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李三整个人瘫软下来,满眼惊恐地看着刘煜。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你家。”
    小徒隶替他挑了担子,赵重阳亲自拎着他在前面带路。大概半个时辰后,拐了几个偏僻巷口,终于到达目的地。
    这个家,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大门进去,就是一个窄小的院子,一边是卧房,一边是厨房,几人进到屋内,几乎挤不下,这样的地方要藏他们想找的人自然也是不可能。赵重阳让其他徒隶去四周看守,自己则守在门口。
    “你跟杜秋娘是什么关系?”
    刘煜在屋里唯一的凳子上坐下,李三站在旁边,此刻已经冷静下来,眼里却是一片死灰。
    “小的曾是杜家的家生奴才。杜家获罪,仆役尽散,小的才出来做点小生意。小的父母早亡,从小便在小姐院子里打杂。小姐心善,见我可怜,时常教我读书写字,关系便亲厚一些,即便小姐没籍教坊,偶尔也会来照顾小的生意。”
    看来这是一个对自家小姐有痴念的人。
    “那你可知道,吴尚清为何会杀她?”
    “杜家和吴家是指腹为婚的世交,小姐即便没见过吴尚清人,却对他心心念念无法断绝,谁曾想这却是个畜生。在家里受了气,便去小姐那里寻求安慰,如今身份悬殊,小姐本来对他已经没了念想,一来二往,硬生生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三个月前,小姐说她怀了身孕,吴尚清答应纳她入府,当时她非常高兴。谁知没到半个月,吴尚清便变卦了。为了补偿小姐,吴尚清为她置办宅子。小姐生性好强,吴尚清出尔反尔让她十分恼火。怕她出事,那段日子每天我都去古月坊外卖糯米糍。有一天她来找我,说吴家有把柄在她手上,吴尚清不但得纳她入府,还得给她平妻身份。小的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吴府不可能为她一个罪臣之后冒这种风险,何况柳家着实不好惹。小的担心她做傻事,但小姐却表现得很冷静,也很决绝,根本劝不动。大概十天前,她最后一次来找我,给了我一只匣子。”
    李三在床底下翻了翻,扒开一层泥土,从地下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个红木匣子。李三跪地,将匣子双手捧到刘煜面前,道:“小姐说,如果一个月内见不到她,就拿着这个匣子去司隶台报案。”
    李三磕了三个响头,“请司州大人为小姐伸冤!”
    刘煜将匣子打开,里面有一枚玉簪,包玉簪的布上写着俩字:沁园。
    沁园,这是长留王的别院。
    赵重阳过来,看到这两字,脸上也变了变。长留王乃二王三恪之首,希望此事不要牵扯到什么前朝旧臣才好。
    吴府,水榭。
    司隶台深夜带回来一个人,豫王还亲自去了一趟长留王府。这样的消息怎么蛮得过吴府的眼线。
    吴于氏将耳朵贴在门上,试图听得更清楚一些,门便吱呀开了,吴邕的心腹走出来,冲她行礼离开。
    吴于氏胆颤心惊,走路都有些不稳当,进得水榭,却不敢说话,眼巴巴地看着吴邕点燃三根香,郑重地拜了拜,插好,却定在无字灵位前出神。
    这形容无疑刺激了她,一股醋酸味呲呲往外冒,她刚要上前指责,便听得吴邕道:“跪下!”
    吴于氏就跟被雷劈过一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吴邕转过身,看着她,眼神冷入骨髓,容不得她一点违逆。
    “噗通”一声,吴于氏跪了,还郑重地叩了三个头。吴邕到嘴边的怒火生生给憋了回去。
    见他没有发作,吴于氏起身,终于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是不是被人发现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吴邕转身看着灵位,没有再搭理她。
    吴于氏憋屈了数十年的怒火终于汹涌燃烧起来,“吴邕,你不会让整个吴家为这个女人陪葬吧?”
    “哼,陪葬?”吴邕冷笑一声,“你还不配!”
    吴于氏整个身子瘫软在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这个男人平素虽然喜欢板着脸,但却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什么重话,除了那一次。十年都过去了,那个女人已经消失了,她觉得自己能够慢慢地让一切回到从前,她苦心经营十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个男人,结果,他竟然对她说出这种话。
    从这具骸骨被挖出来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这个男人竟然为了那个贱人,不顾及章柳吴氏前尘,不顾自己身家性命。
    擦了一把眼泪,吴于氏强制镇定下来,道:“阿清已经走了,吴氏嫡系这一脉已经没人。如果你真想赎罪,那就赎吧,这些年我也看出来了,你从来没真心开怀过。但是,我不想这件事牵扯到于家,我会承担所有罪责!”
