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他果然还在生气,你有什么办法?帮我哄哄他。”
    苻鸾面露难色,道:“大哥就是那样的脾气,你越哄他,他的尾巴越是要翘上天去。反正,你已经给够他面子了,干脆不要管他,让他自个冷静几日,这事儿也就翻篇了。”
    白马将信将疑,全没想过,为何苻鸾能说出这样老到的话?
    没想到,岑非鱼这一“冷静”,竟然冷静了大半个月。
    这期间,岑非鱼和白马在府中,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然而,两人若正面遇上,他却从来不打招呼,总是冷着个脸,听白马叫自己一声,才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然后就这样同对方擦身而过。
    白马不好意思在岑非鱼清醒时,同他说那夜已说过的深情话。可若不说真心话,其他哄人的方法,他却是一概不会。若要白马像岑非鱼哄自己一样去哄岑非鱼,他只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不得办法,只能这样冷战着。
    说起来也是奇怪,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没有一个试图劝架的,就算是心思最细腻的寇婉婵,也没有对这件事发表过什么看法。
    白马觉得很奇怪,但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
    时间到了泰熙八年的正月,转眼已是年关。
    白马把乞活军管理得井井有条,可偏生就是拿岑非鱼没办法。他翻来覆去地想过自己在岑非鱼昏迷时说过的那番话,觉得实在太过肉麻,不好意思当面同岑非鱼讲。可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岑非鱼若还不肯理自己,这个年还怎么过呢?
    白马正发愁,几乎想冲到岑非鱼面前,将他套进麻袋里打一顿,然后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忽听陆简来报,说甘元平他们在军营里办了个篝火会,请自己赏脸过去,大家热闹热闹,就当是一起过年了。
    “你去叫上岑非鱼吧,别说是我叫的,直接带他过去。”白马披上斗篷,自己提着个灯笼,钻进漫天风雪里。
    军营中,篝火烧了数十丛,火红的炎气烧红了大半边天。
    乞活军和白马、岑非鱼手下的兵士,还有平原城的老百姓们,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喝酒,其乐融融,看不到半点战乱的影子。
    白马喝了碗酒,心头的阴云散去了一些,声音也大了起来,同甘元平说:“我自幼生长在云山中,每逢节庆时候,大家伙儿都聚在篝火边玩闹,喝几口酒,就感觉世上再没有任何烦忧。来,我干了!将军随意。”
    “侯爷这是瞧不起人啊!”甘元平咕咚咚地喝下整整一碗酒,长长地哈了一口气,大喊痛快,笑着望向篝火便的百姓们,对白马说,“咱炎黄子孙,就是这样乐观。自古虽经逢大洪水、部落战争,春秋战国群雄逐鹿,夏商周朝代更易,秦汉三国分分合合,胡族灭不了华夏,反倒一一被我们同化了。百年前是两族,百年后都是一家。原没有什么水火不容,有的只是人心鬼蜮。”
    甘元平感慨万千,举起酒碗,道:“月前,甘某险些同侯爷兵戎相见,亏得你有那样的勇气,敢单枪匹马杀出城来,只用一番高谈阔论,便将我们从睡梦中叫醒。我敬侯爷一杯,干了!”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苦难都是暂时的,我们定能再见到和平盛世。”白马同甘元平碰了碰酒碗,灌下一口酒,摔了杯子,跑到人群中,开始载歌载舞。
    白马是羯胡出身,能歌善舞,他一放声歌唱,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深深吸引住。他心中苦闷,喝得微醺,无所顾忌,跑到篝火边,跳起了敦煌传来的飞天舞。
