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一声龙吟似的刀鸣,岑非鱼挥出一道寒芒,瞬间将那叶片从中切开——并不是沿着叶脉,将树叶切成左右对称的两半,而是将叶片横向破开,切成薄如蝉翼的两片!
    岑非鱼单膝跪地,下巴一扬,叼住其中一片叶,收刀撑在地上。
    狂风停歇,漫天绿叶浮空,白马惊诧地伸手接住另一片叶。只听哗啦一声,浮空的绿叶一股脑落在地上,甚至带起了一阵小雨。
    岑非鱼吐掉嘴里的树叶,抬头笑问:“你这个便宜媳妇儿厉不厉害?”
    白马被岑非鱼的高深修为震慑住,不知该如何表述自己心中的敬佩,只说:“你比阿九厉害。”
    岑非鱼再演练了一遍。
    这次他同样未有收敛,振起了满园落叶与雨点,像条戏水的野蛟。
    一招叶落归根后,岑非鱼收刀:“如何?”
    白马点点头:“这两次有些细微的不同,你练第二遍时,虽然也很厉害,但似乎有些束手束脚的。”
    岑非鱼把刀还给白马,自己则双手抱胸靠在树上,道:“不错,第二遍我使得是从阿九那里看来的招式,适合你们这些矮子。”
    白马怒道:“我才十六!”
    岑非鱼他甚至没有问白马是否看明白了,只因前次与白马交手时,听他说自己能过目不忘,便如此笃定地相信了他。
    岑非鱼扯着嗓子喊:“矮子来耍耍看!”
    白马接过双刀,只觉得岑非鱼的气劲仍未散去,它们甚至现在还在发出轻微的颤动。他知道,短短十七招的功夫,这两把刀已经被岑非鱼降服了。
    在岑非鱼面前,白马更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无能。但他毕竟是在逆境中成长起来的,心性比同龄人更坚韧成熟,若是一味的自怨自艾、顾影自怜,定然只能落得个“零落成泥碾作尘”的结局。
    见到此情此景,白马并未表现出失落,反倒被激起一股斗志。他回忆着岑非鱼的动作,将两套不同的惊鸿刀法各演练了一次,所有动作与岑非鱼所做过的动作几乎分毫不差。
    然而,白马似乎并不满意。他使了一招叶落归根,收刀,问岑非鱼:“为何与你相比,我使出来的威力这样小?”
    岑非鱼心想,谁能跟我比?
    可他断不会对白马说这样的话。他走到白马背后,双手一左一右握着白马的手,道:“武道博大精深,非三言两语可说清楚的。”他一面说话,一面带着白马缓缓移动,使出惊鸿刀法的起手。
    两人紧紧相贴,白马不仅能感受到岑非鱼的一呼一吸,甚至对他体内真气的流动和运行,都能有所感知。
    岑非鱼:“真气无形无相,须以武功招式为媒,方能施展于他物。内功与招式的配合极为重要,你出招时很难控制住体内真气,故而威力不及我。”
    岑非鱼的气场太强了,白马不禁跟着他,以同样的律动呼吸。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到光明真气在体内流动,令自己的身体微微发热。他的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心跳越来越快,到后来呼吸都有些乱了。
    岑非鱼带着白马连使了好几招,见他有些吃不消,便慢了下来:“你的呼吸乱了,真气运行便会乱。内功修习无法一蹴而就,须日月积累,练习呼吸吐纳是最基础的。由此开始,你须学会控制自己的身体、体内的真气。”
    虽然岑非鱼缓了下来,但白马并没有觉得更好过,他的心还是狂跳不止,指尖有些微微发颤,岑非鱼说话越慢、语气越轻柔,他就觉得越难受。
    他不敢表露出来,终于捱到一套刀法使完。
    岑非鱼笑道:“说到底,练武修行不要急,临阵对敌不要慌,熟能生巧,都是极简单的道理。”
    白马真切地感受到了岑非鱼的强大,更知道自己今日短短一个时辰里所学到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岑非鱼手把手地教他练刀,可谓是如师如父。这个情景他曾在脑海中幻想过千百遍,但从未敢奢求。
    当幻想中的那个能够手把手教导自己的人,那个他想象不出面目的灰影,忽然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变成一个当世无双的大侠时,白马实在不能不感慨:何其有幸,我此生能遇到这样好的一个人!
