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咔”的一声,高大的楸树拦腰断开,朝两人倒下来。
    周望舒一动不动,只要岑非鱼躲开不管,巨大的断木便会砸到他身上。可他就是不动,定定地望着岑非鱼琥珀般的双眸。
    院墙外,李青发现了白马扔在地上的双刀,拿起来一看,见上面竟还刻了两行字。那是岑非鱼的字迹,他觉得稀奇得不得了,感叹道:“看来二爷对你可是真心的啊,这么酸,啧啧。水中月……”
    “劳烦你让让!”白马推开李青,跑入后院。他听着岑、周两人争吵,简直心急如焚,心道,我身在青山楼,江南那边怎可能找到人?纵使我不在青山楼,岑非鱼难道就看不出这是个圈套?他这疯癫混账,为何非要一意孤行?
    白马一不留神,被地上的藤蔓绊倒在地,摔得满脸黑泥。
    等他再次爬起,只见漫天落叶如瀑,一棵楸树被拦腰砍断,巨大的树干正朝着岑非鱼与周望舒所在处倒下去。然而,岑、周二人都定原地与对方相对而视,似乎正在以眼神角力。
    最终,还是岑非鱼忍不住动了起来。
    他大喝一声,以肩膀扛下数尺长的断木,继而肩头发力,将断木向后一顶。断木滚落在地,扬起数尺高的尘土。
    岑非鱼催马奔出后院,道了一声:“曹某来去,但从本心。”
    “岑非鱼!岑非鱼!”
    白马追着岑非鱼一路狂奔,但岑非鱼正在气头上,马鞭一扬便将他甩出数十尺远。他实在喘不过气来了,不得不停在原地歇息,大喊了一声:“曹三爵!”
    朱红色的人影抖了抖,胯下白驹咴咴叫着,在地上抓出一道深长的印迹,泥土溅起四散,在岑非鱼右颊上擦出一道污迹。
    四周扬尘满布,岑非鱼勒马回眸,深深地看了白马一眼,迟疑片刻后,再次扬鞭奋蹄。
    待白马喘匀气,岑非鱼已没了踪影。他回头望了一眼,见周望舒孤零零地站在一堆落叶里,可白马不敢去找他,因为自己曾欺骗过他,觉得他很难再信自己。
    白马推开后门两旁的守卫,穿过人潮拥挤的西市街道,朝着岑非鱼的离去的方向追了一路。
    “让开!让——!”
    岑非鱼一人独骑,如电芒闪过街市,停在城门前排队等候盘查。过不多时,他似有所感,回首望去,发现白马竟一路追了过来。
    他不敢再等,扬手朝着守城的官兵出示了一面老旧的牙牌。
    官兵拉开屏障,示意让他先行,他便目不斜视,催马上前,瞬间穿出门洞,只留下身后飞扬的尘土。
    ※
    “岑非鱼!”
    白马扯着嗓子喊了最后一声,岑非鱼的身影已消失在城门洞里。他还想追出去,却被官兵拦在西名门的城楼前盘查身份。
    他望着岑非鱼留下的土灰,眼眶发热,甚至连盘问的话也不大听得清,直到被官兵一巴掌抽翻在地上才回过神来。
    一名官兵神情凶狠,骂道:“怪模怪样,神色慌张,该不会是哪家的逃奴吧?拿你的户籍牌来!”
