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弃尘手中的竹篙掉在船上。
    当场瞬时鸦雀无声,唯有湖风吹打残荷。
    雀鸟感受到阵阵真气波动,振翅惊飞。
    第81章 过关
    若有人郑重其事地告诫别人,说:“莫去想一只五彩斑斓的山鸡。”后者听了,脑中总不自觉地,会出现那山鸡的影。
    白马昨夜没歇好,晨起赶路,到此时头脑尚昏沉。他方才得了徐弃尘的叮嘱,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切莫犯了吴琼水的忌讳。
    不料,太过小心,反而闹了乌龙。
    吴琼水冷笑一声,问:“臭小子喊我什么?”
    徐弃尘不善言辞,只劝道:“误会,都是误会。”
    “前辈误会了!”白马在心里将岑非鱼骂了一通,立马抖擞精神,硬着头皮赔笑道,“我是惊异于您的美貌,才大意失言。还请前辈宽恕则个。”
    吴琼水眸映湖光,若水流转,双手抱胸望着白马。
    白马擦了把汗,道:“徐大哥关心你,再三叮嘱我,不可唤你的江湖名号。可我总在想,当真有什么人,无论是朋友或敌人,都称她作‘玉面’么?见到前辈,我便知道,真有这样的人。”
    吴琼水看起来格外年轻,似少女般娇嗔,咕哝道:“油嘴滑舌!你不要以为随口夸我两句,我便找不着北了。”
    白马知道,自己多半是已经圆过去了,接着说:“我还没说完呢!前辈肤如美玉,不是那些吃寒食散的官家小姐能比的。您让我想起《陌上桑》中的秦罗敷,从古至今,美人可不都是被灵山秀水孕育出来的么?诗里说,见了罗敷,行者下担捋髭须,少年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我看呆了,晕头晕脑地,把姐姐当成了秦罗敷。”
    吴琼水掩面轻笑,听见十六岁的白马叫自己作“姐姐”,脸颊更是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红晕,道:“你这小子嘴上抹了蜜,不与你计较就是。”
    白马得意地对徐弃尘眨了眨眼,意思是:“在对付女人方面,我可是身经百战,大哥要不要跟我学两招防身?”
    到了这会儿,他是已经完全放下了过去,不再将自己的春楼岁月视作耻辱,反倒常常拿来玩笑。
    徐弃尘哭笑不得,不管白马的揶揄,对吴琼水说:“琼水,你定知道白马是来求药的。发发善心,把东西给他吧。”
    白马:“望前辈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这四字听来寻常,但若是仔细品咂,便能读出另一层意思,即白马知道,吴琼水会故意刁难自己。
    邢一善的反应,何不同的刁难,岳明非透露的口风……种种迹象已经表明:邢一善让白马独自求药,既是为了拿药治病,却更是对他的考验。
    果然,吴琼水眸光一闪,道:“世上没有白来的东西。我是个渔家女,可不买曹老二那疯癫玩意儿的账,对金银财宝没甚兴趣,更不用你这小辈欠我人情。咱们都是江湖儿女,你若想从我手上取走‘晨昏水月练’,那就问问咱手中的精钢锁链!”
    白马瞬间运起轻功,向后一退,踩在枯荷叶上,脚尖轻点数下,如掠水惊鸿,倏焉变换了三四个位置,出其不意地落在吴琼水的船上。
    徐弃尘见状扶额,捡起自己的竹篙,一屁股坐在船头,以眼神示意白马:你对付女人有诀窍,大哥跟你学两招防身,就不帮你了。
    白马以为自己接近吴琼水,是釜底抽薪。
    在吴琼水看来,这却是自投罗网。
    但见吴琼水数个旋身,举起双手,从袖中甩出精钢锁链。
    那锁链见了光,便仿佛有了生命,按着吴琼水的意愿游移,仿若两条灵蛇,从四面八方包围住白马,继而迅速将他锁紧,似蛇类捕食一般,死死缠住他不放。
    白马先是惊叹,旋即定住心神,让自己保持冷静。他心道:吴琼水的锁链施展速度极快,若我强行近她的身,只怕会被那精钢灵蛇咬死,如何是好?
