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培训基地出来,旁边就是cbd。海宁先去商场买了套新衣裤换上,然后又随手买了杯咖啡,把刚才翻倒的那杯补上。
    她现在像有咖啡依存症,一天照三餐地喝,少一杯都难受。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在苏城生活时几乎没接触过咖啡,顶多也就知道个雀巢。可去美国念书之后,就爱上了,一开始还嫌苦,喝不惯,直到咖啡帮她熬过了无数温书和写论文的漫漫长夜,才变得杯不离手。
    她烫了头发,穿了耳环和脐环,用facebook经营自己的社交圈,英文说得几乎没有口音,essay的文法比有些nativespeaker还要好,活得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美国人。
    然而只要回到国内,她还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这些年里,她回过一趟苏城,满街找从小爱吃的哪家汤包馆,早餐只吃豆浆油条,看到面包和三明治就想吐。
    汤包馆搬家了,最后还是表弟周昊带她去的,排了半小时队才吃上。
    “好满足。”她边吃边笑。周昊只是看着她吃,然后问:“姐,你想不想回四中看看?”
    汤包馆搬了,她家的早点铺拆了,住过的弄堂已经被铲平,起了新的高楼。家乡日新月异,她只看到结果,回来倒像是客人,找不到回家的路。
    “算了,时间挺紧的,就不去了。”
    她用筷子无意识地拨了拨面前那碗清汤里浮着的葱花,却听周昊低声道:“四中的老校区也要拆了,新校区在高新区那边。你不去看,今后都看不到了。”
    心头像碗里的热汤那样起了涟漪,她又要了一笼汤包,没吃完,打包带回去做了夜宵。
    四中直到最后也没去。
    她给舅妈送了名牌香水和护肤品,给舅舅送了皮夹子,又悄悄塞给他几包万宝路香烟。周昊本来说好了让她什么都不用给他带,怕她行李超重,但最后她还是带了最新款的游戏机回来给他。
    她还记得当年陈嘉木就是买了美国新上市的游戏机回来给罗胜做生日礼物。
    这个地方真的有太多回忆了,不管她愿不愿意,总是不由自主地就想起。
    所以她并没有在苏城待太久,也没有跟任何老同学联系,蜻蜓点水似的,来了又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刚毕业进公司,公司就要往非洲派人,她递交了申请。面试的时候领导问她为什么愿意到那么遥远的国度去,她的回答很简单——因为没有牵挂。
    这个理由很好,而且她早在美国念大学时就做过ngo的志愿者,参加过非洲的项目,很顺利地就被公司选中,派往坦桑尼亚。
    她在那里待了一年,被调回国内总部,工作两年之后升职,再度被派往海外。
    钱姨调侃她:“不是挺好的吗?咖啡可以喝个够了,顺便给我也带点回来。”
    派驻非洲的事,她只跟两个人说过:一个是表弟周昊,一个就是钱淑华。
    这些年,钱淑华亲自开车送她去大学报道,帮她办生日party,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参与了她生活中所有最重要的时刻。她们不是母女,却已经像母女一样亲近,去美国以后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有一个抽烟喝酒都很厉害的大姨。
    这回听说她要去南苏丹,钱淑华特意从巴厘岛赶回来,约了她在她公司附近的饭店吃饭。
    “这身衣服真好看,新买的?”一见面她就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还是那把沙哑的烟嗓,海宁却倍感亲切。
    “您是真的火眼金睛还是派人跟踪我了?”海宁笑着坐下,要了一瓶巴黎水,“我今天参加安全培训把衣服弄脏了,出门现买了一套,总不能穿脏衣服来见您啊!”
    钱淑华哼笑:“我们娘俩也过了□□年了,还用得着派人跟踪你么?”
    “你也说是娘俩了,不用特意回来送我的,好好的假期都给打断了,金大叔不生气?”
    “呿,别给我提他,想起来就生气。”
    “他没跟你一起回来?你们又闹别扭了?”
