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她是跟大部队一起回的宾馆,关上房门以后,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谁啊。”宁宁回头。
    “是我。”是石中棠的声音。
    “还有什么事吗?”宁宁回到门前,条件反射想看下猫眼,可这个时候猫眼还没普及,除了少部分有钱人家里会装猫眼,一些星级宾馆都没这设备。
    “有样东西忘记给你了。”石中棠笑道,“开开门呗。”
    “什么东西啊?”宁宁问。
    “你开了门就知道了。”石中棠说。
    别是情书或者玫瑰花吧……
    宁宁这下更不愿意开门了,之前拒绝他的告白,两个人之间就已经有点尴尬了,说实在的,她这个人不是很擅长拒绝别人,尤其是别人的示好,所以每次拒绝别人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别了,今天太晚了。”暂时想不到别的办法,宁宁只好推脱道,“你明天再给我吧。”
    门外沉默了一下,忽然响起宁玉人的声音:“咦,你怎么在这里。”
    石中棠:“我来找人。”
    宁玉人:“好巧,我也是来找人。”
    说完,又是几声敲门声。
    宁玉人:“开开门,我有事问你。”
    宁宁猜她是要问有关面具人的事情,犹豫一下,打开房门道:“你进来……”
    她的声音噎在了嘴里。
    门外,没有石中棠,也没有宁玉人。
    只有一个戴着微笑面具的男人。
    “你总算开门了。”他先是发出宁玉人的声音,又换成石中棠的声音,笑着将手里的票伸过去,“来,给你,收下吧。”
    宁宁飞快想要关上房门,但被面具人抬手拦住。
    “收下啊!”他还拼命把自己的身体往门里面挤,一只手推着房门,另一只手伸进门内,手里的票几乎伸到宁宁脸上,“你都已经改变过别人的命运了,为什么不能改改我的?也可怜可怜我吧!拿去啊!拿去啊!”
    他情绪一激动,面具上的笑容就愈加生动,那可不是什么发自内心的笑容,而是一种浮于表面的职业笑容,商场精英,推销员,还有诈骗犯,都是这么笑的。
    “救命啊!救命啊!”宁宁忍不住大叫起来。
    外面传来开门声跟脚步声,以及石中棠的怒吼:“你在干什么?”
    面具人转头看了看,忽然拔腿就跑。
    石中棠穿着拖鞋追在背后,一边追一边喊:“内衣小偷!大家快抓住他!”
    被他泼了一身脏水的面具人踉跄一下,跑得更快了。
    走廊上一片混乱,不停的开门声,不断的脚步声,以及越来越嘈杂的喊打喊杀声,过了一会,石中棠回来了,左脚的拖鞋不见了,带点气喘吁吁,没时间顾自己,先把瘫坐在地的宁宁扶到床上坐下。
    然后,他关切的问:“还好吧?要不要吃个肉串压压惊?”
    宁宁沉默片刻,看着他:“你不怕?你明天还要背我上楼顶呢。”
    “你还记在心里啊。”石中棠笑了起来,“我跟你开玩笑的,背着喜欢的女孩子的时候,谁会在乎她今天是不是胖了啊?”
    出了这样的事,石导非常愤怒,他找到宾馆的主管人员大吵一通,逼得宾馆不得不连续戒严几天,每个出入的陌生人都要被查个祖宗三代,这个做法似乎卓有功效,一连几天,相安无事,面具人再也没出现在宁宁面前。
    可宁宁心里的不安并没有减少。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
    可具体是什么呢?她始终想不起来……
    直到有天拍戏的休息时间,石中棠坐到她身边:“我爸似乎想换掉宁玉人。”
    宁宁愣了愣:“这个时候他还想换人?”