    排队出城的人很多,官兵慵懒散漫,查验得十分缓慢。老百姓们无所事事地等着,见到此处有热闹可看,纷纷望了过来。
    白马脸上火辣辣的疼:“我不是奴隶。”
    官兵哪里肯信?直嚷嚷着让他把户籍派拿出来。
    白马伸手到衣襟里摸了两下,心里咯噔一跳——昨日天气热,他穿的太薄,没处放东西,户籍牌便让岑非鱼帮忙拿着了。他尴尬地笑了笑,道:“官爷,实在对不住,我的户籍牌被刚刚出城那人给拿走了。”
    正在此时,青山楼的两名后院守卫终于追了上来。
    这两人负责守卫后门,严防妓子私自出逃,须昼夜不停地守在后门处,故而轮流值守,守一日、歇一日。他们前一日歇息,今天才来换班,不知道白马已经赎了身,以为他是偷跑出来的。
    一名守卫跑上前来,一把拽住白马的头发,拉着他给官兵赔不是。围观的人或笑或骂,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皮肤雪白,几月前游街见过,是青山楼的倡优。”
    “羯奴,白雪奴!看那那模样,生得就不像人。”
    “白雪奴也算是人?我可不愿尝试,没那个胃口,哈哈。”
    官兵下手重,白马被抽了一耳光,耳朵里嗡嗡蜂鸣。然而,这些闲言碎语太过刺耳,他实在没法装作听不见。
    官兵不肯罢休,似乎是想从他手里捞些油水。
    两个守卫都是老江湖,主动拿钱出来,想要息事宁人。许是他们拿出来的钱太少,官兵看不上眼,便说要将白马带到官府治罪。
    拉着白马的那名守卫一听便心急了,扬手对着白马作势要打。
    白马心里怒气正盛,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腕,突然发狠,竟一把将人甩飞至街边,砸在一处累得很高的柴堆上。
    干柴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上。
    两名守城的禁军提起长戟,大步朝白马走去,骂道:“找死!”
    白马三两下对付了青山楼的守卫,却没有逃跑。
    他自知无处可逃,干脆破罐子破摔,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等待。他心中有一股怒火,憋得太久了,索性在今日发泄一通,管他是生是死,反正早已无人在意自己。
    他恨匈奴人,恨他们不事劳作、烧杀劫掠,践踏了自己的部族,令幼弱的他颠沛流离、为人鱼肉。活该匈奴人在玉门关外盘桓了数百年,依旧只能凭着野蛮暴力,偏居于塞外草原。
    他恨中原人,恨他们妄称天命、道貌岸然,表面上满口仁义道德,假装敞开胸怀迎接八方来朝,实则口蜜腹剑,行着奴役他人的禽兽暴行。难怪改朝换代、日月更迭,每个朝代总有远人不服,每个王室总会祸起萧墙,每个帝国都逃不过分崩离析的结局!
    他恨围绕在自己周围的那些沉默的看客,他恨那些仗势欺人的窝囊废、官老爷,他恨所有人,甚至于恨他自己。
    白马咬紧牙关,捡起两根木柴,准备以刚刚学会的惊鸿刀法,迎战向他冲来的持戟官兵。
    这一幕看在众人眼中,直如蚍蜉撼树般荒唐可笑。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白马仅以两根干柴交错格挡,便硬生生地架住了官兵手中数尺长的大戟。他运起内劲,变换刀势,让两根干柴从上方卡住长戟,再朝斜下一压。
    那名官兵的长戟脱手而出,手腕发出“咔咔”两声脆响,被白马两招打得丢了武器、手腕脱臼。
    围在后头的官兵们怒不可遏,相视一眼,成群奔上前来,喊道:“竟敢公然对抗官差盘问,出手伤人罪加一等。兄弟们上前拿人!”
    白马被官兵举着长戟围在中央,奈何他不会轻功,只能拼着运气和胆识试上一试。
    他反手握住一根干柴,作起手式,威吓官兵,实则偷偷将食中二指探入发间,拈起一根钢针,准备使出孟殊时教他保命的那招飞鸿踏雪。钢针只要扎进一名官兵的眼睛,便可让对方无力再战,自己即可找到突破口,冲出重围。
    然而,当他抬起手,却突然迟疑了。他心道,此暗器手法独特,定有人知晓是幽州武学,我与孟殊时走得很近,说不得会连累他。他真心待我,纵然曾行不仁,我亦不可对他不义。
    白马正迟疑间,只见一道寒芒晃过眼前。一名官兵突然动手,挥舞着长戟刺向他的面门。
    铮——!
