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两地相隔甚远,塔上的羯族战士居高临下,听不清喊话,三根箭矢仍搭在弦上,吼道:“外族人,滚!”
    雪奴转头道:“可以先让我……”
    然而,周望舒根本不将守卫放在眼中。他提剑上前,一跃而起,从容格挡开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继而如鹘鸟般轻盈落在洞口,目不斜视,问:“让你什么?”
    雪奴从周望舒怀里跳下,跌跌撞撞跑到前头,朝着如临大敌的守卫们大喊:“我们不是敌人!是我!柘析白马!”
    守卫们举着武器面面相觑,看这少年是羯人模样,所说也是羯族语言,彼此嘀咕两句,答:“我们部落中没有这个人!”
    “我、我我,对!我找须提勒!他是我舅舅!”雪奴历经生死回到部落,竟已无人认识自己。他急得双眼通红,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羯人少年,你不该将外族人带来,滚!”
    雪奴往山洞里跑,被守卫用武器叉出洞口。他便大喊着须提勒的名字,然而山洞中黑漆漆一片,连回音都没有。
    周望舒抱起雪奴,剑指前方,道:“让我们进去,或者将你们的首领请出来。”
    雪奴呼吸未匀,见周望舒说完便动手,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抓住他的肩膀大喊:“你别杀他们!”
    周望舒先向高塔掷出一枚造型奇异的匕首,瞬间割断了守卫的弓弦,“咄”地扎进木梁中,如何也拔不出来。
    守卫们一哄而上,周望舒侧身轻旋。他身法奇绝,人剑如一,只用剑身在守卫后劲、肋下、头顶轻拍数下,每击必中。健壮的守卫们应声倒地,瞬间昏死过去。
    雪奴的话刚喊完,周望舒已在山洞内站定,收剑入鞘。纵使剑未饮血,他恍惚在方才那短兵相接的瞬间,窥见了人间最锋芒的剑光。
    周望舒牵起雪奴柔软的手,道:“我不喜杀人,走。”
    溶洞幽深,地面湿滑,淌着涓涓细流。
    “啊!”雪奴被冷得双腿发软,跌了一跤,周望舒索性像方才一样,将他整个抱在怀中。
    这一路走来,雪奴实在有些受宠若惊,不禁发问:“周大侠,多谢。可你,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你说得对,没有人生来知道自己是胡是汉,重要的并非胡汉,而是他做了什么。”周望舒警惕地察看四周,随口答:“你是个孩子,我与你一般大的时候……”
    话音未落,只见整个洞穴突然火光大盛。
    周望舒将雪奴抱紧,拔剑出鞘,道:“你舅舅来了。”
    但见溶洞巨大,四周崖壁上数十道狭长裂缝瞬间燃起火光。七名健硕男子戴着兽骨头盔,自空中疾速跃下,从四面八方将两个外来者团团围住。
    “他们是什么东西?我舅舅可不是这般青面獠牙!”雪奴可从未见过自己的族人作此种打扮,朝周望舒大喊,“将我放下,我也可作战!”
    铮——!
    周望舒环顾一周,似是成竹在胸,“作战,是大人的事。”
    “你背后有两个!”雪奴惊呼道。
    七名男子瞬间攻来,雪奴只得紧紧搂着周望舒,想为他守住身后。
    然而话方喊出,只见寒芒一闪,那两人头上牛角被削去半截,周望舒的剑已收回,断角才应声落地。
    “赵家七门阵。”周望舒觑准时机快步上前,如一道幽冥鬼影,刹那穿破包围,自平地飞跃至三丈高空,挥剑刺去,“你是乞奕伽!”
    亮银剑光闪过,照出黑暗中一张布满伤疤的脸。
    舅舅竟然就是“乞奕伽”?舅舅就是那个叛徒?!
    雪奴双瞳紧缩,无比震惊,完全不敢相信。
    他张嘴欲喊“舅舅”,却在临出口时咬住牙关,心想,我到现在也不知周望舒到底是何目的,他武功如此高超,若是舅舅因我而有所顾忌,定会死在他剑下,我又有何面目去见爹娘?
    但舅舅又是白马军中的内奸,害死了数万名戍边将士,如此无情无义,别人要来索命也是理所应当的。
    救命恩人和亲舅舅,雪奴的内心天人交战。
    乞奕伽听得这一声喊,竟出现了片刻沉默。
    他被周望舒一剑划破脸颊,本就伤痕斑驳的可怖脸庞鲜血直流,在幽冥烈火的照耀下,如同地狱恶鬼。
    他亮出长枪,横扫而过,大声叱问:“你是何人?”
