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手大脚。”白马眉头一皱,想不明白,岑非鱼到底哪里来得那么多银钱,“你家青州有金矿么?”
    岑非鱼卖了关子,道:“回家就知道了。”
    周望舒没出声,只怕是嗓子已经咳哑了。
    岑非鱼与白马说了两句,已然心花怒放,知道见好就收,道:“把桌上的卷轴打开。”
    白马郑重展卷,心跳剧烈,问:“是谁的画像?”
    画卷缓缓展开,是一副人像。茫茫黄沙中,一座城关伫立,乌衣少年肩抗银枪,藐视万里层云。他身量颀长,劲瘦如一杆锋利的枪,皮肤被风沙吹得黝黑,但面目仍轻灵俊秀,尤其是眉眼如画,与白马有几分神似,只多了一份凌云气势。
    白马跪倒在地。只一眼,他便知道,这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就是父亲年少时的模样——他曾经多么意气风发!
    岑非鱼见白马瞬间跪倒,单薄的双肩微微颤动,被他的悲伤感染,亦已泪目,道:“你父亲自幼长在玉门,一生都没有到过中原,多俊秀的一张脸,亦经不住日晒风吹。那日,我从老曹手中接过白马玉符,把陈王的白马军交转交给他,他开心极了,爬上城楼登高远望,那情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他在看什么?”
    白马的泪落了下来。
    “看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岑非鱼长叹一声,上前点了三支香,敬在炉中。
    继而是周望舒,他走上前来,同样敬上三支香。
    白马定睛一看,桌上的牌位并没有刻字。这牌位看起来年代久远,其上更可见斑驳泪痕。他问:“是谁的牌位?”
    周望舒叹道:“捐身赴国难,无法尽刻其名,以一块无名牌位,祭千万忠魂。”
    牌位无名,原是因为玉门一役死得人太多。
    岑非鱼点了三支高香,递到白马面前,道:“你非是替身,我认定了,你就是大哥的儿子,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敬上三支香,今日便认祖归宗吧。”
    周望舒欲言又止,看了白马一眼,最终并没有多说什么。
    白马以头抢地,激动得浑身颤抖,道:“不肖子孙柘析白马,虚度十六年光阴,今日终能认祖归宗。我愚笨无能,浑噩度日,幸得岑、周两位大侠不弃,救我于危难,为我指点迷津。而后,曹、周两位先辈显灵庇佑,助我寻回玉符,保全性命。望父亲在九泉下能得安息,白马定不会令你失望。”
    “诸位英魂,我定为你们洗雪沉冤!”他接过岑非鱼手中的香,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额头磕破了,沾着星星点点的血斑。
    岑非鱼将白马从地上扶起,道:“你父亲曾与我说过,将来无论儿女,皆以一‘灵’字为名。《广雅》云,‘灵,善也。’积仁成灵。今为你更名‘赵灵’,望尔积仁积善,以慰乃父在天之灵。”他轻轻抹去白马额上的血,“你父是冀州真定人,待得此事告于段落,我与你一道,将他的骸骨请回故土。”
    “赵灵?我叫赵灵。”白马泪湿衣襟,哽咽到几乎无法言语,“关外的路太黑了。我会为他点一万支火把,照亮他归家的路。”
    白马说什么,岑非鱼答应什么,他见白马哭得双眼通红,打趣道:“多大的人了,哭起来没完,是要把点绛唇改成雨霖铃么?”
