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有马蹄印,当是向着东南方跑了。小主人,追?”
    乌达策马徐行,从树墩前走过,视线刮过雪奴的伪装,心头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有一双绿色的狼眼。”
    他说着话,视线再次扫过那颗树墩。
    一轮明月大如圆盘,正正高悬中天,雪奴浑身剧烈颤抖,带着雪粉簌簌掉落,眼看就要被发现。
    幸而一阵狂风起,吹动空中漂浮的狭长流云。
    光影忽明忽暗,乌达看不真切,便抛去这一丝怪异。他朝着分岔路低头细看,流云飘过后,月光再次洒落,雪地中金光一闪。
    乌达迅速捕捉到这刹那的闪光,眼神一亮,笑道:“果然是个狡诈的奴隶!”
    骑兵下马,将埋藏在雪地中的项链拾起交给乌达,问:“主人,我们已追出近三十里,只不过是个白雪奴,我看……”
    乌达一鞭子照面抽下,将那骑兵打得皮开肉绽,叱骂:“给我追!”
    雪奴听着马蹄声渐远,却半点不敢松劲,知道乌达是个暴虐的小贵族,这样人的往往十分偏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心中计较,乌达若是追不到我,定然返回再看,届时便会发现树墩的变化,然后往另一侧追击;然而我又已经没了马匹,不消片刻就会被他们追上。
    我面前三条路,一不可原路返回,二不可追在乌达身后,三不可另走一路。我既已走到这里,余下的选择只有苦捱!
    雪奴思虑迅速,下定决心后便不再摇摆。
    他外头裹着的狐裘已经被冻成僵硬的壳子,所幸缩在其中盘腿打坐,默念那套不知名的心法。调匀内息,催动气劲流转周身,渐觉四周的寒冷减退。
    风雪一夜不停,乌达寻雪奴不见,知道自己被骗。约莫一个时辰后,果真折回此处仔细查看,继而又朝着另一条路跑去。
    再过一个时辰,那贵族少年气急败坏地返回,在原地徘徊了近一刻钟。直到右贤王派人前来传话,道那小奴隶已被射伤无须再查,这才恨恨地离去。
    雪奴练功时,六感分外清明,听见匈奴人一问一答,知晓刘玉与刘曜都已经脱险,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内。
    再过两个时辰,他才将内息收回丹田,练功时物我两忘的感觉逐渐消退,饥饿与寒冷便漫了上来。
    雪奴红发披散,碧眸清澈,浑身皮肤同冰雪一般洁白剔透。
    他张大了双眼,伸出羊脂玉般的食指,指尖轻轻点在冻成一个硬壳的狐裘上面。
    “剥!”
    冰壳子发出一声脆响,裂缝沿着他的指尖同时相上下蔓延。
    当罩在雪奴面前的冰冷硬壳破成两半,整个荒原风销雪霁,清晨第一缕微光落在少年挺翘的鼻尖,继而将他整个笼罩。
    雪奴从一颗冰雪巨蛋中被孵化出来,仿佛光明神来到世间。
    再回首,天大地大,何处为家?
    为奴三载,终得自由,雪奴面向匈奴的方向,定定地站着,直到雪落满头,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积雪片刻便已没过脚背。
    情势不容他犹疑,雪奴转念一想,只要人有自由,去哪里不都是好的吗?他索性追着汗血马奔逃的方向,沿东南那条小路离开。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广袤雪原只有两行脚印。
    白天,雪奴一刻不停地向东狂奔,那是家的方向。渴了,便凿开冰封的湖面,灌下一肚子凉水;饿了,便将冰雪捏作一团,当成青稞饼子吃下。
    夜里,在树兜中避风,盘腿打坐调息运功。只是这功法如瀚海汪洋,无人指点,能够运转已是奇迹,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为岑非鱼那样的高手。
    约莫过了半月,雪地上的人畜脚印越来越多。雪奴知道,自己已经快要走到集镇,便越发小心。
    这天夜里,他照例寻到一块背风的崖壁,仗着自己饿得骨瘦如柴,从窄小的裂缝间钻进石壁底部,那是一道因常年遭受水蚀而产生的狭长空洞。
    打坐至半夜,雪奴耳朵抖动,忽然睁开双眼。他卧倒在地,胡乱抓起积雪堆在面前,将这一道缝隙糊住。
    片刻后,急促的马蹄声爆响,成群的骏马片刻间已奔至崖壁前。
    雪奴敛声屏息,以食指在积雪中戳出两个窟窿,凑上前去窥探。
    天空中星月如钩,胡杨林黑漆漆一片,冷月清辉洒落,冰晶随着云朵流动闪烁微光,仿佛漫天星子都落在地上。
    “哈哈哈哈!周坞主!切磋切磋,你莫要跑呀!”