    他跃至半空,准备跳回自己的船上,忽然灵光一闪,掏出袖中“如幻三昧刀”,运起岑非鱼教他的暗器手法,把匕首投向吴琼水。
    只听“叮——咄”一清一浑两声响,不出意料,白马的如幻三昧刀被吴琼水的精钢锁链弹开。
    吴琼水气呼呼地说:“小子,同前辈过招也敢使诈?”
    白马落在船上,站定,对吴琼水拱拱手,道:“兵不厌诈,多有得罪。”
    他说罢,却不再摆出武功架势,似乎不愿再战,转头对徐弃尘道:“徐大哥,我们把船划过去。”
    吴琼水怒道:“你要知难而退?”
    白马摇头失笑,道:“我只是不愿看前辈落水,比武切磋而已,若是不慎染上风寒,白马可过意不去。”
    吴琼水一惊,瞬间反应过来。她迅速低头看向自己的船,一脚踢开船上堆积的枯荷叶,见荷叶下的船板上赫然扎着一把匕首。
    那匕首形制奇异,正是白马的如幻三昧刀!
    汩汩的流水从匕首捅出的破口中冒出,已在船尾积了一滩。
    吴琼水想也不想,一脚踢开匕首。
    流水从破口中疯狂冒出,船沉只在瞬息间。
    吴琼水无可奈何,只得上了白马的“贼船”。她十分好奇,问:“我明明已将你的匕首弹开,为何它仍旧落到我船上?”
    白马笑道:“非是前辈失手,而是我用了障眼法。我曾同北地一位有名的梁上君子吃过酒,见他用过此法,名为‘偷天换日’。本是上不了台面的招法,我当时觉得好玩,留心看了,不想今日竟能用上。胜之不武,算是平手。”
    吴琼水一瞪眼,道:“输了就是输了!不用你来扮好人。”她说罢,不再多言,指挥徐弃尘划船。
    船只停泊在小岛一隅。
    此地是个湖滩,呈口袋状,湖水聚在中间,两旁耸立着光秃秃的陡峭山崖。水随风吹而起落,反复拍打着深黑色的礁石。
    吴琼水上了岸,边走边说:“当初老先生将药材送给我,不过是见我这地方风水好,配得上他那药材的名儿。我么,并不稀罕。”她伸手,指着湖岸边不远处的一个山崖,“你们且看那处!崖壁上有个洞穴。白日,湖水落得太低,洞穴正好在山崖中间,从上面下不去,从下面亦跳不上去。夜里,湖水涨起来,洞口会被淹没,水全都涌了进去,人若进去,不过是自寻死路。唯有晨昏相接时,水位正好,有半刻钟可以入内取药,你敢是不敢?”
    白马斩钉截铁,道:“前辈慷慨相助,我岂会不敢?”
    吴琼水挽了挽头发,叮嘱一句:“那你便自求多福。只记住一点,切莫乱动洞里的东西。”
    傍晚,夕阳铺满湖面,千万里金紫流光,焕丽异常。
    白马凌波踏水,腾起跃入石洞。
    他打开火折子。有了一点火光,不大的石洞立即被照亮。
    只见洞中铺满金砖,唯有一口樟木盒子安放其间,格外醒目。那盒子周围,环绕着各色宝石,最大的足有鸡蛋般的个头。
    世人都说“人为财死”,纵使不爱财的人,见到这满室财宝,亦会生出爱美之心,忍不住要去拿走几样。
    白马并非没有动心,但他想了想,自己已有岑非鱼这个“大荷包”,什么都不愁了。若是偷拿财宝被发现,为几件身外物失了到手的药材,完完全全是不合算的。
    他拿了樟木盒子,立即转身往外走。
    白马正要走出石洞,却见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幻,仿佛石洞有灵,见他不贪图钱财,就换了别的方式来引诱他犯错。
    白马定睛一看,倒抽一口凉气。
    他呆呆地杵在洞口,听着浪花拍击石壁的声音越来越大,两只脚却似被绑了几百斤的铁块般,一时间抬不动了!
    白马挣扎许久,直到湖水开始灌入石洞,他才打了个激灵,使劲摇头让自己回过神来,逃命似的跑出石洞。
    他在心中狂吼:“这天杀的石洞!再久留片刻,我绝对会把持不住!”
    白马慌忙爬上岸的时候,吴琼水与徐弃尘已点了篝火,正在小声说话。
    吴琼水见白马只带着个樟木盒子出来,有些不敢置信,问:“拿到了?”