    白马甚至想跪下来,给岑非鱼磕个头。
    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凝心聚力,按照岑非鱼所说的要诀,使出一招落叶追风,扬眉笑道:“我会勤加修炼,愿有一日,可与你比肩。”
    那一刀带着一股强劲的真气,飞向后院院角的大桃树。只听“倏”地一声,一丛桃树枝应声折断。
    树下似乎正有行人,当即破口大骂道:“岑非鱼!我日你仙人板板儿!”
    “李青来了!他肯定带了消息过来。”岑非鱼十分激动,拍了拍白马的肩膀,边走边说,“练武要懂得适可而止,我待会儿再来找你。”说罢转身离开,直奔后院而去。
    白马坐在桃树下歇息,并非有意偷听,只因前一日下了暴雨,此时地上湿淋淋的,众人没有起来练舞奏乐,故而天地一片寂静。
    后院里,岑非鱼正与一个男人交谈,说话的声音十分清晰。
    白马耳朵一抖,听见方才那个骂人的男人说:“江南传来消息,据说,赵将军的儿子找到了。”
    尾注:
    [注]是刘琨的《扶风歌》
    第60章 相爱
    说什么鬼话?白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敢轻易动作,生怕被人发现自己在墙外偷听。
    他手里紧握着两把弯刀,指节微微泛白。
    岑非鱼显然不信,嘲道:“七月初四,老子给齐王下了一道通牒。七月初七,我与白……不是,七月初七,齐王以赵王的名义向怀沙发去六千两黄金的寻人悬赏。另有人暗中添了些钱,赏金共万两。”
    李青乃是如是观的一名信使,对悬赏一事知道得很是清楚,不想岑非鱼同他知道得一般多,不禁惊诧:“你啷个晓得是齐王出得钱嘛?”
    岑非鱼嗤笑:“赵王哪里知道玉符的事?再说,赵王可不想要活人。可惜木已成舟,那老贼只能再追加四千两,先找到人再说。”
    李青听到“四千两”时,面色有些古怪,他看了岑非鱼一眼,似乎有所顾虑,便没有多说,只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岑非鱼将李青的反应看在眼里。他原本就心有疑虑,觉得周望舒有事情瞒着自己,推测非独赵王一人暗中追加了赏金,此时一试,恰好证实了自己的推测:这个“四千两”里很是有些问题,除了赵王,还有人害怕赵桢的遗孤,害怕当年的真相被揭露,那人是谁?
    然而,岑非鱼却不说破,继续说道:“我说八月十五要取梁炅的狗命,自然是吓唬他的。我知道他府上那位谋主心思阴毒,会为他献上一招驱虎吞狼计,此计不仅能令我分身乏术,无暇去找梁炅的麻烦,还能正大光明地迫害大哥的儿子,真是一石二鸟。”
    李青不解,问:“你明知……我晓得了,你是故意的!”
    岑非鱼点头道:“齐王的作为正中了我的下怀。原不是说过么,由怀沙广发英雄帖,让整个江湖帮着一同寻人,一来省时不费力,二来把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好为对付赵王造势。若实在寻不到人,你们手上不是还有个冒牌货么?齐王可给咱们省了不少事。”
    李青失笑,叹道:“齐王真成冤大头了!二爷够精的啊。”
    岑非鱼摇头,道:“我就是不喜欢梁炅这人。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若老天爷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还是会去收拾他的。”
    “大海捞针哪有这样容易?这消息此时出现,十分蹊跷。二哥,你不可因这假消息乱了心神。”周望舒从房中走了出来,他并未戴着面具,许是乔姐不在,许是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轻松,“今夜的事至关紧要,你要参与行动,绝不能离开洛京。”
    李青见了周望舒,似乎是松了口气,恭敬地道了一声“少主”,继而附和道:“发出消息的是个小帮派,做盐运生意的,常在江淮水路上活动,多少都得买齐王的账,说不得就是他手下的人。我已派人前往核实,消息明日就能到。”
    周望舒对李青点了点头,说:“梁炅知道二哥是个混不吝的东西,怕你真要在八月十五夜杀了他,才故意放出这假消息,想将你引到江南去。江南是周家的地盘,他们与梁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怕他们会对你下手,你不要只身犯险。”
    岑非鱼见周望舒与李青一唱一和,短短三句话里尽是什么“不可”“不能”“不要”,心里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以为就你聪明?”