    金闵国是钱淑华的男朋友,朝鲜族,会说中韩英法四国语言,早年也是做倒买倒卖起家的,后来事业重心放在韩国。钱淑华嘴上说喜欢小鲜肉,但其实自从离婚之后就只有这一个固定伴侣,俩人没有婚姻登记,关系却比有的夫妻还要长久了。
    最初她找到海宁家说要收养她的时候,海宁就考虑到她有自己的家庭,十七八岁的孩子突然插足他们的生活,肯定会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恐怕双方都很难适应。然而事实上,钱淑华常年满世界到处跑,金闵国也跟着她跑,海宁跟他们像一家三口般相处的日子一年不过两三个月。
    金闵国是看起来充满威严感,实际却很温和细心的人,他自己没有孩子,对钱淑华和海宁这两个身边的女人都像看待孩子一般,非常包容。
    海宁甚至从他身上感受到缺失多年的父爱,三人的相处十分融洽。
    只不过钱淑华有时候会跟他闹别扭,像这回,肯定也是拌了嘴,她正好想回来见见海宁,就把老金一个人扔在海岛了。
    “算了,不提他。你看看想吃什么,你来点。”她把菜单推过来,“多吃点儿,马上就要到一穷二白连肉都吃不上的地方去了。”
    海宁笑笑,她在坦桑尼亚那一年,因为非洲常常停电,冰箱都没法用,气温一高肉类就无法保存,能吃肉的机会确实少之又少。回来之后,她又黑又瘦,虽然健康指标都没问题,钱淑华还是挺心疼的,大鱼大肉给她补了几个月,才补回原来的样子。
    “你呀,不是我说你,这回可要当心点。”钱淑华摁灭烟头,难得语重心长地说,“上次去坦桑尼亚还年轻,身体素质好,瘦成那样回来居然还没病没灾的。现在又老了几岁,营养不良瘦得太厉害,小心孩子都生不出来了。”
    “我还没结婚呢,上哪儿生孩子啊?”
    “是啊,我就想问呢,你打算什么时候找个对象结婚?”
    作者有话要说:  【注】参考自《财经》杂志封面文章《“海外中国”的隐秘侍卫》——文中关于海外安保行业的现状分析、构成和部分理论均参考该封面文章。
    打酱油的左时哥哥是另一个文《婚碎》的男主角哈~~
    第四十一章
    毕竟情同母女,到了一定阶段, 钱淑华像普天之下所有父母那样开始关心她的个人问题。
    “我啊……我不急的。你和金大叔都还没结婚呢!”
    钱淑华啧了一声:“别想岔开话题啊, 我们老皮老脸的, 结不结婚这辈子就这样了, 你才几岁,能一样吗?”
    海宁笑笑:“那也得有合适的人啊!”
    “没有我给你介绍啊!”钱淑华又拿了一支烟, “老金还认识挺多韩国的青年才俊的, 有些还真像你们年轻人喜欢看的韩剧里那些男主角, 下回我带你去扫货,顺便见几个吧。要不我们今天就去?反正你去非洲的手续还没办完。”
    对她说风就是雨的个性,海宁也习惯了:“我明天还有安全培训课呢, 走不了,下回吧,等我从非洲回来你再给我介绍, 正好, 久旱逢甘霖。”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钱淑华生活的日子久了, 她有时说话也很放得开。
    “小妮子, 净敷衍我。”钱淑华笑骂, “先不说这个, 点菜吃饭吧, 下午你不还得去公司吗?”
    “嗯。”
    她的工作电脑还放在公司,有些资料要去下载。公司的同事大多是做技术类的工程师和项目经理,平时都挺安静的, 今天一去却很热闹,原来是有之前派往南苏丹的同事回来了,大家为他们搞了欢迎会。
    领导一见海宁就冲她招手:“小彭啊,来来来,你也马上要走了,来见见我们这几位先锋。”
    “陆工,赵工,你们好,好久不见了。”
    她走过去,恭敬地跟几位前辈握手打招呼。她刚进公司时也跟过项目,后来专注于财务工作,跟公司里很多人打过交道,谁是谁她都认识的。
    本来以为前辈们未必记得她,几位工程师却笑道:“小彭就是这回要派往南苏丹的cfo吧?我们还没回国就听说了,巾帼不让须眉啊!”
    “以前在坦桑尼亚的时候我就觉得小彭经理很了不起,在那种条件下年轻女孩子能坚持一年,真的很不容易。”
    海宁谦逊道:“那是应该的,都是本职工作嘛,我们支持部门还是没有赵工你们在前线的人辛苦。”
    赵工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话不是这样说的。非洲那种大环境你也是知道的,哪里都潜伏着危险,前不久邻近我们的一个工地还有职工被抢劫了。你们跟钱打交道的部门更是要格外小心啊……”
    有些话真是一言难尽,没有设身处地经历过是不能体会的,但当着领导的面又不好说得太多太直白,怕把小姑娘给吓到了。
    欢迎会准备了不少水果和点心,海宁没吃,只倒了一小杯咖啡。赵工走到她身边,继续刚才的话题:“刚说的那些希望没吓到你,不过要注意安全是真的,尤其是女孩子。好在现在公司都请了专业的安保公司负责保护海外员工的安全,也不用太紧张。”
    “嗯,我知道,谢谢。”
    “南苏丹的分公司那边都是新鲜血液,总经理也派了新的过去,好像也是海归,我们也不清楚为人怎么样,是什么样的风格,但有什么事应该可以互相照应一下的。”
    “是男是女知道吗?”