    白马手脚修长,腰杆劲瘦而有力。他方一起舞时,手臂柔曼,舞姿轻灵,颇有些雌雄莫辨的魅力,仿佛佛前散花奏乐的飞天。但当他跳到兴起时,便借着跃动、腾挪的动作,将心中愤懑、苦痛尽情散发出来,柔美的舞蹈瞬间变得阳刚雄浑,一如愤怒的金刚。
    篝火的金红光芒照在白马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箔,让他变得如佛像般庄严,虽美得惊心动魄,却任谁都不敢亵渎分毫。
    白马的舞,同他本人一样,充满了灵性,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能同天地对话。不像人间俗物,一生难见一回。
    众人围着白马鼓掌欢呼,跟着他一同跳了起来,开心得忘乎所以。
    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人们纷纷仰头张望,见苻鸾带着一支队伍,抬着几十个大箱子,缓缓朝篝火处行来。
    人群仿佛早先约好了一般,自发地给这支队伍让出一条道来。苻鸾带队穿过人山人海,直奔白马行去。
    苻鸾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锦袍,面上罕见地带着笑容,停在白马面前,着人将箱子分成两列、一字排开,然后站在道旁,道了声:“侯爷吉祥。”
    白马醉眼朦胧,眯缝着眼睛,看见煌煌篝火的光芒像雪花一样散开,又像是漫天的金色花雨。
    在着如梦似幻的金光里,岑非鱼缓缓走出,负手于身后,踱步至白马面前。他瘦了一些,但眸子清清凉凉,双目炯炯,直勾勾地盯着白马,将手伸出,递来一根桃木枝。
    白马有些头晕,两眼聚焦在一片飘动如蝴蝶般的光斑,想要定住心神。但他看见那可爱的光斑,却忽然分不清那到底是光,还是翩跹的蝴蝶,忍不住伸手去捉。
    那一点光斑,蝴蝶似地飞过岑非鱼紧抿的嘴唇,英挺的鼻梁,倏忽间划过他的眼角,骤然散去,勾弯了他的眼角,化作他眼底深城炽热的爱意。
    岑非鱼本是一脸沉凝神色,见白马愣在原地喃喃着“蝴蝶呢?”,终于憋不住笑,仿佛春风吹过万顷桃林,漫天碧桃渐次绽放。
    白马:“你做什么?”
    岑非鱼微微躬身,双手捧着桃枝,笑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
    白马被岑非鱼的阵仗给惊住了,支支吾吾道:“你、你做什么?”
    岑非鱼:“在下曹三爵,想许你一生。赵灵,嫁给我可好?”
    白马仿佛听见自己脑袋里“轰”地一声响,不知所措,道:“你、你说、说什么?”
    岑非鱼捧着木桃枝,躬身站着,重复了一遍:“在下曹三爵,想许你一生。赵灵,嫁给我可好?”
    “你、你不声不响快一个月了,就是去、去搜罗这些东西?”白马反应不过来,手无足措,在身上翻来覆去地摸了一遍,“可我、我没有琼琚啊?”
    苻鸾见状,忙跑上前来,在白马手里塞了块玉佩,“平原城里最好的一块玉,请老匠人琢磨了一个月,侯爷凑活用用。”
    白马一脸呆滞,看看岑非鱼手中的木桃枝,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玉佩,道:“你不生我气了?”他问完才反应过来,心道:“不对!苻鸾说这块玉佩琢磨了一个月,即是说,岑非鱼本就没有生气。他计划了整整一个月,就为了在这个年节,给我送来一根桃枝。”
    岑非鱼又问了第三遍,道:“在下曹三爵,愿许你一生。赵灵,嫁给我可好?”
    岑非鱼话还没说完,白马已经从他手中抢走了桃枝,随手将玉佩塞进他衣襟里,搂着他的脖子,整个人跳到他身上,喊道:“好啊!”
    众人爆发出一阵欢呼,围着这两人高歌起舞。白马才明白过来,所有人都知道岑非鱼的计划,都在帮他。
    今日的篝火,是为他们而燃起;今日的月,是为他们而升空;这漫天大雪,都是为他们而落下。
    夜里,岑非鱼抱着醉眼迷离、喊着“再来一碗”的白马,回到了他们的厢房里。
    白马抱着岑非鱼不肯松手,问他:“你为什么这整个月里都不睬我?”
