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鹿小朋友之后的每一天,都沉浸在读书写字中。李皎管他管得很严,当惩罚一样对待他,偏偏小呦呦不敢反抗——教训太过深刻,至今想来心惊胆战,不敢再试。
    郁鹿小朋友便从别的角度举一反三,希望阿母疼一疼自己。
    傍晚时分,李皎从宫中回来,洗漱用膳后叫来郁鹿问起功课。她点评完毕幼子功课,挥挥手让他出去玩,打算回房照看自己夫君。谁知这两日被她的读书吓得面如土色的小呦呦此次居然大着胆子搂住了她的腰,抱着她撒娇了半天。
    李皎清瘦,被儿子搂住腰晃得头晕,忙按住他的肩,低头:“呦呦有事?”
    呦呦眨巴着眼睛,眼睛眨成濛濛水滴,害羞地点点头。
    李皎:“……”
    李皎扶住腮帮,偏过头:她儿子刻意扮可爱时,刻意撒娇时,让她的心软不成型。她始终受不了郁明父子二人撒娇,这两人一挨过来,一搭她的肩,她的筋骨就开始软,心就开始柔……偏偏还不能让郁鹿发现,让郁鹿得寸进尺。
    李皎昔日忍郁明忍得辛苦,现在忍呦呦,也忍得颇为辛苦。
    呦呦晃着李皎,提建议道:“阿母,你看我都五岁了,我都长大了,都是大人了。你能不能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哇?我好想要个弟弟妹妹呀。”
    李皎诧异扭过头来,低头认真看郁鹿:“你不是不想要弟弟妹妹么?你记得你跟你阿父明确表示过吧?说有弟弟妹妹,就没有你之类的?”
    郁鹿害羞捂脸:“那时候我还小,我不懂事嘛!”
    五岁的小孩儿说自己“那时还小”,李皎被郁鹿逗得乐死了,偏要板着脸,好好听听郁鹿要怎么说。郁鹿非常的矫揉做作,他学惯了撒娇模样,十二倍功力都用在李皎身上,一会儿捧脸,一会儿眨眼,一会儿鼓腮帮——“就是我舅舅家里有个小妹妹,说特别的可爱,特别的好玩。我也想要弟弟妹妹嘛!我小时候说的话不算数啦。我想要人陪我玩,我可以当哥哥了。阿母我一定会做个好哥哥的……”
    李皎被郁鹿说得动然:“呦呦,你终于长大了。”
    郁鹿连连点头。他心中高兴地想:若家里有个弟弟妹妹,好让阿母分心。阿母就不会总管着他一个了。他想自己小时候怎么那么傻呢,多个弟弟妹妹,帮他分担阿父阿母的压力,多好呀。
    哎,他小时候就是太傻,不知道他阿母是这么厉害的人。
    同时他憧憬地想:若是多了弟弟妹妹,我是不是就可以跟阿父阿母欺负我一样,去欺负比我更小的人了?这样想想,家里确实多个人挺好的。
    郁鹿缠着李皎:“我要弟弟妹妹!阿母阿母求你了!我明天就要抱弟弟妹妹,后天就要教他们跟我一样念书!”
    他的额头被李皎戳着向后:“别念了!你以为弟弟妹妹是大白菜,昨天不想要就没有,今天想要明天就能抱回家么?你以为你一味哭丧着脸求我就能跟买糖葫芦一样买回一个弟弟妹妹来?这事呢,不光在我,也在你阿父那里。”
    郁鹿半懂半不懂,闻言兴奋道:“那我去求我阿父!我阿父人最好啦,只要你同意,他从来就不反对我!”
    李皎撑着腮帮笑:“你去求呀。且看你阿父,他倒是想生呢,他生得出来么!”