    不知不觉都已经开拍两个多月了,天气都已经渐渐热了起来,拍着拍着就满脸油光不得不喊卡,然后化妆师飞扑过来补妆。
    “她的戏份还没怎么拍,拍出来的那些效果也不怎么好。”石中棠拧开水瓶喝了一口,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再说了……她最近风评不好,有人看见她半夜出去幽会陌生男人。”
    宁宁愣了愣,然后忽然打了个哆嗦。
    她忽然记起来她忘记了什么事了。
    今天是1990年7月7号。
    是妈妈从某个人手里得到电影票的那天。
    “……知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问道。
    “不知道,我对这种私人八卦不怎么关心。”石中棠偏过头,眯起眼睛看着她,“怎么了?你的脸色有点难看。”
    “是吗?”宁宁抬手摸了把脸,“可能是太热了吧。”
    天气那么热,她身上却阵阵作冷。
    接下来的时间,宁宁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宁玉人身上,就像石中棠之前说的那样,石导对她已有成见,她只要稍微表现得烂一点,就会被他骂个狗血淋头,一被骂,宁玉人就更加小心翼翼,越小心翼翼就演得越僵硬,结果恶性循环。
    她已经到极限了。
    夜里十点,宾馆。
    经过一天的紧张拍摄,大部分人都已经睡下了,安静的走廊里,一声开门声响起。
    伸出头看了看门外,宁玉人从门后走出来,然后一声不吭的走下楼梯。
    在她走后,另外一扇门也打开了,宁宁小心翼翼的跟在她身后。
    宁宁的跟踪技术并不高明,好在宁玉人心事重重,也没有注意到背后跟了条小尾巴,很快,她们两个就抵达了目的地。
    漆黑的小巷里,一根路灯下,苍白的灯光,白衣的囚徒。
    走过去的只有宁玉人,宁宁靠在墙上。
    “你下定决心了?”面具男问。
    “去了那个地方,我真的能变得跟她一样厉害?”宁玉人问。
    “当然了。”面具男笑道,“她那么厉害,就是因为去了那个地方。”
    宁玉人:“你为什么能那么肯定?”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能一个人的演技在短时间内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面具男说,“就像尤灵那样。”
    身体一样,身体里的人不一样,演技自然不一样。
    尤灵是个非常纯正的花瓶演员,也就是传说中靠脸吃饭的人,所以在宁宁取代她之后,在旁人看来,她的演技简直是突飞猛进的进步。
    宁玉人沉默了一下,缓缓道:“我不相信世界上有免费的晚餐,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宁宁心里咯噔一声,因为她听见面具男笑了一声,用一种低沉的,引人堕落的声音说:“你只要接受这张票就行了。”
    那一刻,妈妈留给她的遗言闪过心头。
    ——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接受工作人员手里的票。
    她再也按耐不住,从墙后跳出来。
    “别接受!”她朝宁玉人喊。
    宁玉人跟面具男双双转头看着她。
    宁宁被他们盯得有点头皮发麻,还有点后悔,硬着头皮对宁玉人说:“你都知道世界上没有免费的晚餐了,还敢拿他的东西?谁知道里面有什么陷阱?”
    宁玉人垂着头不说话。
    身旁,面具男轻轻笑了起来,转头看着她。
    “你猜她为什么阻止你?”他说,“他怕你变得跟她一样厉害。”
    “你胡扯什么?”宁宁怒道。
    可惜比起宁宁,宁玉人似乎更相信面具男的话,她视线一转,落在了他手里的电影票上。
    就在她想要伸手去接票的时候,宁宁大叫一声她的名字,然后无奈的问:“你就这么想成为像我一样的女演员吗?”
    宁玉人缓缓转头看着她,眼神有些羡慕,有些嫉妒,有些怨恨,有些凄凉。
    她说:“当然想。”
    宁宁:“有多想?”
    宁玉人皱起眉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能这辈子除了水煮鸡胸肉,再也不碰别的肉类?”宁宁问。
    “我可以。”宁玉人说。
    “哪怕你老婆要生了,也要先把手里的戏演完?”宁宁说。
    “……我是个女的。”宁玉人回答。
    “那好吧。”宁宁从善如流的换了个词,“哪怕你老公要生了,也要先把手里的戏演完?”
    “……这个我做不到,这种时候,我必须留在留在他们父子身边……我呸!”宁玉人朝旁边呸了一声,“差点被你绕进去了!男人怎么会生孩子!尤灵,你到底想干嘛?”
    “一个问题。”宁宁死死盯着她,“最后一个问题——你能放弃演戏吗?”
    “不!”宁玉人斩钉截铁,一字一句的回答,“我永远不会放弃!”
    宁宁失笑一声,眼睛里闪过一丝泪光。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
    可具体是什么呢?她现在终于想起来了。
    妈妈去世那天,在医院里对她说这番话的那天,最后一眼不是看着她,而是看着她身后,那个时候她看见了什么?
    现在想起来,也许她看见的,是一张面具。
    贴在窗户上,静静看着里面,不但看着病床上的妈妈,也看着那个穷途末路的自己。
    那张面具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也许是在之前那部大烂片失败的时候出现的,也许是在她被媒体嘲笑的时候出现的,又也许是在她诅咒自己诅咒命运的时候出现的,然后一点一点,离她越来越近。
    所以,病床上的妈妈别无选择。
    而现在的自己,也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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