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库萨一脸的纠结,葛霖发现格兰特与塔夏脸上也是这种难以表述的疑惑,还有同情跟愤怒混杂。
    这时伊罗卡示意他们不要插话,战神很清楚事情并不是老库萨他们误解的那样,他跟葛霖有过很多次“亲密接触”,葛霖从来没有表现出厌恶跟人肌肤接触的倾向。
    那些缠绕在灵魂之火里面的阴影只跟黑暗、幽静无光的山路、短小锋利的武器这三点有关。
    伊罗卡轻轻拍了下葛霖的背,让他放松绷紧的躯体。
    “买那么小的孩子,用来做什么?”
    “……”
    这个问题虽然直接,但是对思绪混乱的葛霖来说,却是正好。因为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现在有了开头,那些压抑沉淀到灵魂深处的往事,就像一潭死水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我们的世界有一种非常陈腐的观念,如果一对夫妻没有儿子,他们就会无法忍受,会觉得对不起父母祖先,对不起自己,没办法抬头做人,要被认识的人嘲笑……女儿不行,必须要有儿子。如果他们没有儿子,死后财产会被近亲拿走,女孩什么都没有。这种想法不仅父母会有,生活里的每一件事都会同步影响,提醒人们男孩与女孩的区别,女人无论做什么,都会被轻视。”
    老库萨先是张了张嘴,然后闭上了。
    ——西莱大陆的女性同样有继承权,比如金堇帝国的皇位第一继承人是弥琳娜公主,而不是她的弟弟爱德华王子。
    世界不同,人的习惯也不同,老库萨不懂,他觉得不好评价。
    “这种传统的想法持续了很多年,现在我们的国度已经不允许这种行为了,女孩也能像男孩一样分到财产,只是人们心里根深蒂固的概念,就像雪山的冻土层。自由的种子根本无法突破这种禁锢,只能沉睡在地下,一年又一年,等待蓬勃生长的机会。”
    终有一日,雪融冰消,绿意将覆盖荒芜之地。
    然而不是现在。
    葛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说出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
    葛霖刚刚周岁的时候,就被人贩子抱走了。
    那个年代的火车站里人山人海,又赶上过年,旅客根本不是排队上车,而是直接爬车窗。
    葛霖的父母带了东西和孩子要坐长途火车回老家,这对夫妻被汹涌的人流挤散。
    葛霖的母亲十分焦急,又因为东西太沉无法行动,旁边来了一位“好心”的大婶,陪着她找人,还帮她拎东西,等到她想要去厕所的时候,主动提出帮忙照看孩子。
    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一个临时起意的人贩子,她甚至不是做这一行的,只是看到孩子长得不错,又是个男孩,这才起了贪念。
    那时的火车站没有监控摄像头,冬天大部分人都穿着外罩耐脏蓝布的棉袄,穿得鲜艳好看的年轻女人跟小孩很显眼,一个普通大婶根本就找不到。
    看谁的背影都像,然而谁都不是。
    葛霖的父母在车站绝望地寻找,这件事在很多年之后,葛霖才从他的父亲嘴里听说。
    警察来了也无能为力,这是火车站,买票不用身份证的年代,还有许多人逃票,人贩子只要抱了孩子随便搭上一辆车,再随便找个站下车转乘两次,根本找不回来。
    抱走葛霖的人,没办法喂孩子。
    奶粉是不得了的东西,一般人根本不舍得买。
    人贩子作案时通常会有一个正在哺乳期的妇女做同伙,像这种临时起意的根本没有准备。
    孩子在路上饿了很久,等找到“收购渠道”转手的时候,已经生病了。
    人贩子是单独行动,但是他们通常有一个复杂的关系网,