    白马气喘吁吁,接过徐弃尘递来的水,道了声谢,咕咚咚把水吞下,道:“你可别说了!那山洞是不是闹鬼?太吓人了!我……唉!”他说着,又灌了一大缸水,直到觉得肚子踏实了,才坐在篝火旁,脱了靴子烤火。
    吴琼水好奇极了,“你见到什么了?”
    白马痛苦地用双手捂住脑袋,大喊:“姐姐,你可太坏了!”
    吴琼水莫名其妙,道:“我看你不像没见过世面,里面的东西怎会吓人?”
    白马一拍大腿,道:“金银财宝都是身外物,非我所有,我自然不能不告而取。那山洞里真的有鬼,他起先变出来许多宝物,迷惑我盗宝不成,便恼羞成怒施了迷魂术,变出来、变出来……唉!我真后悔!”
    这下连徐弃尘都好奇起来:“别卖关子!到底是什么?”
    白马欲哭无泪:“石洞变出了什么?满室的烤羊、肥鸡、鲜鱼、水晶蹄膀,甚至是马奶流成的瀑布、葡萄堆起的小山,巨大的铁锅里漂浮着皮薄馅儿大的馄饨,那些馄饨熟了以后,被圆勺捞起来,放进碗里,洒上葱花,喷香的白雾像是玉女的纤手,在我身上来回抚摸。这大半夜的谁受得了啊!可我又不蠢,自然不会忘了前辈的叮嘱。”
    吴琼水看着白马,像是见了什么怪物,“幻真洞中有瘴气,能让人看见所欲所求。但我活了四十多年,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看见了夜宵摊。”
    如此,白马轻易取得了晨昏水月练。
    第三日,徐弃尘不再划船,而是带白马直接从净月坞北面的岛上横穿山林,用半天的时间,走到归宁坞。
    徐弃尘步伐轻盈,似乎对此行并不担忧,边走边说:“归宁坞坞主,名唤宁山河,用一杆枣木槊,江湖人称横扫千军。他近些年来醉心于弈棋,已经很少出手。你只要晓之以理,他定会慷慨赠药。”
    白马点点头,开口,却问了另外一件事,道:“徐大哥,我有一事不解。”
    徐弃尘拨开荆棘丛,问:“何事?”
    白马抓了把头发,碰得铜铃叮当响,道:“还是算了,细枝末节的东西。”
    午后,两人终于抵达宁山河的住处。
    那屋子建在归宁坞最高的山顶,似是一座三层高塔。若是站在最顶上放眼远望,或可将这一片水中群岛尽收眼底。
    毫无疑问,此处是群岛中地势最高处。
    白马不禁想:伫立绝顶,宁山河会是怎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
    然而,当他真正见到宁山河,却觉得这人与自己想象中的,实是大相径庭。
    宁山河形容清癯,眼神温和,下巴上垂着两缕美须,给人一种极温和儒雅之感。他不但不高傲,而且真如徐弃尘所言,并未为难白马,见面便招呼白马进屋喝茶。
    有了先前两次遭遇,白马受宠若惊。他趁热打铁,言明来意。
    宁山河并不意外,只问:“你对这几味药材,是志在必得?”
    白马:“人活一世,总要搏一搏。”
    宁山河点头,又问:“会下棋?”
    白马:“棋艺不精,略知一二。”
    宁山河把刚推开的房门关上,纵身一跃,几个踏步登上屋顶,居高临下朝白马道:“上来说话!”
    白马运起轻功,落在屋顶。
    屋顶上有一平台,不算宽敞,正中是一方石刻棋盘。棋盘上黑白错落,摆着一副残局。
    宁山河让白马同自己下完这盘棋。
    白马落座,仔细看了一眼棋局,心道:方才,他明明已经推开屋门,定是听了我的回答,才临时起意要来下棋。我看他模样正派,当不会如此儿戏,用一盘棋来决定我的生死。他想做什么?许是以棋道来试炼我的人品。
    白马想罢,执黑落子,貌似慎重思索棋着,实则在揣摩宁山河的想法。
    宁山河瞟了白马一眼,笑了笑,执白落子。
    宁山河攻势极猛,面上却仍旧和煦如春,问:“你这几日在连环坞中四处求药,可有什么发现?”
    陪人吃喝玩乐,是白马的强项。他的棋艺不差,每下手必三思,落子才答:“这一路上,许多事都很凑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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