    岑非鱼笑道:“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白马佯怒道:“琢磨娶我?这么简单的事,你要琢磨一个月?行吧,若你想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岑非鱼弹了白马一个脑门崩,骂道:“这事儿还用得着想?”
    白马捂着脑袋,“那你在琢磨什么?”
    岑非鱼捧着白马的脸,让他同自己对视,认认真真地说:“我在想,我能不能做到你说的,从往事中走出来,为自己而活,活出个人样,真真正正地为自己而快乐。我觉得,我可以。过去的那些坏毛病,我会一件一件地改掉,只求你莫要嫌弃我。”
    白马泪目,笑道:“原来你是装睡。”
    岑非鱼:“我没装,我只是,被你叫醒了。”
    白马:“那我们什么时候……成婚?你不想打仗,其实我也不想。我们就在平原成婚,这样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吧。”
    岑非鱼弹指熄灭蜡烛,放下床前纱帐,俯下去亲吻白马,道:“现在?”
    白马哈哈大笑,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说好的明媒正娶呢?”
    岑非鱼扯开白马的衣服,道:“日子我都请人算好了,二月十八是个黄道吉日。我两的生辰八字很合得来,问卜的人说,我们会白头偕老。”
    第107章 中计
    日子一旦快乐起来,就会像风吹书卷一样,不知不觉就翻过了一页又一页。
    很快,年节已过,齐王与楚王约定发兵的日子到了。
    楚王带着八万大军,长途跋涉来到长安城,收到朝廷正在集结军队的消息,心中有了底气,先行对长安城发起猛攻。
    然而,长安是一座古城,壁垒森严,易守难攻。贺珲绑了惠帝,又将董晗收监。他知道惠帝仁讷,且与那姓董的阉奴感情深厚,便以董晗相胁,不让惠帝离开自己半步。纵使城中有人存有异心,想要救惠帝出去,亦寻不到半点机会。
    楚王同贺珲僵持不下,不断发信催促朝廷增援。
    齐王以王城守备不可空虚,朝中事物繁忙为由,令楚王坚持一阵,一拖就是大半月。
    在这半月间,远在济北的岑非鱼和白马清点好人马,带着三万兵士,浩浩荡荡地向西行去,准备支援楚王。
    不料,经过一个寒冬的拉锯战,孟殊时刚好平定了青州“天师道”的叛乱。许是粮草不济,又或是接到了齐王的命令,他带领军队归京途中,忽然在平原城西五十里处停下,截击岑、白两人的队伍。
    孟殊时收编了刘伯根的大军,此刻麾下足有五万人,几乎两倍于岑、白,一场遭遇战,逼得对方后撤二十里,固守在泰山山阴下的一座土匪寨中,进退不得。
    白马派出使信使,质问孟殊时,为何要挡住勤王的队伍,难道他想伙同齐王犯上作乱?
    孟殊时回信给白马,反问他,楚王和朝廷数十万联军已开赴长安,他却同岑非鱼私自起兵,是否有图谋洛阳的野心。
    两军数次以信件交谈,最终无法达成一致,半月间发生了数十次交锋,双方各有胜负,战局陷入焦灼。
    二月初四,暴雪如瀑。
    “大人,楚王已攻破南门!”
    贺珲冷着脸,眼神狠厉,抽出腰间宝剑,一手提着惠帝,向外走去,“传令下去,放弃守城。楚王犯上作乱、欲行不轨,天子御驾亲征,所有人随我同往南门迎战!”