    “货物”要经过层层转手,很多人不知道孩子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最终孩子卖到了哪里,只是在转手过程中赚钱。
    葛霖病得不算重,人贩子随便给他吃了一点药,就不耐烦了。
    生病的孩子卖不上价钱,太小也怕养不住,怕砸在手里。因为急于脱手,在最后一次“转手”时,葛霖被卖给一个跑偏远山区的人贩子。
    葛霖被带去了一个山村,跟他一起的还有好几个四五岁左右的男孩,以及年轻的女人。
    所有人里面,原本生病的葛霖价格最低,可是他命大,居然慢慢好了,没有死在半路上,也没有因为卖不出去遭遇更可怕的事。
    乔安说的养父,就是买了葛霖的人。
    这家人并不富裕,为了买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男孩,拿出了所有积蓄,还找很多亲戚借了钱,东拼西凑才把葛霖买了回去。
    山村里没有好东西,整天忙着耕作的村民,谈不上对孩子多好,不缺孩子的吃喝就是最好的待遇。
    整个村子的小孩,都没有新衣服穿,夏天光着屁股到处跑,冬天穿大人旧衣服改小的棉袄,一个月吃不上一次肉,还没桌子高就要帮家里干活。
    因为怕把小孩打坏了,白花钱,在葛霖小时候,那对夫妻不怎么打他,最多扇个巴掌,想要撒气也只是指着他骂。
    在那样的地方,亲生的孩子也就是这种待遇。
    还有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孩,父母不给饭吃,这些基本上都是女娃,男孩很少。
    能够这样艰难地在父母手下讨生活的女孩,已经是幸运的了。
    “我最早的记事,大概在三岁半到四岁左右,之前的记忆都是零散模糊的,没有具体的事情。”
    葛霖忽然端起杯子,灌了一口酒。
    呛鼻的辛辣直冲脑门,他微微喘气,沙哑着嗓子说:“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是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那只挣扎的小手、掉在地上的鞋子、还有她惨白的脸……”
    村里有一户人家生了个儿子,家里已经有个五岁的女孩,就想把她换出去做童养媳,省得将来花钱买媳妇。
    葛霖见过这个女孩,她有张枯瘦发黄的脸,特别大的眼睛。在知道自己要被换到很远的村子时,女孩跪下来抱着父母的腿大哭,闹得整个村子的小孩都知道了。
    换童养媳的事情还没敲定,这家人新生的儿子就夭折了,村子里的神婆一口咬定是这家的女儿克死的。
    “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还拿着青枣子啃,跟着一群小孩大人看神婆跳来跳去,然后……女孩被她的父母拽住头发,死死摁进了自家院子的水缸里。”
    枣子直接砸在了脚背上。
    孩子还不知道死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害怕,害怕到不敢哭。
    他亲眼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怎样失去生命的。
    周围的成年人没有一个阻拦,神婆还在跳来跳去。
    浑身湿透的女孩,毫无气息的躺在地上……
    “我跑回了家,每天都做噩梦,然后邻居的一个小男孩,跑过来笑我胆子小。”葛霖面无表情地说,“我问那是怎么回事,他说是送讨债鬼,还说我的姐姐也是讨债鬼。”
    村子的孩子把葛霖带到了一座桥上,笑嘻嘻指着桥下说,葛霖的“姐姐”就在下面。
    桥下有火堆烧过的痕迹,一堆又一堆,里面有些黑灰色的硬物。
    葛霖不敢问,他没事就到桥边转悠,想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好好的桥,怎么会有“姐姐”呢?