    “要将你扒皮拆骨的人!”周望舒迅速闪避。
    雪奴只见枪头在崖壁上划出一道闪烁星火,他从不知叔叔有如此功力!
    乞奕伽轻挽枪花,一杆银枪刚劲无敌,功法套路霸道至极,将周望舒逼得节节败退,一时间竟占了上风,“中原人滚回中原!此处没有你要找的人,更没有你要找的真相!”
    周望舒以短兵对长兵,本就失了先机,但他面上仍是淡定自若,仿佛毫不担忧战败被杀。果然,待他看到乞奕伽双手握枪,先是向后一收,继而突刺斜挑,将自己披风刺破挑落后,终于开始反击。
    “好一招‘守志奉道’!”周望舒大喊一声,终于提剑刺向对方,“你的《六合枪法》可谓是炉火纯青!”
    与此同时,他的披风落在地上,露出怀中抱着的赤发雪奴。
    雪奴调头望向乞奕伽,灰绿色的鹿眼倒映着溶洞中的熊熊业火,微卷的赤也发像是暗淡的火焰,“舅舅!”
    “白……马?白马!”乞奕伽听得这一声,竟在激烈的打斗中瞬间止住,呆立原地不能动弹,眼中倒映出雪奴伤痕斑驳的脸庞。
    “哐——!”
    周望舒剑尖点在乞奕伽喉头,后者手中长枪落地,滚到剑客脚下,被他随意踢飞。
    乞奕伽双眼不眨,紧盯雪奴,怒吼:“放开他!”
    “首领!”七名战士迅速上前,将三人围在中央。
    乞奕伽胸膛剧烈起伏,吼道:“全都滚开!滚!中原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罪不及妻儿,你只可冲我来!”
    周望舒笑了笑,眼中不带丝毫温度,问:“若我偏要拿他试剑呢?”其实,他的剑与雪奴隔得很远,只有乞奕伽因过度紧张而失去了理智。
    众人被乞奕伽挥退,隐入黑暗中。
    “你不可如此!”乞奕伽慌忙大喊,神情极为痛苦。
    连雪奴也不知他为何会如此慌张,舅舅既然能出卖数万赵家军,则应当是个极为冷血的人。可现在,周望舒假装以雪奴为人质,只是一次要挟,乞奕伽却如此激动。
    周望舒直视对方的双眼,问:“为何?”
    乞奕伽被激得双眼通红,欲言又止,最终深吸一口气,道:“赵将军就是为他们而死的。”
    周望舒垂眸,道:“你不说实话。”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放过他吧!”乞奕伽眼中流出血泪,滴在剑锋上,瞬间碎裂,“我就是为了族人,才背叛了少帅。”
    周望舒收剑入鞘,将雪奴放下,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雪奴连忙跑到乞奕伽身旁,搀住他的手,“舅舅,我回来了。”
    “好孩子。”乞奕伽欣慰极了,却见周望舒手中的东西,当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接连磕了九个响头:“我,乞奕伽,愧为人臣!愧为人!”
    周望舒迅速将手撤回,洞穴内光线昏暗,雪奴只看出那是一块残缺的玉石,单看一块,根本辨认不出是个什么形状,问:“这是什么?”
    周望舒将东西收了起来,说:“你不该听。”
    雪奴能感受到,自从周望舒认出乞奕伽,杀意就越来越浓。他在这短短的交锋中,又变成两人初识时那种冰冷的模样。雪奴有些害怕,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朝周望舒大喊:“请你不要杀他,周大侠!”
    周望舒一把抓住乞奕伽的后劲,运起轻功推出洞穴。
    第10章 灭族
    雪奴走到洞穴深处,见其中竟有块极宽广的平地,山顶敞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天空仿佛一只倒扣其上的圆盘,灿烂星河与皎洁白月都被盛放在内。
    众人见他到来,登时如临大敌。
    雪奴举起双手,证明自己是三年前被抓走的羯族人中人,细数记忆中的种种快乐,终于取得了大家的信任,而后随口编造了一个名字,便朝着高台上的一丛圣火走去。
    火光金白,人影被投射至岩壁上,仿若幽冥鬼魅。
    “愿阿胡拉与你同在,阿纳希塔的儿子。”说话的,是满脸褶子的圣火祭师,被部落中人称作“老麻葛”。
    雪奴仍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老麻葛就是如此神通。他行了个祆教的大礼,心不在焉地说道:“您还认得我。”
    老麻葛笑容慈祥,让雪奴坐到自己身边,和蔼地说:“你身上,有不息的圣火。”
    雪奴经历生死,已经不大相信神明了,但他不能对老人出言不逊,只问她:“舅舅会被杀吗?”