    白马忍俊不禁,反问:“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岑非鱼的衣襟也湿了,他与白马推推搡搡,险些撞到牌位。赵桢的画像从桌上掉了下来,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当即不敢动弹,相互间隔了一丈远,言谈举止,不敢逾矩。
    唯有周望舒冷眼看着这一切,眼中是一片茫然。
    岑非鱼仅凭感觉,便能笃信白马的身世。周望舒心中其实是偏向相信白马的,但他思虑过多,从不敢轻信什么人,看不到证物更是不能往下定论,见到岑非鱼与白马落泪的情形,只觉得进退两难。
    周望舒收拾好被岑非鱼和白马弄乱的东西,让他们各自坐回去。
    白马趁这个空档,重新煮了一壶茶,倒了两碗,分别敬给岑非鱼与周望舒。
    白马给岑非鱼磕了个头,把茶敬上,道:“岑大……”
    “你叫我什么?”岑非鱼打断了他的话。
    白马脸一红,恭恭敬敬道:“二叔,喝茶。”
    岑非鱼摸摸白马的脑袋,笑着把茶一饮而尽:“乖了。”
    周望舒饮过白马敬的茶,从腰间解下血玉佩递给他,道:“这是我父亲的遗物,许能为你驱邪避祸。”
    这枚玉佩,周望舒常年不离身,原来是周瑾的遗物。周瑾被人点了天灯,唯独留下一个沾满戾气的青铜面具,以及一块吸饱了血的玉佩。
    “不,这太贵重了!”白马推辞不受。
    周望舒眉峰微蹙,直接把玉佩系在白马腰间,淡淡道:“就当是替乔姐向你致歉。”
    白马不再扭捏,给周望舒磕了个头,道:“多谢三叔。”他知道,周望舒原不信自己,但今日他或许是受了岑非鱼的感染,决定要“任性”一回,在这一杯茶的时间里,他做出了信任自己的决定,柘析白马何其有幸?
    周望舒微微颔首,眉头舒展,“你很好。”他把玉佩解下,忽觉如释重负,觉得那晶莹玉石,带走了自己身上经年积累的看不见的血污。玉佩挂在白马身上,陈年的乌血逐渐变得鲜艳透亮,一如仇恨变成了希望。
    这可不得了啊!
    岑非鱼见周望舒把周瑾的遗物都给了白马,直是既惊又怒,心道:“周望舒这厮心机忒深重,竟拿个血玉佩来收买人心!老曹死得突然,只留下一座闹鬼的荒原,也没给我什么遗物,讨媳妇儿的时候可不就很吃亏了?自然,这里边也有我自个儿的错,当初不该把能给的全都给了他,眼下这紧要关头,我什么都拿不出来了,连个榆木脑袋周望舒都比不过去了,当真是失策、失策!”
    “要不,我剪一截头发与马儿结发?”他想着,偷偷瞟了一眼赵桢的画卷,不禁打了个寒颤,暗自叹息,“大哥在这儿呢,我须得克制一些,结发断袖什么的,还是使不得。”
    “你又在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白马见岑非鱼脸上神色“瞬息万变”,不知他又在琢磨什么,反正必定不是好事。
    岑非鱼一拍大腿,道:“你过来!”
    白马不明所以,站在岑非鱼面前,道:“你不用给我东西了。”
    岑非鱼把杯中茶一口饮尽,让白马伸出手,把杯子塞在他手里,道:“你可拿好了。”
    白马不明所以,问:“你渴了么,要喝水?”
    岑非鱼:“不渴,只是思君如渴。”
    白马自行忽略了岑非鱼的肉麻话,疑惑道:“一个杯子?”
    岑非鱼眼神闪烁,鹦鹉学舌似的说:“一个杯子。”
    白马把杯子倒扣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并未发现其中有任何机关,只觉得岑非鱼的想法捉摸不透,心道:送我一个杯子当见面礼,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并不在意这些:“多谢,我很喜欢。”
    岑非鱼哭笑不得,叹道:“只是一个杯子而已。”
    白马反复琢磨着“一个杯子”这四个字,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岑非鱼的意思——他是要许自己一辈子。
    岑非鱼知道白马想明白了,便把自己的手放在白马手中,轻轻摸着白马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道:“老曹去得突然,二叔家里没什么传家宝,金银玉器都是俗物,怎能拿来给你当见面礼?”他以眼神指向那块无字牌位,“正好,今日长辈们都在,为我做个见证。我曹三爵,把自己这条老命交给柘析白马,这一辈子,白首不离,生死相依。若违此誓,当天打雷劈,永世被猫挠脚底心。”
    “我……很喜欢。”白马把这个杯子收进怀里,心想:这辈子,应当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一个杯子更为珍贵了。
    岑非鱼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周望舒想赢我?哼哼,再修炼个百八十年吧!