    “后来村里有一家孕妇生产了,可是他家没有请村子里面的人喝酒,我看见他们把婴儿丢下桥摔死,然后捡起柴堆烧了尸体。”
    “……”
    之前众人听到讨债鬼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打断葛霖的话,现在老库萨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声巨响,塔夏祭司一巴掌拍得桌子散了架。
    酒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葛霖直直地看着酒杯的残骸,没有动。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说。
    ——因为害怕,他在村子里玩的时候也开始注意,他发现有些人家里有间黑漆漆的屋子,窗户装着铁栏杆,村里的小孩不敢靠近,说是有鬼。
    确实有“鬼”,栏杆里有时会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还能看见一张披头散发的脸,发出奇怪的喊叫声,很可怕。
    葛霖一直不知道“鬼”是怎么来的,直到有天半夜,村里的男人忽然不睡觉,举着火把进了山,闹了整整一夜。
    天亮的时候他们抓回了村里一个女人,葛霖见过她,那是一个沉默寡言不说话的瘦弱女人,以前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
    几天后,那个女人的“家”里就多了一个黑漆漆的屋子,装着同样的铁栏杆。
    “我六岁时,买我的那对夫妻……她怀孕了,隔年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父母”忽然改了脸色,打骂变得凶狠,经常不给吃的东西,天不亮就叫葛霖起来干活。
    “弟弟”周岁的时候,葛霖无意间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家里养不活两个孩子,当年买孩子欠的债到现在还没还清,眼看亲生儿子壮实健康,这对夫妻就动了主意,想去找邻村的“介绍人”,把葛霖再次卖掉。
    “原来我是他们买来的,还花了很多钱。”
    葛霖在最后一句话上加重了语气。
    客厅里弥漫着酒液的味道,碎片跟桌子残骸已经被伊罗卡用一道风卷到了墙角。
    葛霖无意识地伸手扶额,想要支撑他觉得越来越沉重的脑袋,然后他感到身体一轻,好像有股力量环绕在他身周。
    这种熟悉的感觉……
    葛霖抬头看伊罗卡。
    他们从西格罗启航冲向水龙卷的时候、离开麦仑镇遭遇暴风雪的时候、伊罗卡就用这样的气流保护他。
    葛霖终于从过去的记忆里脱离出来,他揉了揉额头,快速地说:“我知道这件事后,就想要逃跑,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这个熟悉的村子,所有熟悉的人在我眼里都变成了恶鬼。我整夜都睡不着,终于在一天傍晚,我被打了一顿又没有饭吃,被他们赶出屋外之后,直接跑了。”
    黑漆漆的山林,遮住月光的茂密树枝,都像一个巨大的阴影,伴随着孩童时期看见的水缸、女孩、桥下的黑灰……反复出现在眼前。
    “孩子没有足够的体力,也没有坚韧的内心,夜晚的黑暗太可怕,我迷失了方向,根本没有跑出去多远,天亮还在村子附近。第二天就被找了回去,然后挨了一顿打。我一口咬死自己太饿,想去林子里抓兔子结果迷路了……”
    村子被买来的小孩还没有逃跑的,那对夫妻也不知道葛霖偷听了他们说话,就相信了。
    “虽然逃过一劫,可是事情没有解决,他们没有把我卖掉,而是把我带出了山村,去一座小县城……后来我才知道,‘介绍人’告诉他们,我的年纪大了,养不熟,卖不掉了。让那个男人学隔壁村的做法,把孩子带出去乞讨,每天能赚很多钱。”
    葛霖的声音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压抑,只是他说出的话,仍然让人轻松不起来。
    “去繁华的城市,你就有很多机会逃跑了?”塔夏祭司小心翼翼地说。
    “确实是这样,到了县城车站我就跑了,还告诉别人,我是被卖给那个男人的,然后警察……我们那个世界的执法者来了。”葛霖摇头,眼神阴郁地说,“但是没有用。”
    “为什么会没用?”格兰特祭司也忍不住问。
    “我被卖给那家人之后,他们就去上了户口……就是记载你是谁家的孩子,父母是谁,偏僻的地方很久才统一登记一次,许多孩子都是好几岁才有记录。”
    “可是血缘魔法……”
    老库萨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他想起葛霖的世界没有魔法。
    葛霖点头说:“我们那里也有判定血缘关系的精确办法,只是我小时候还没有普及。”
    dna鉴定要钱,不是随便就能做的,既然查了户籍登记,确定是这家孩子,谁还带去医院检查?一般都不会再管。
    人们斥责这孩子贪玩、胡闹、不懂事。
    “父亲”气得把孩子狠狠打了一顿,旁边的人还在说打得好,七八岁狗都嫌,不打不成器。
    葛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种绝望,他看见那些大人的面孔,都是扭曲的、恶鬼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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