    赵工摇头:“不确定,应该是男的,那边除了当地请的工人之外,只有一位女同胞,比你还年轻,整天战战兢兢的,胆子很小。听说邻近工地有人被抢,都吓得吵着要跟我们一起回来了。”他笑了笑,“你过去,也算跟她有个伴。”
    “嗯。”
    后来又聊了些当地的现状,南苏丹比坦桑尼亚还要穷,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大概就是赤贫,当地很多人买不起一双鞋。赵工跟她说,如果可以的话,可以带一些闲置的衣物、文具和生活用品过去,当地人很需要这些,尤其是孩子。
    海宁在坦桑尼亚的那一年也做过很多类似的事情,后来也反思过,这样的施舍对当地民众来说是不是就是真正的慈善,会不会让他们认为你来自发达地区做这些就是应该的,从而养成不劳而获、伸手就要的恶习?
    答案是很复杂的,她也曾经贫穷,但内心的标尺在那种更为极端的情况下都失效了。她只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因为个人的力量在生命都如草芥的地方实在太渺小,她改变不了更多。
    她没有孩子,事先向做了爸妈的同事搜集了一些孩子们不穿了的衣服和鞋子,又买了点绘本书和文具,然后回到家,开始收拾整理自己不会再穿的旧衣物。
    这些年,从苏城到美国费城再到北京,她有点四海为家的意思,身边究竟有多少行装竟然都不是很清楚。
    钱淑华说,自从在浴室发生了那次意外,昏迷醒来之后她对有些事就变得有点糊涂,还好脑子还是聪明的,才能顺利从常春藤学校毕业。
    床下有个边缘都磨得发白的旧箱子,没有多少积灰,大概打扫卫生的阿姨常常都在擦拭清理的,她却到现在才留意到。
    她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她启程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去,都是钱淑华帮她整理大件,带不走的就给她寄,都不在乎国际运费的。
    这个箱子她有点印象,就是当初她跟着钱淑华离开苏城的时候拖的那一个。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早在洛杉矶就被扔进垃圾车的东西原来还放在她的床下。
    密码锁是坏的,她也完全不记得密码是什么,生掰硬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箱子打开。
    里面塞得满满当当,主要是习题集和试卷,全都摞在一起,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上写着书名:《高考英语作文范例88讲》。
    发黄的书页在手中翻过,空白处稚嫩又熟悉的笔迹仿佛把她带回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年代。
    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参加国内的高考,像她这样复读高三的尖子生,最终还是无缘高考的人大概也是没谁了。
    用过的书包被压在箱底,装过零钱的小钱包、放卫生棉的小布包、带饭的便当盒、笔袋……大概当初书包里放着的所有东西都被一股脑收进来了,钱淑华知道她换一个新环境会多没安全感,把对她可能最重要的东西都带上了。
    可惜她后来适应得很好,宛如新生,这些东西都没用上。
    隔了八年,她打开已经黯淡无光的笔袋,看到那支万宝龙钢笔静静地躺在中间,仿佛又听到有人在耳边说——
    这支万宝龙钢笔要卖2800多块,扔了你不觉得可惜?
    这笔我有得是,你也不用给我了,但你要是敢扔了就是欠我2800,明白没?
    奇怪啊,年少时说过的话,发过的誓,大多都不记得了,怎么这耀武扬威的话还像昨天刚听到过的一样?
    她握着笔坐在地上,翻看着箱子里的东西,不知不觉就很晚了。
    最后她把那支笔扔进了新买的那堆文具中间,准备带往非洲,分发给需要它们的人。
    她躺上床,闭眼后只有一个念头:整理收拾旧东西真是个断舍离的过程……
    …
    经过漫长的长途飞行和转机,彭海宁和另外两位同事到达南苏丹首都朱巴,但由于分公司并不设在朱巴而是设在附近其他城镇,他们只能先在酒店休整一天再驱车前往。
    虽然天气很热,酒店的条件也很简陋,但海宁实在太疲倦,一挨到枕头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她伸手按了两次开关灯都没亮,这才意识到是停电。
    在非洲这算是司空见惯的,尤其是南苏丹这样的国家,连国家电网和区域电网都没有,城镇也是局部供电,停电那就是想停就停,停多久也没准儿。
    海宁肚子饿了,想弄点东西吃,然而天黑了出去不□□全,她倒是带了点方便面,但没电就没热水,面也泡不开啊。她只好去隔壁找同事,问问他们打算怎么解决晚饭的问题。
    跟她一起来的两个同事都是男人,就住一个房间,她敲门进去,才发现多了一男一女,都是华人面孔。
    “彭姐你好,我是小宋,这位小景,是分公司过来接你们的人。”年轻的男孩子看到她眼前一亮,热情地说,“刚才敲门你没开,我们估摸着你太累睡着了,就没打扰你。你休息好了吗?我们正打算去吃晚饭呢!”
    海宁点点头,看向他身旁有点拘谨却眨巴着大眼睛盯着她看的女孩子——这大概就是赵工提到的胆子很小的那个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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