    周望舒已经习惯了岑非鱼的满口胡话,且他不大会看人脸色,对此未觉有异,反倒开起玩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一向疯癫胡闹,我不聪明,但我懂你。”
    李青擦了把汗,预感岑非鱼要闹了,劝道:“二爷,少主说得极是。咱们的探子明日便至洛阳,多等一日,不耽搁事的。”他说罢,将怀中的密报交给周望舒,借口自己舟车劳顿,要先去休息片刻,脚底一抹油,溜之大吉。
    岑非鱼眉眼间带着股一意孤行的神气,道:“管他是真是假,我都必须走上这一遭。我绝不会让大哥的儿子孤立无援。”
    周望舒皱眉:“二哥,这定是圈套。”
    这当然是圈套!院墙外,白马心中暗道糟糕,把双刀随手一扔,朝后院飞奔而去。他知道,岑非鱼是可信的,周望舒亦是可信的,若自己推测无错,他们都是父亲的结义兄弟,正在为父亲报仇洗冤。
    白马躲躲藏藏数年,终于可以不用再独自为战,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岑非鱼!告诉他“我就是赵桢的儿子”。
    正巧李青走出后院,摇头晃脑地念叨着:“神仙打架哦,凡人遭殃!好险好险,躲过一劫。”
    白马一个不小心,重重地撞在了李青身上。
    “哎?红发碧眼白雪……不好意思,嘴巴太快!你是不是叫白马,是二爷的相好的?我问你个事嘛!”李青是专门负责递送情报的,消息灵通,他一看便知白马是岑非鱼的“新欢”,拉着他问东问西,纠缠了好一阵。
    后院内,岑非鱼已经收拾妥当。
    他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漂泊惯了,时刻准备着动身离开,好像从未在什么地方作长久的停留。他几乎没有什么行李,一杆银枪,一匹白马,除此而外别无其他。
    八岁独自离京,辗转千里去到玉门,险些埋骨黄沙地,幸而被赵桢救了起来。很少有人能阻拦他的去路,而此刻,岑非鱼骑在马上,却被周望舒挡在门前。
    眼看胯下神骏将从周望舒身上踏过,岑非鱼连忙兜住缰绳。
    马儿被扯得前足腾空,长咴一声,定在周望舒身前一尺处,振起一片灰蒙蒙的扬尘。
    岑非鱼刀眉一拧,问:“你要做什么?”
    周望舒手握一条软鞭,扬鞭劈向岑非鱼。只听倏的一声,软鞭遥遥绞住马缰,令岑非鱼无法控马前行。
    他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问:“数年谋划,就在今夜,你不留在京中手刃杀父仇人,反而要跑去江南捕风捉影?”
    “放开老子。”岑非鱼懒洋洋地说道,“在我看来,谢老贼早已是个死人,可大哥的儿子还活着。怀沙一放出悬赏消息,他便成了众矢之的,陷险境孤立无援,你怎可说我是捕风捉影?难不成,他在你心目中的分量,还比不过一个将死之人?”
    岑非鱼说罢,用力一扯马缰,周望舒的鞭子便被绷紧到了极致。两个人一在马上、一在马下,扯着手里的东西相互角力,牙关紧咬,弄得满脸通红,可谁也不愿听谁的。
    “今夜若有差池,下回便再难寻得机会。世上没有算无遗策的人,这十几年来我步步为营,不敢有片刻松懈,为的就是手刃仇人的这一天。”周望舒运气于掌,发力一扯,竟将一人一马拖动数步。
    岑非鱼失笑:“你手刃你的仇人,我去救我的亲人,你为何非要将我留在洛阳?你怀沙帮众数十万,少我一个不少。”
    周望舒:“我是怕你中计!”