    “这个罪你可以担,但还有一项,你却是担不起的!”
    吴于氏被震得差点跳起来,“你、你知道了?”
    “阿清诈死时,我就怀疑了。那件事我能查到,司隶台一样能,你是想章柳吴氏全毁在你手上吗?”
    吴于氏脸上彻底没了血色,整个人几乎昏厥过去。
    吴邕不再看她,道:“回房。不要见任何人。”
    吴于氏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几次回头,欲言又止,终究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一大早,刘煜亲自去吴府吊唁,看吴邕立在水榭,十分憔悴,好心提议,“吴侍中如此思念李心岚,不如给她画副画像做留念吧。”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但以吴邕狡猾的本性又如何会轻易束手就擒。
    他道:“如今阿岚已成枯骨,十年过去,连我都不太记得她生前模样。”
    “吴侍中忘记了京城还有一个画骨先生。他能刻骨画像,或许能给李心岚留下一副遗容。刚巧本王今日请了画骨先生,想验证一下他的技艺。”
    “豫王殿下如此盛情,却之不恭,那吴某便先行谢过。”
    一番虚与委蛇之后,赵重阳领着人进来。
    刘煜一看来人,眉梢跳了跳,“怎么又是你?”
    宋轶将小脸儿瘫得十分端正,“画骨先生坐守麒麟阁,从不外出。何况他掌《惊华录》各方榜单,为了公平性,也从不接受任何人私下邀请。”
    豫王是任何人吗?赵重阳好想提醒一下这个有恃无恐的小妮子。
    鉴于他家殿下脸色不是太好看,为避免火上浇油,赵重阳解释道:“属下亲自求见画骨先生,他亲口说若只是刻骨画像,宋姑娘可以胜任。”
    宋轶丢给刘煜一个得意的眼神。
    上次所画女尸虽然容貌被毁,但肌肉轮廓尚在,跟真正的刻骨画像有天壤之别,但画骨先生谁的面子都不会给,这是众所周知的,刘煜只好作罢。
    “那就让本王见识一下宋姑娘的真本事!”
    ☆、第十八章 十年尘封
    笔墨铺开,碎骨取出,这是一具完整的骸骨,但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即便是戴着面具,刘煜也看得出宋轶脸上的苍白还有身体的颤栗。
    “若是害怕,本王允许你退出。”毕竟是个姑娘家,变态一点猥琐一点,但也不表示她有面对死人骸骨的勇气,何况还是这样一副骸骨。
    宋轶深吸一口气,只道:“这天下竟然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着实令人胆寒。”说罢亲手托起头骨,即便是这头骨也出现了几处碎裂,这样的碎裂即便只是一处,便已足够致命,却如此多处,当初行凶之人到底是有多阴狠恶毒才能干出这种事。
    宋轶感觉到心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烧,脸上却越发冷凝了,可眼中的笑容反而更温柔迷人。
    “吴夫人很恨这张脸吗?眼睛是被生生挖出来的,鼻子是被割断的,打碎了人家全身骨头,最后还不忘记将头骨砸碎。不知道干出这种事,她这十年可睡得安稳?”
    宋轶的语气带着一丝笑意,听在人耳里愈发诡异,全身汗毛不由得倒竖起来。尽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吴邕还是感觉面前发黑,仿佛十年前那一幕再次重现。
    吴于氏称病不出,但并不妨碍这些话传进她耳里,她躲在房间里瑟瑟发抖,寒气直透全身。
    “你的话太多了。”刘煜提醒道,虽然他很乐意欣赏吴邕的丑态,但是他更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这是最后一步验证,他容不得半点差错。
    宋轶再次深吸一口气,不让自己的双手颤抖,不让狂涌的心血扰乱她的心绪。
    将骨头一块块捡起放好,拼凑出它的全貌,而这仿佛耗尽了她一生的力气。
    碾墨提笔,低头垂眸,让发热的眼眶迅速冷却,不停地告诫不停地暗示,但这幅画还是在她的笔下颤栗。线条有些不匀称。
    “没想到宋姑娘倒真是嫉恶如仇之人。”
    宋轶猛地一惊,这才注意到刘煜就站在她侧后方,此刻正看着她画画。因为这个警醒,后面的画十分顺利。
    宋轶画了两幅,一幅是死者临死时全身的模样,那模样根本已经辨别不出长相,打断的骨头插破本来就破烂的血肉,突兀地支出来,浓重的黑、刺目的红,还有瘆人的惨白,即便是刘煜和赵重阳见惯各种尸体,也着实吓了一跳。
    而吴邕,身形踉跄了几下,险些直接晕厥过去。
    宋轶冷冷地看过来,“吴大人可要小心了,你晕了怎么行,这正该是你和吴夫人好好欣赏的画卷,不是吗?”