    老麻葛幽幽叹道:“死神早已等在乞奕伽的门外。”
    雪奴喃喃道:“我们要想个办法救他。”
    老麻葛却握住了他的双手,叹道:“我时日无多了,孩子,我要替阿纳希塔将两件礼物转交给你。”
    雪奴想着救人,心中焦灼,挣脱老麻葛的手朝外跑去,边跑边喊:“礼物以后再看!我把大家找来,先想个办法救……哎?!”
    一个近百岁的老妪,只是稍一抬手便将自己凌空抓了回来!是时,雪奴对武学尚且知之不详,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雪奴被老麻葛用双手抓住,只觉得一股极强的内劲如洪水奔流,源源不断钻进自己的体内。他浑身青筋暴起,雪白的皮肤布满血丝,感觉自己像一只将要被挤破的羊皮水袋。
    老麻葛虚弱地喘息,突然大叫一声,继而慢慢地将刚才传入雪奴体内的内力封在他的气海里,悲叹:“以你现在的体质,尚不能承受这股力量。我再传你一篇光明神诀,须在每日子时运功,将气海中的内劲反复琢磨而化为己用。”
    老麻葛念诵着口诀,将浩瀚汪洋般的内力化作江河,共分七次为雪奴传功。她每传一次,便将那股内力封入雪奴的气海,如此反复,她自身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枯瘦干瘪。
    “呼——!”雪奴突然被传入巨大的内力,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巨大的冲击,昏厥数次再醒来,月亮移至东天,在洞穴中已看不见了。
    “老麻葛?老麻葛!你怎么了?”雪奴猛然惊醒,只见一个已经瘦到脱形的老妪躺在一旁。
    老麻葛悠悠转醒,虚弱地说道:“我休息片刻,你且将口诀背来。”
    “光明清净,寂灭无常。会无忧愁,诸恶不侵。”雪奴每说一句,都要偷偷地向身旁看一眼,两句过后便已坐不住了,“您真的没事吗?您为何要牺牲自己传功于我?我、我的身体,是不是这辈子都没法练成什么功法?”
    “不,孩子,你是阿胡拉在人间的化身,注定将带领胡汉两族走向光明的未来。穷于为薪而火传,我给予你的不仅仅是武学修为,更是整个部落乃至于羯族的希望,是人的灵魂里头的东西,它们薪火相传以致生生不息。”老麻葛气若游丝,双眼半睁半闭,颤颤巍巍地从手边的祆教圣物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雪奴,“这是,第二件。”
    雪奴伸手接过,只见一块残缺的玉石,扁平古拙,更精细地刻了些繁复的暗纹,整块碎玉呈一个马头的形状,“这有什么用?”
    老麻葛摇摇头,道:“寄托你父母思念。”
    雪奴想将碎玉挂在胸前,然而他心思细密,知道财不可露白,又将东西小心翼翼地塞进靴内,再问:“您既如此厉害,为何三年前匈奴人杀来……”
    “武力再高,难敌千军。”老麻葛捉住雪奴的一只手,用力地握着,告诫他:“白马,人心之狠毒,甚于剑锋千万倍。未来的路上荆棘遍布,你须时刻谨慎提防,既不可轻信他人,也不可失了本心,当以内心光明照亮漆黑长夜。”
    这话云里雾里,雪奴根本听不懂。
    他思来想去,心中原有的疑问与今日乞奕伽叛徒身份的暴露相叠加,他忍不住生出一个莫名的念头,试探性地问老麻葛:“我有几个疑惑,您能帮我解开吗?”
    老麻葛闭目,点头:“问罢。”
    雪奴深吸一口气,道:“我父亲他、他会汉话,他那么喜欢中原的东西,他去过中原?”
    老麻葛:“他是个汉人,乞奕伽把他带到族中时,胡汉边界上的战火刚刚停歇。”
    雪奴双瞳一缩,问:“他教过我一篇心法,口诀乃是汉文,像极了佛家的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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