    岑非鱼不屑道:“梁炅能奈我何?”
    中秋临近,此时江南传出消息,必定是齐王为岑非鱼设下的圈套。
    周望舒恨岑非鱼意气用事,罕见地对他大吼:“二哥!你改名换姓日久,竟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玉门一役,已经过去十七年了!茫茫人海,一个失踪了十七年的人,哪里是短短几日就能找到的?你竟要为了一个不曾被证实的消息,为了与齐王争个输赢,不顾眼前大事,千里迢迢奔入他设下的圈套?”
    岑非鱼倒没有多么激动,他仍旧是一副“我无所谓”的神情。然而,他的话却句句都透着股悲凉的意味:“玉门一役,大哥在万军从中孤立无援,而我却在西归途中磨磨蹭蹭,延误援救他的战机。我识人不明,未发现乞羿伽受到赵王要挟,以致他无奈反叛。当年数万将士血洒玉门,唯有我这一队人马逃出生天,你知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周望舒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负疚,但今夜是为你父报仇的唯一时机。当年你父被谢瑛进谗言害死,曹家被满门斩首,此仇不报,他们在九泉之下怎能瞑目?”
    岑非鱼两腿用力一夹马腹,马儿仰头狂嘶,生生将周望舒拉得一个趔趄。周望舒的双脚在地上拖出两道深痕,原本一尘不染的长靴沾满污泥。
    没能护住曹家,是岑非鱼除赵桢之死外,最大的一个心伤。他挑了挑眉,显然已在爆发的边缘:“别跟我提当年!当年我夜闯宫城,本可亲手杀了谢瑛,是你让冯飒出手阻我,现竟敢说我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说他们不能瞑目?周望舒,老子看你是跟乔羽在一起久了,学得她那阴毒蛇蝎般的妇人心思,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成日只晓得阴谋算计。”
    周望舒被岑非鱼的话刺痛了,他仿佛突然被人在胸口劈下一掌,呼吸都有些困难,瞬间松开手上的长鞭,声音颤抖,道:“我他妈藏头露尾、阴谋算计数十年,到头来在你眼里反倒成了阴毒妇人?我为得难道是我自己?”
    他双目通红,冲岑非鱼吼道:“鲁莽匹夫,你滚!”
    岑非鱼正用力扯着辔头,不想周望舒猛然松手,他向后一仰,险些跌下马来。
    这时,周望舒已经转身朝房里走去。
    岑非鱼愤愤地朝他大吼:“赵王只出了两千两,有人出了另外两千两,你明知除了赵王以外还有人暗中加价,可你他妈不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暗害大哥的儿子?你可以骂我打我,甚至用药迷晕我,但你不能骗我!”
    他到底还是把心底的不满说了出来。岑非鱼在生周望舒的气,不是气他阴谋算计,而是气他为了留住自己,故意隐瞒了这样重要的消息。岑非鱼一想到赵桢的骨血可能受到伤害,整个人都无法思考,如同疯了一般,只想奔至江南。
    “我瞒着你,还不是因为怕你冲动,你个……”周望舒欲言又止,他口才不如岑非鱼,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不晓得要如何陈说。他知道自己劝不住对方,只能摆摆手,“算了,你爱去什么地方便去吧。我不曾与你共患难,你亦无法真正地信任我。你总说我冷心冷情,但在我看来,真正冷血的人是你,除了早已离世的大哥,你心中根本就装不下任何人。”
    周望舒说罢,拔剑出鞘,剑指岑非鱼。
    但见一道剑气破空而来,周望舒隔着岑非鱼,刺中了他身后的一颗楸树!树干当即发出一声爆响。
    高大的楸树竟被周望舒以一道剑气拦腰斩断!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枝头干瘪的枯叶早已不堪重负,此时树枝狂颤不止,树叶便如瀑布般洒落下来,簌簌、簌簌地响个不停。
    岑非鱼胯下的马驹受了惊,提起前足一阵嘶叫。
    “岑非鱼!”周望舒站在原地不动,恨恨地望着岑非鱼,“大哥已经成了你的心魔,他让你变成一具被悔恨腐蚀心智的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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