    白马正不知该往何处闪避,便见一柄长剑从旁挥出,替他挡了一下。
    出剑的是个男人,骑一匹枣红色汗血马。他脚尖轻点马镫,自马背上一跃而起,在空中便已拔剑,看似随手一挥,剑上却带着千钧力道,轻而易举地以此一击推开了大戟。
    男人落在白马面前,起身持剑侧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小兄弟一人大战八名官兵,还挺带种!”
    被缴了械的官兵既惊又怒,厉声责问:“何人如此大胆?青天白日,持剑行凶,你简直是目无王法!”
    白马偷偷打量面前的男人。此人面若银盘,像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长约莫八尺,比白马高了半个头,他大咧咧地把剑扛在肩头,即使被围在数名持戟官兵中间,仍旧丝毫不露惊慌——他当然无须惊慌,因为他就是大周朝眼下最为得势藩王,楚王梁玮。
    梁玮闻言大笑,露出两颗虎牙,笑够后才咳了两声清嗓,故意拖长声音问:“你哪只眼见着我行凶了?”他说完后,立即由笑转怒,剑指前方,严厉地责骂众人,“尔等乃是城门守卫,不查通行饮食、有罪私逃者,无端去欺辱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人。依本王看,你们才是瞎了!”
    为首的官兵听了梁玮的言语,登时面色泛青。
    及至数十名带甲武士冲上前来,将梁玮护在其中,官兵那才知道自己冲撞了贵人,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叩首讨饶:“禀告王爷!若是寻常百姓也就罢了,可此子非是汉人,乃是一名想要趁乱混出城去的白雪奴。下官本在城门前例行盘查,见他形迹可疑才多问了两句,后来查出他并无户籍牌在身,且是青山如是楼里的倡优,故而厉声呵斥。此子见谎言败露,跟追赶他的杂役们打了起来,未免伤及无辜,下官不得不出手将其擒住。”
    “强词夺理!”梁玮把白马往自己身后一推,走上前去,一脚踹翻那名狡辩的官兵,骂道:“自十六年前胡汉议和,先帝便下令,须将胡人与汉人等同视之!羯族归附我大周二十余年,你却仍称他们作‘白雪奴’,说他们不是汉人?谁给你的胆子!我方才就站在十步之外,看得清清楚楚,是那些狗奴才先对他动手的,你们如何不管?”
    官兵们无言以对,瞬间跪倒一片。围观众人连连点头,片刻之间就已经被楚王的气势震慑住。
    梁玮吩咐左右,将这几个知法犯法的官兵按律严惩。
    白马气性过去才感到后怕,他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欲为官兵们求情。可他转念一想,梁玮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如此惩处官兵,虽然严厉,但并无不妥,求情怕是会触了他的逆鳞,且自己身份低微,不便多言,只好待在原地静候。
    梁玮迅速处理了官兵,收剑入鞘,反身回来打量白马。他忽然抬起一只手,摊开手掌放在白马头顶,继而将手掌平移至自己身上。
    梁玮见白马的头顶刚好与自己的下唇平齐,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得十分开心,道:“你跟允儿一般高!”
    允儿?莫不是说淮南王梁允?白马明白了,楚王与淮南王是同母兄弟,两人感情深厚,方才梁玮肯出手相救,或许是因为见到自己时,正在思念远在淮南的弟弟。
    白马单膝跪地,朝梁玮抱拳,道:“多谢王爷救命之恩。”他的语气不卑不亢,神态极为从容。
    梁玮对此有些讶异,坦然受了白马一拜,亲手把他扶了起来,笑问:“你竟然不怕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白马恭敬地垂着脑袋,知道自己不能直视王爷。梁玮却毫不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看着本王,让你多看一眼,本王又不会少块肉。”
    白马抬眼望向梁玮,先向他道谢,再答:“回王爷,我知道您是楚王。您进京那日异常威风,我在一座佛塔上远远地望见了。”
    梁玮一笑便会露出两颗虎牙,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要跟他亲近。他听了白马的话,惊奇地“哦”了一声,道:“很好很好,看来我两个还挺有缘分的。我问你,他们说的‘青山如是楼’,是个什么地方?你在那做什么?”
