,终于吃了一年来的头一场败仗。这次败仗,非是因为白马决策失误,而是因为兵力悬殊。此番他南下解救刘玉,只带着三万轻骑兵,而梁信为了扭转大周的颓势,却是孤注一掷,带上了十万大军来攻刘玉。
    三万久未吃过败仗的人,对阵十万背水一战的人,三次冲锋均未能突出重围,士气越发低迷。
    梁信曾在建邺受白马羞辱,而后发愤图强,已是今非昔比。
    他留心收集了有关白马的情报,使出一招离间之计——传信给白马,告诉他:周望舒在齐、楚二王于长安混战时,趁乱盗走了白马玉符,并把这块藏有楼兰密宝的符节,交到了淮南王手上。
    白马并不贪图宝藏,但他对周望舒隐瞒自己,将属于父亲、曹祭酒和老齐王用命保护的东西转手奉送淮南王的事,多少有些耿耿于怀。
    不怪白马心胸狭窄,而是关心则乱。
    岑非鱼死后,周望舒俨然已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白马不信周望舒会一面跟随自己征战,一面暗中支持淮南王。他秘密派人前往江南打探消息,得知淮南王竟已寻得密宝,并以瑟明帝国的精良武备打造出一支劲旅,名唤“白马军”。
    白马气得一把捏碎密信,当着一众将领的面向周望舒发难。
    主帅帐中,灯火煌煌。
    白马将密信化作的齑粉甩开,质问周望舒:“你为何如此行事?”
    周望舒淡淡地说到:“你之起兵,仅为泄一己私愤。”
    白马:“齐王无道,我借匈奴人的兵来对付他,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周望舒摇头,道:“白马,你若真是胡人,我必不多说一句。可你是大哥的儿子,身上流淌着汉人的血,怎可为报私仇,带领匈奴铁蹄,践踏我中原山河?”
    白马沉声道:“你早就想离开我了,是不是?”
    周望舒:“我不想见你一错再错。”
    “岑非鱼死了,此仇此恨,永无绝期!”白马无从反驳,瞬间暴怒,“周大侠若认为我不仁不义,那就请脱下我军甲胄,回江南去罢!”
    周望舒二话不说,解下自己的铠甲,将甲胄叠好,整齐地摆在沙盘上,道:“告辞。”
    周望舒说罢,转身走出营帐,头都不回。
    白马颓然跪地,一拳打散了沙盘,吼道:“你们都滚!”
    营帐中,所有人都沉默了。
    陆简叹了口气,试图将白马从地上拽起来,可白马内力深厚,不是陆简随意拽得动的,他无奈道:“你别装了,你发脾气的时候不是这副模样,你是害怕被齐王打败,故意要赶我们走。‘白罗刹’可是是修罗恶鬼呀,竟会害怕吃败仗?”
    “算我求你们,都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白马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不过短短一句话,他却几度哽咽,“别跟我一起丢了性命,不值当。”
    陆简笑道:“周大侠不是你的兵,自然来去自由,可我们是。我们若临阵脱逃,算什么英雄好汉?他瞒着你把你的宝贝给了别人,这事儿确实做得不地道。”
    白马摇头,道:“他只不过给了淮南王一些破铜烂铁,那些东西,怎能比得过他日夜陪在我身边?错的人是我。”
    陆简了然,“你果然是故意逼他走的。”
    “这一年来,我带你们南征北战,倒头来又被梁信围困,这都是因为我多行不义,合该有此报应。”白马从地上爬了起来,整理好凌乱的短发,从沙盘上抓起一把沙子,洒在周望舒的盔甲上,“我不该为了给岑非鱼报仇,而将你们当作筹码,将华夏河山当作棋盘,把黎民百姓视为草芥。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才更重要,这个道理,我到此穷途末路的时候,才真正明白过来。”
    白马拍拍手,流沙从他指间滑落,“你们走吧!别跟我一起丢了性命。所有的杀孽果报,赵灵一并承担。”
    沙尘扬起,铮亮的银甲上,刺目的反光变得模糊了。
    陆简:“将军怎会有业报?地狱空空荡荡,恶鬼都在人间,你是带我们降妖伏魔来的。”
    传信兵突然闯入营帐,报:“梁信全军出动,准备向我军发起总攻!”