    此刻的声音很稳,依然带着一丝笑意,却充满无尽的冷漠和嘲讽,犹如阎王正在审判真真的罪人。
    吴邕红了眼,强压住那股眩晕,坐在一侧,没有再动。
    赵重阳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拿起画,在他面前仔细展示,“死时模样可是如此?”
    吴邕点点头,喉咙干涩得厉害,竟然是一声也发不出来。
    第二幅,是完整的人物画像,宋轶拼了半天的头骨才模拟出来的。当这副画像五官出来时,刘煜身形晃了晃,最后扶住宋轶的椅背站稳,宋轶差点因为他这个动作被拉翻,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充满戏谑,或许还有点什么别的意味,但刘煜却无暇他顾,紧紧盯住那张画像,直到画像被慢慢丰满,变了些模样,他那口气才提上来半口,但依然非常难看。
    “这副画似乎很像我上次画的那一副。”
    刘煜看着画像伫立良久,好半晌才亲自将这副画拿到吴邕面前,“此人,你可认得?”
    此刻吴邕已经恢复镇定,看了一眼画,视线锁定坐在案前的宋轶,“没想到,真有刻骨画像这样的神技。不错,这就是我的侍妾李心岚。”
    宋轶的眼睫颤动了两下,嘴角轻轻抿着,没有泄露一丝一毫的情绪。
    “吴邕,到现在你还想嘴硬吗?这个人是谁,你我都很清楚!”刘煜再冷漠无情,当看到这幅画像时也终于压不住滔天怒火。
    吴邕将视线从宋轶身上挪开,道:“豫王想说什么?”
    刘煜也不跟他客气,挥手,“带李心岚!”转头,对宋轶道,“你可以走了!”
    这用完就扔的习惯的确不是很好啊。
    “这个案子,我也有功劳,为什么我不能听?”宋轶不乐意了。任何故事,结局都是最诱人的,即便猜到部分结果,但总想知道各种最终缘由。
    显然刘煜是不会满足她的好奇心,警告道:“知道真相对你绝对没一丝好处!相信我!”
    宋轶展颜一笑,“原来豫王竟然是关心我。好吧,我走。”
    宋轶在回廊里跟程秋水擦肩而过,即便不说,她也知道,这位该是真正的李心岚了,跟在她身边的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孩童,长得十分可爱,但这模样,却跟吴邕有几分相像。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她却没有打算去追究。事实怎样又如何,改变不了已定的任何结局。
    李心岚看到吴邕时,脸上意外地平静,吴邕看到李心岚却忽的闪过一丝恨意。
    这种表情并不难捕捉。李心岚看得心底发凉,脸上反而露出一抹讽刺的笑。
    她道:“我还活着,老爷是不是很遗憾?”李心岚摸着孩童的脑袋,吴邕自然也看出来了。李心岚让小徒隶带孩子离开,吴邕的视线跟着追出去,却惹来李心岚又一阵冷笑。
    “那是你的亲骨肉,是你打算亲手扼杀的亲骨肉。”
    吴邕没有说话,只定定看着她,眼神迅速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也无法再激起他心中一丝波澜。
    李心岚一阵自嘲,在这个男人眼里,她从来不过是个替代品。她施施然在刘煜面前跪下,将十年前的事情娓娓道来。
    事情并不复杂,十年前,正值朝廷动荡,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各地藩王也不平静,但这些朝廷大事,跟她一介深宅女流之辈并没有多大干系。吴邕当时是廷尉,官职不算大,也没掌握朝廷实权,但吴家的根基深,是很多势力拉拢的对象,而最后吴家选择了辅助刘氏。
    当时掌握权势最大的王氏已经被弹劾,王司徒、王司马这两位掌握了朝廷命脉的兄弟被皇帝亲自下昭逮捕。王家威胁皇权多年,几代皇帝欲除之而后快,都没能成功,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也会如此,但结果,这一次王家没能翻身,甚至被下了诛灭全族的御令。
    王家既是前朝建国的功臣,也是权臣,大晋每个皇帝能坐稳皇位,正是因为有王家及相关家族博弈调和。在所有世家中,王家是最可能坐稳天下的人,但是,王家上下并没有推翻皇权的念头和举动,所以,在青史上,王家算是一门忠烈,却因为被皇帝忌惮而灭门,这让其他世家大族惶恐不安,毕竟,大族通婚已经有百年历史,谁又能跟王家彻底脱离得了干系。
    所以王家的灭门便激起了所有世家大族的激烈反抗,最突出的一族便是刘氏一族,在刘氏的筹谋下,大晋很快覆灭,前后不到两年时间。
    但李心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跟这种事情扯上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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