    当先那人策马狂奔,背后背着柄长剑,乃是一名白衣剑客。五名壮汉用生硬的汉话笑闹喊叫,对他咬死不放。
    剑客被逼至绝路,索性勒马定在原地,调转马头。
    从雪奴的方向望去,只看得见他背影挺拔,身材劲瘦,宽阔的背脊绷得笔直。一如雪中劲松,任凭狂风吹打纹丝不动。
    片刻后,竟有一只雀鸟翩然落在他肩头。
    “吁——!”
    五名胡人胯下马儿健硕,顷刻便至山前。见这剑客定在了原地,极熟练地在其四周围成半圆,将所有去路堵死。
    显然,这是一股盘踞当地的山匪。
    “周坞主剑术很是厉害,未想到人还这般年轻俊朗,只不知你跑个什么劲,难道是怕爷爷们将你扒皮拆骨当狍子吃了?”
    说话的男子立在正中,手中拿一对硕大的铜锤,当是五人的头领。
    “十二连环坞不愧是江南第一帮!不止水上称雄,在雪地里脚下都比别人滑呢 !我看坞主干脆改个名字,莫叫周望舒,叫周望逃得了。”
    众人将周望舒当成了落网的困兽,满口污言秽语混着笑声,在塞外空旷雪夜中久久回荡。
    雪奴暗地里细细打量,见周望舒头上发髻一丝不苟,玉冠上镂空雕着八卦,织锦白衣暗绣祥云纹饰,腰间挂一枚通红的血玉佩。
    穿着打扮华美古朴,不似寻常江湖人。
    果然,周望舒听得这些羞辱言语,不见丝毫怒气,端端正正坐在马上。月下白衣胜雪,与对面五人泾渭分明。
    对方不见周望舒答话,嘲道:“周坞主千里迢迢出关至此,莫不是就为了半夜在这雪地里与我们跑马?”
    “不知右贤王有何赐教?”周望舒的声音如冰似雪,说话间不带半分情绪,却不怒自威。雪奴听得双眼大睁,直觉这是自己有生以来听过的,最为好听的声音。
    男人显然是被对方的威压所震慑,即刻举起铜锤,提高了声音,道:“咱们飞沙帮三月前才归附贤王,坞主真真是与传言一般消息灵通。其实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兄弟几个想与你切磋一番,看看这中原武学到底是个什么狗屁模样。”
    周望舒根本不为所动,只说:“请先传话。”
    “你! 远到是客,还是先由我们兄弟几人好好招待一番吧!”男人铜锤相碰,擦出一道亮银火花,其余四人得了信号,瞬间拔出武器,同时向周望舒攻去,“便请你埋骨此地,永世不回!”
    雪奴见周望舒根本没有动作,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莫名地为他着急起来。鼻尖凑到冰雪上也未发觉,温热的鼻息将冰雪化开一个小洞。
    “铮!”
    五人攻至面前,周望舒这才拔剑。然而也就是他拔剑的这一刹那,五名男子应声滚落在地,没能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也不见血迹。
    雪奴连眼都没眨,却根本未能捕捉到周望舒的动作。见他只是拔剑出鞘、再收剑入鞘,电光火石间,一剑取了五条性命!