    ※
    这认祖归宗的戏码,原是为替身安排的假戏。
    但如今,岑非鱼早已笃信白马就是大哥的儿子,纵使没有玉符为凭,他亦已将白马视作小侄,连带着周望舒都被感染,同他一道“任性”了一回。故而,这出假戏不仅真做了,而且还做成了真,让在场的三人心潮澎湃。
    上了香,敬了茶,流过泪,发过誓,三跪九叩礼成后,三人俱觉自心圆融。如冬雪尽,坚冰融,枯枝落叶零落成泥,谷雨浸润后,枝头新生嫩叶,春风吹来万物生,一枝发三叉,继而满树绿荫,饱满明亮。
    如此,白马就算是认祖归宗了。
    三人将各自所知尽数陈明,修改了原本的计策。
    周望舒捋了捋目前的形势,道:“二哥一时冲动,杀到齐王府邸,打乱了我们先前的计划,但……算是殊途同归,逼得他们向江湖上发了悬赏令。眼下,齐王只知道李雪玲的谎话,而赵王则通过张晴山的刺探,阴差阳错知晓了实情,我们的计划不得不再一次改变。”
    岑非鱼:“梁伦会再派刺客来。”
    白马:“有你在……你们在,倒不用怕他。”
    岑非鱼嘿嘿一笑。
    周望舒对这情景视若无睹,继续说自己的:“第一步,是激齐王和赵王向怀沙发悬赏。二哥威吓齐王,逼他发悬赏来将你‘调虎离山’,只不料齐王暗中与赵王有来往,出了一招‘驱虎吞狼’,让赵王相信此事为真,暗中加了价码。幸而,眼下白马已经找到,倒不怕他们胡来。”
    说道“加价”,岑非鱼浓眉一拧,问:“除了赵王,还有一人加了赏金,可曾查明?”
    周望舒道:“不曾,那人很是谨慎,我与乔姐思来想去,都想不出还有何人。”
    白马笑道:“你们不要太过担忧,纸总是包不住火的。”
    周望舒点点头,道:“只能边走边看。第二步,引江湖人士齐聚江南寻人。江湖中人鱼龙混杂,不少人只是想浑水摸鱼,更有人设下圈套引我们入觳。虽知如此,我与二哥亦须不时前去要人,把这戏演得更真,把事情闹得更大。到时候,天下人千万双眼睛盯着,我们翻案时,纵使天子亦不敢胡乱搪塞。”
    白马昨夜担忧,其实也是因为有些在意岑非鱼对周望舒说的那句“是陷阱你就不去了?”此时想来,岑非鱼并非是怀疑自己,而是计划好了要把戏做足。他舒了口气,嘱咐道:“你们武功虽高,亦须小心行事。”
    岑非鱼歪嘴笑道:“其他的倒不怕,只怕你不见我,辗转难眠。”
    周望舒和白马都不理他。
    周望舒继续说:“第三步,二哥以白马为筹举行武林大会。此事须酝酿一段时间,大会暂定在明年开春,众人花了半年时间却寻人不得,正是浮躁的时候。二哥以岑非鱼为名行走江湖,他的身世背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不得不来参与这场“鸿门宴”;不该知道的人都不知道,只会相信他是轻狂到能做出此举的人,到时候我们更备下了各式奇珍异宝,江湖人无论为名为利,都会来凑这个热闹。”
    说话就说话,非要说我轻狂是个什么脾气?岑非鱼不服,嚷嚷起来:“你莫要往我身上泼脏水,还不是你技不如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周望舒心里轻松,竟开起玩笑来,道:“我是没有必输的把握。我们要输在楚王手上,二哥惯会装疯卖傻,我是自愧不如。”
    白马倒是很赞同周望舒的观点,道:“他的确很会装。”他话锋一转,“三叔,虽然我很喜欢楚王,但你们觉得他当真可信?”
    周望舒摇头,道:“我们选他来查案,虽是看好他的人品,但并非全是因为他可信。对了,你们应当还不知道,谢瑛伏诛后,楚王势大,在朝中处处针对萧后。于是,萧后密谋将赵王请入朝中,作为辅政大臣制衡楚王。此二人间必有一场恶战,而萧后则打算坐收渔利。楚王与赵王针锋相对,与萧后势同水火,加上齐王常年欺压他弟弟淮南王,他更是不会同齐王成为一路人,故而让他来查案正好。”
    白马不禁为楚王担忧。楚王性格桀骜,年少气盛意气风发,看不惯那些鬼蜮伎俩,加上严厉治下,不知会得罪多少达官显贵,甚至于王公贵族。
    三步计成。
    白马总觉得不太真实,问:“如此,大仇就得报了?”