    白马摸不清梁玮的套路,答:“回王爷,青山楼是一座春楼。”
    “我自然知道那是春楼,可这名字起得很好听,想来是个极风雅的地方。而且,我看你还会武功,不像‘那个’嘛,倒像是个小少爷。方才使得是什么武功?还挺厉害的。”梁玮说着,用胳膊肘拄了白马两下,他是个朝气蓬勃的人,片刻也静不下来。
    梁玮态度随意,可白马却不能失了分寸,他恭敬答道:“回王爷,我儿时被人贩子卖至青山楼,眼下未满十六岁,按律尚未成人,不可接客,只在楼中跳舞卖唱,陪客人喝酒说话。我没有什么武功,只是从前在塞外牧马放羊,从猎户身上学了几招防身保命的功夫。方才一时情急,下手失了轻重,其实过错主要在我。”
    梁玮感叹道:“不用陪客,每天还可以唱歌跳舞、喝酒说话?天底下竟还有这么好赚钱的活计!什么时候带本王去玩玩?你们羯人天生强健,你小小年纪已长得跟允儿一般高。哎,你两个都长得好看,乍一看去还有些神似。”
    白马笑了笑:“这是我的福分。”
    梁玮不知是什么脾气,忽然说了句:“哎,又想允儿了。在你们那里做事挺辛苦的,要不要本王帮你赎身?”
    白马愣住了,连忙说:“多谢王爷!不过我已经赎身了,只是户籍牌被别人拿着。”
    梁玮一脸“我懂的”的神情,问:“方才为何冲撞官兵?放心说来,我念你年幼,不治你的罪。”
    白马终于松了一口气,道:“方才是我太心急了,追在别人马屁股后头,想把他留在洛阳。可惜,他就那么走了。”
    梁玮双眼一瞪,仿佛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先是夸张地大笑,继而附在白马耳边低声说道:“我懂,我懂!哎,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必吊死在一棵树上?那行吧,我让人送你回去,免得你被骂。”
    白马还是有些不解:“王爷为何待我这样好?”
    “唉,刀头舔血,多积福报嘛。”梁玮叹了口气,摸摸后脑勺,伸手指了指身后的汗血宝马,道:“我这匹马是有灵性的,平时凶猛得很,入京那日我怕它冲撞圣驾,才不敢骑。这两日它不大安分,我便带它出来透透气,谁知方才路经此地,它就杵在这里,说什么都不愿走了。我看它那两只大眼睛望着这边,似乎是一定要让我救你才肯走,它喜欢你呢!”
    白马顺着梁玮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匹汗血宝马,马儿侧身扭了扭屁股,露出马臀上的一个刀疤。
    白马脑中灵光一闪,道:“我认识它!”
    梁玮来了兴致:“你认识它?可马贩子说这是从关外捉来的一匹野马,虽高大健壮,但野性难驯,卖不出好价钱,原准备杀了。我那时刚好想买马,与它看对眼了,就把它买了回来。”
    白马上前,摸了摸汗血马的脑袋。
    马儿咴了一声,好似在和他说话。
    白马转身对梁玮说:“我认识它。它原是匈奴右贤王乌朱流的坐骑,乌珠流脾气爆,待它不好,把它也养成了一个暴脾气。我幼时被抓到匈奴大营里当奴隶,趁夜偷偷骑着它闯出大营。王爷你看,它屁股上的伤口就是我用刀刺伤的,想让它跑快一些,莫再被人抓了去。”
    “竟还有这样的故事!”梁玮在白马脑袋上揉了一把,“你还真行,有胆气!日后若有困难,可来找本王,跟着本王混,哈哈!”
    白马对梁玮一揖,道:“多谢王爷。”
    梁玮随意地摆摆手,边走边说:“本王最恨那些不守规矩的小人!你且放心,本王定会让你看到胡汉和睦共处的一日。”
    梁玮刚刚上马,安排了两名禁军护送白马回家,忽然听见城门传来处一阵喧哗。
    他饶有兴致地望了过去,见一人策马狂奔入城,朱衣、银枪、白马——这人他是认识的,不但认识,而且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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