    “贺珲,你打不过楚王。若此刻放弃抵抗、迎楚王入城,朕免或可你死罪!”惠帝长发披散、形销骨立,被贺珲拖行出府,捆在马背上颠得晕头转向。
    贺珲一路风驰电掣,闻言猛力抽了惠帝一个耳光,将他打得口鼻喷血,冷笑道:“臣有陛下为盾,何惧楚王?陛下,看看你的百姓吧!若你不想长安城血流成河,便请为臣劝降楚王。”
    惠帝被侧悬于马腹边,勉强抬起头,放眼向城中望去,只看见这颠倒世间,已变成修罗炼狱。
    百姓四散奔逃,婴孩啼哭不止,老人嘶声呐喊。男丁们被士兵强行抓来,带往南门充当人盾。女人们撕扯着士兵,被粗暴地踹翻在地,又不死心地拽住夫君的衣袍,直将他们的衣袖扯断,只能怀抱一块残布、趴在泥泞中泣不成声。
    混乱可怖的画面,在惠帝眼中如同走马灯般疯狂地转动着。他几乎流干了眼泪,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这就是我的百姓,这就是我治下的江山。大周被先帝托付于我手上,何其不幸?”
    贺珲带着惠帝,无人敢近他的身。他在将士们的护卫下,将刚刚冲进城的楚王手下逼出南门,喝到:“陛下在此!梁玮,还不速速收兵,自缚来降?”
    “乱臣贼子,休得以陛下相胁!”楚王见到惠帝性命无虞,总算是松了口气,但待他看清惠帝那副软弱模样,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不敢多想,挥舞着寒铁长朔冲上前去,三两下打散了城中卫兵,锋刃直指贺珲,“本王今日誓要取你狗命!”
    贺珲将剑架在惠帝颈间,威胁到:“你敢?”
    楚王勒马,怒道:“你要做什么?贺珲,你气数已尽,还不赶收兵认罪、束手来降,本王或可网开一面!”
    “该认罪的人是你!放我出去,否则莫怪我手下不留情。”贺珲将剑收紧,寒刃贴在惠帝脖上,划出一道血线。
    惠帝一直没有作声,到了此时,他已起了与贺珲玉石俱焚的心思。他忍着剧痛,偷偷用马鞍边的铁片摩擦着缚住自己双手的麻绳。
    贺珲发现了惠帝的小动作,瞬间暴怒,一剑刺中他右手大臂,喝到:“陛下想做什么?”
    惠帝痛极,张口咬住贺珲持剑的手,如同一只发疯的斗犬,直是要将他咬下一块肉来。
    贺珲彻底被激怒,换将左手持剑,把惠帝甩到马下,高举长剑,对准他惠帝的心窝扎去。
    惠帝无力闪避,怒视贺珲,大喊:“朕死何足惧?朝廷定会为朕报仇,贺珲,你已在劫难逃!”
    贺珲的剑对准惠帝刺下。
    惠帝紧闭双目,等待死亡降临。
    刀刃割裂布帛、扎入血肉的声响,将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有人敢再动弹,兵戈鸣响的战场忽然鸦雀无声。
    然而,惠帝并没有受伤。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知道有人突然冲出来抱住自己,带着他在地上连滚数圈,避开了贺珲那一剑。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一张无比熟悉的脸,“董晗?”
    董晗以自己的肉身护住惠帝,替他挨了一剑,长剑贯穿他的胸膛,割开了他的前胸,令他血溅三尺。此刻,他那颗鲜红的心脏已经暴露在外,带着刺目的鲜血,疯狂地跳动着。
    惠帝的衣袍被董晗的血染得通红,他抱住董晗,发疯似地大喊:“董晗!你为何要这样做?”
    董晗只剩下一口气了,可他仍旧死死地抓着惠帝,拼尽全力将他带离贺珲身边,背上又中了数十箭,“臣救驾来迟,陛下可有受伤?”
    “你别死!”惠帝扯断衣袖,想要帮董晗包扎止血,可面对遍体鳞伤的董晗,他根本就不知道应该从何处着手,“董晗,你别死!你别丢下我!你为何要救我这样的废人?”
    董晗先前被关在牢里,拼死才挣脱枷锁,手腕已被磨破,森森白骨上挂着几丝腐肉。他就用这只剩下白骨的手,抚摸惠帝的脸,道:“陛下,在……旁人面前,要……自称为……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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