    岑非鱼反问:“不然还要如何?闯进洛阳宫杀他个昏天黑地,让你当个皇帝玩玩?”
    白马翻了个白眼,岑非鱼便禁声了。
    周望舒说完计谋,再说翻案的细节,道:“楚王不会偏袒任何一方,证人证物都须备齐。”
    白马略一思索,便遇到了难题,道:“我舅舅被毒杀了,谢瑛也死了,当年知情者,如今尚在人世的寥寥无几。赵王和乌朱流倒是知情,难不成让他们说?”
    “就让他们自己说。”岑非鱼眸中精光一闪,“刘玉那个小瘸子想回中原。三年前我们与他有约,助他名正言顺地从匈奴回来。如今,他与刘曜俱被天山派掌门收为关门弟子,再有怀沙相助,想来劫持个乌朱流是不在话下的。”
    白马咋舌:“这叫名正言顺?太胡闹了!刘玉本就不受宠,如此一来,他爹说不得会杀了他。非要他来动手?没有别的办法了?”
    岑非鱼未知白马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先安抚他,道:“若让我们的人去做这事,把握倒是更大,但必定不能取信于人。刘玉身份特殊,他的父亲是已向梁周称臣的匈奴左部帅,他的母亲则是汉人官员的女儿,若由他来劫持乌珠流,好处有二。”
    白马半信半疑,道:“请赐教。”
    岑非鱼老神在在,道:“其一,此事正和刘彰的心意,不甚至能让匈奴内乱。你知道,匈奴左右两部向来不和,关外的右部俱是野蛮人,只会烧杀抢掠。如今,左部出了个刘彰,此人是个人物,当年武帝见他贤明,想要让他入朝为官,刘彰坚持辞让不受,带部族前往冀州放牧。我见过他,他表面谦恭仁厚,其实野心很大,韬光养晦多年,你该知道他想做什么。”
    白马向来一点就通,明白过来,道:“匈奴人是狼,刘彰骨子里有狼的血。刘玉把乌朱流绑回来,待到真相查明,刘彰正好可以打着为大周复仇的旗号,趁机回到关外,吞并右部,统一匈奴各部落。”他说到这里,略有些迟疑,“刘彰统一了匈奴以后,定会转过头来对付大周,会打仗么?若我们翻案,会导致生灵涂炭,我……”他说着,摇了摇头。
    岑非鱼哂笑,道:“你不必太过担忧。一来,匈奴各部要统一,必定有数场恶战,会损伤他们的元气,让他们短期内很难再有动作。二来,梁周皇帝蠢笨羸弱,皇后狠毒短视,藩王心怀鬼胎,朝中万马齐喑,世人纸醉金迷,早已危如累卵。君与臣,国与民,矛盾深重已无法缓和,天下必有一战,非止在胡汉间。”
    白马顿感沉重,问:“那第二个好处呢?”
    岑非鱼道:“其二,此事正合了刘玉的心意,能助他得到刘彰的赏识。刘玉是刘彰最小的儿子,自幼被送到关外为质,只怕刘彰早已忘了他。他若是等到刘彰杀到关外,才被接回去供养,那叫什么事?他必须为将来打算,让刘彰看到他的武力、胆识、智谋,刘彰将会重新接纳他,甚至高看他一眼。刘玉需要这个机会,他若是向当年那般偷偷潜逃回中原,估计才会被刘彰打死。”
    周望舒见两人扯远了,忙把话头拉回来,道:“只要抓到乌朱流,我们就一定能让他开口。先前二哥说得很对,这事正合了刘彰的心意,他在右匈奴中有自己的势力,自会帮我们找到乌珠流的罪证。”
    岑非鱼取出乞羿伽的匕首,道:“这里面是赵王给乞羿伽的矫诏,上面的传国玉玺印是伪造的。你们猜,赵王家中会不会还留着这方御印,以备‘不时之需’?”
    周望舒自然知道这匕首是乞奕伽交给白马的,心神更加安定,道:“据我的眼线探知,这玉玺还在他手上。至于赵王,他的确曾假传圣旨,敛财、养兵,我们手上有不少证物,到时候都给他当‘下酒菜’。”
    岑非鱼笑着把匕首收好,道:“这假玉玺是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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