    “你说什么?向我们发起总攻,出动全军?”白马闻言一惊,不禁将沙盘上的盔甲向前一推。
    三十斤的铁甲猛然落地,砸在陆简脚掌上。
    陆简双手抱腿,往地上一滚,“我死了!”
    传信兵擦了把汗,丢给陆简一个白眼,转向白马,肃容道:“据探子回报:梁信撤了与宇文部鲜卑共同围困太子的五万兵马,麾下总共十万三千人,至多两个时辰后,即可到达战场。”
    “起来,别闹了!”白马踹了陆简一脚,抛下杂念,迅速让头脑冷静下来,对此事条分缕析,“按理来说,汉国太子再如何都比我重要,梁信撤兵来攻我,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陆简捂着屁股爬了起来,面上仍旧是一副戏谑神色,看不出丝毫紧张,问:“你那样羞辱他,他难道不恨你?”
    白马:“我幼时给刘玉当牛做马,现下哪还忌恨他?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敌人。都是男子汉大丈夫,我给梁信的那点子羞辱不算什么,他不至于恨我至此。梁信不是三岁小孩,带兵打仗的人,不会随意牺牲手下人的性命来泄一己私愤,我……算,且暂不提,过后我自会向你们负荆请罪。”
    陆简煞有介事道:“其中定然有诈。”
    白马:“我们只有三万人,梁信已亲领五万兵马围困我们,全无必要再增援兵。眼下他全军出击,或许目的并不在我们,而是受到了来自他人的威胁。”
    苻威:“刘曜有十二万兵马,太子受困,他已赶去解围,如今正与宇文部鲜卑对峙,他不可能来支援我们。”
    陆简:“桓郁正在攻邺城,若将此城拿下,洛阳指日可待。他本就没有为臣的心思,太子被困,他不过从八万大军中抽出五千步兵派来解围,指着他救我们?”
    “鲜卑?”白马喃喃自语,思前想后,总觉得期望檀青来救自己,就好比期望周望舒爱上檀青一样,是几乎没有可能的事情,“现在有两种可能:其一,与梁信相约围攻刘玉的,是在幽、并二州北面活动的宇文部鲜卑,因为汉国侵占了他们的土地,故而与汉国为敌。鲜卑分裂成三部,其中,慕容部已被段部兼并,宇文部的势力不大,举全族兵力南下、城防空虚,会不会发生了异变,被段部侵吞了?若是如此,梁信很可能知道段部要向宇文部发起进攻,故而早早躲开,任他们自相残杀。”
    陆简:“其二呢?”
    “其二,我段部鲜卑的安达大权在握,带兵来救我了。”白马说罢,自己都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不禁笑了起来,“我觉得不大可能。”
    陆简抹了把鼻子,道:“大将军可不要看不起人!”
    白马看出来了,“陆简,你他娘的知道了些什么?知情不报,当心老子军法处置。”
    陆简:“段部鲜卑的主张,是连汉抗周。你的好兄弟檀青,正带着五万大军来援。他的两个兄长段若末、段若明,分别带着八万大军,从西、北两面合围,打算剿灭宇文部的最后一点力量,顺便买给汉国一个人情。檀青负责东路,但他已经传信过来,说要顺道过来救你。”
    白马失笑摇头,道:“檀青手上兵最少,而且东路上还有梁信陈兵于武德,为何上边会让他负责东路?明明是被人算计了!这样重要的情报,你怎现在才说?”
    陆简:“你忙得很,不得空看檀青的信。檀青只好传书给周大侠,结果周大侠话还没说,先被你给气跑了。”
    白马羞红了脸,怒道:“闲话休提!陆简,你带上一队人马,先行到北面查探情况;余者各自清点人手,到时听我号令,一起冲出去。若见势不妙,你们就逃;若逃不掉,就将我绑了送给梁信。”
    众将闻言,哈哈大笑。
    陆简:“哪有你这样灭自己威风的!兄弟们怎么说?”
    众将齐声吼道:“誓死护卫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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