    第6章 说书
    这一剑令雪奴看得激动不已,顿时心跳如雷。他心想,若是我能如此人这般,便再不会受旁人欺凌,当是何等的逍遥自在?但我想必此生都不可能学得这样的武功。
    雪奴想着,不禁悲从中来,发出一声轻叹。
    周望舒耳朵一抖,显是发现山底有人,然而他只回头看了一眼,根本不放在心上。
    白衣剑客策马缓步前行,肩头的雀鸟轻啄他的发髻,扑扇翅膀,依依不舍地飞离。
    直至周望舒化作一片白雪消失风中,一道极细的血线才从那五人脖间线路,鲜血缓缓流出。
    雪奴看得入神,等血花开到自己脚下才反应过来,飞速钻了出去。当晚练功被打断,饥饿感如潮水席卷,只觉前胸后背都在相互摩擦。
    他连滚带爬扑到尸群边,趴在雪地里翻找食物。
    “唔唔唔!”硕鼠般疯狂咀嚼冷硬的干粮,咕咚咚一气灌下整袋马奶,直直吃到小腹鼓胀,差点没噎死过去。
    雪奴先道了一声“得罪”,伸手摘掉尸体身上的金银首饰,又选了一个与自己身材相仿的人,将其外衣剥下。他并起食中二指,摩挲尸身上的剑伤,想起自己在乌珠流处所受的欺凌,呆望着冰冷的尸体。
    片刻后,雪奴长啸一声,速速逃离当场,怀揣从仇人处得来的金银与食物。
    他走在风雪中,四周漆黑一片,受到周望舒镇定气度的感染,开始冷静思虑自己的未来。
    心想,这飞沙帮竟是乌珠流的人,可见匈奴势力范围极大。他当年血洗了我的部落,此刻云山牧场说不得仍在他掌控下。若是乌达铁了心要抓我回去,我跑回部落无疑是自投罗网。
    雪奴面朝着家的方向,停住脚步,现在他连家也不能回了。
    恰在此时,风停雪止,晨光破开云层洒落大地,将雪地中一行隐约的马蹄印照得晶莹闪光,雪奴不禁感叹:“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小瘸子的大道理从前听来无趣,未料处处都能用上。”
    “以后当要好好读书习武,”想到那白衣剑客周望舒一剑直取五人性命,这剑客既是乌珠流的敌人,跟在他身后定然安全,他又忍不住想起没有逃出来的刘玉和刘曜,喃喃道:“也不知他两个如何了。”
    说罢,从衣物上撕下布条,将手脚腕上四支铜铃包好,循着对方的马蹄印跑去。
    雪奴追了周望舒七八日,心中越发好奇。
    这白衣剑客在冰天雪地里走走停停,凡遇高山低谷,必然前往查探,他并不欣赏风景,倒像是在寻找些什么。
    “可他的模样太也淡然,万丈高崖边一骑漫步,马蹄声慢悠悠的响,跟奚琴奏出的乐章同样动听。”雪奴在路上孤苦难耐,竟突发奇想,凡等待周望舒入谷上山,必定团个小雪人,放在身边与自己说话。
    有时无话可说,便学着周望舒的马蹄声,“得啷得啷”地瞎叫唤。
    因为总是跟在周望舒身后,雪奴从未看见过他的正脸,但在心中将这剑客的眉目描摹过千百遍。
    “剑客必然有一双冰冰冷冷的眼,他看东西时总是扬着下巴,连脑袋也不转,”雪奴对着他那没鼻子没脸的小雪人,食中两指勾起,从太阳穴处向外比划,“那么眼神就是斜斜地睨着,将世间万物视作草芥。”
    山匪马帮的宵小前来搦战,周望舒能甩则甩。
    只因胯下一匹凡马,偶尔会被追上,他总是先问来意,再表态度,每每等待对方先动手,这才拔剑出鞘,一剑毙命。
    雪奴对他的崇拜之情日益增长,在其身后越跟越近。
    某日晨昏相接时,周望舒行至云山山脉间的狭长谷地。
    山中忽然蹿出一群穿狐裘豹皮的西域人,身法诡异灵动,逼得这剑客出了两招。
    雪奴躲在上方山崖间向下眺望,不禁为周望舒捏一把汗,慌忙间脚筋抽搐,踢落一块滚石,“哗啦”碎在地上。
    “你必要埋骨黄沙地!逃不过天山圣教的追杀!”西域人磨刀霍霍,仿佛周望舒已是俎上鱼肉。
    然而周望舒始终从容不迫,只冷冷地问了一句:“道法自然,谁可称圣?” 他说罢,连出两剑,一剑杀一人。
    铮——!
    周望舒出了第三剑,最后一个西域人大喊着喷血倒地。但剑客并未收剑入鞘,而是转身面对雪奴所在的方向,视线从地上的碎石处,移至头顶断崖。
    雪奴紧贴崖壁站立,敛声屏气,吓得满头大汗。
    天地静谧,大雪纷扬,寒风吹落铁剑血槽中的红珠子,“嘀”一声被摔在石板上。
    雪奴将心一横,所幸提着嗓子长叫一声:“喵——袄——?”
    “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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