    郁鹿熟悉李皎的说话风格,李皎这挤兑的调调,分明是笃定郁明答应不了郁鹿。郁鹿茫然了,看他阿母歪在榻上笑得那么古怪,他傻傻站半天,一转身,哒哒哒往父母的卧房跑去。他想来李皎难说话,但是郁明好说话,阿母不肯好好跟他说,阿父会说的。
    他哒哒哒跑开,听身后李皎笑不可支,完全不懂李皎到底在笑什么。
    李皎算着时间,觉得郁鹿该跟他父亲交流完了,该失望地回房间去睡了。她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往自己房间去。穿廊过檐,嘱咐侍女们下去休憩,李皎推门进屋。她进到里间,一扫之下,床上只盘腿坐着若有所思的青年,便知儿子必然已经失落地离开。李皎唇角噙笑,自去换衣裳。她进来的动静惊醒了沉思中的郁明,郁明抬起头,看到屏风后老婆曼妙的背影。
    想到方才呦呦的童言童语,郁明心中微热。
    他咳嗽一声:“皎皎,你过来,别急着睡觉,咱们说说话。”
    李皎:“和你没话说,还是早点睡吧。”
    郁明:“……”
    他脸微僵,重重捶一下床板,心中又羞又恼。他不方便与人说起,然自从阴北战场后退下,私下里,李皎对他说话,就是这个调调。他生了大病,病得昏昏醒醒,她也悉心照顾。他病着时她还会抱着他掉眼泪,他心中欢喜她在乎他;然他病轻了,能起能坐了,李皎就开始不冷不热了。
    郁明想过,李皎是在气他当时不听她的话,不肯好好休息就上战场,才伤上加伤,病重这么久。
    心中知晓,且李皎在外人面前给他留了面子,郁明便乖乖地接受李皎的冷脸,接受妻子的惩罚。呦呦做错事要罚,他做错事也要罚,他老婆就是这么的赏罚分明,让他又爱又恨。
    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她还是不理他!
    呦呦过来童言童语地问什么生孩子,郁明一打听,就知道是李皎忽悠,来逗儿子的。郁明心里气恼,望着幼子懵懂的眼睛,心想你阿母都不跟我同床,我就是想生,能生得出来呢?
    不能这么下去。
    在李皎进来前,郁明沉着地想到,他必须采取行动。他都三个月、三个月……没睡过老婆了。
    想到此,郁明咳嗽一声,好声好气地与屏风后的老婆说:“皎皎,我已经知错了,我是要准备跟你道歉的。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送你呢,你过来嘛。”
    郁明总喜欢送礼,他旧年不懂,懂了后就喜欢不停地给李皎送礼物。李皎心里算了算,三个月了,冷落也差不多了。再冷下去,郁明就得真的发怒了。她并不想郁明真的生气。
    李皎走出屏风后,在郁明的目光下上了床,学着他正儿八经的样子盘腿坐在他对面,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
    看到美丽女郎坐在对面,青年手指动了动,努力忍下将她捞过来的冲动。燥火在心中烧,他面上笑着道:“是这样。我真的知道当初不听你的话乱上战场,给你添了乱,你生气是应该的。再加上今年过年,我一直病着,都没有给你送礼。所以两次合一,我决定送一件你最喜欢的东西当礼物。”
    他双目灼灼,期待地看着李皎,希望李皎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李皎惊讶道:“送我最喜欢的东西当礼物?不可能。”
    郁明:“……我真的会送!”
    李皎:“我最喜欢的是天下安康。你送不起。”
    郁明的一腔热血冷下,脸僵了僵。
    他心中懊恼想,大意了,居然忘了这茬。他得意忘形,忘了老婆最看重的不是他。
    他忍怒道:“那我送你第二喜欢的。”
    李皎诧异:“送呦呦给我?这个好像不用你送吧?”
    郁明:“……”
    他道:“你故意气我对不对?”
    两人对望。
    李皎脸上慢慢带了笑,让郁明僵硬的脸好看了些——“好啦,我知道了,郁大侠是想宽衣解带,把你自己送给我对不对?”
    郁明脸缓和后,看李皎撑下巴:“往年这个礼物,只有我送得出,没见你送过。我以为只有我这种不会送礼物的人才会选这个呢。”
    郁明早料到这个了。他大气一挥手,道:“我知道你不擅送礼啦。没关系,这次我也不跟你计较了。我送你什么,你就送我什么好了。”他低着头,脸红了红,“你把你自己送给我就行了。”
    李皎:“那不行。”
    郁明:“……”
    李皎:“……你别说,每年你都送我特别好的礼物,我往往送不出手,才把自己往你怀里一丢,显得特别没有诚意。今年我吸取教训,绝不再如往年一样敷衍你。我倒真准备了礼物给你,夫君稍等。”
    李皎下了床,去开柜子。
    徒留身后床榻上的青年大急:我不想要什么礼物呀。我就想、就想……睡你而已。你何必这么知情识趣呢?你就跟往年一样没诚意多好啊!我最爱的就是你没诚意呀。
    然他老婆回来了,抱回了一个金灿灿的小财神。这次李皎没有坐到郁明对面,而是挨着心如死灰的夫君,靠着夫君的肩,坐在他旁边,把怀里抱着的财神展示给郁明。郁明本不想理会李皎了,她太让他生气。然那金色太晃眼,他只盯着看一眼,就忍不住不解问:“你送我财神是几个意思?”
    李皎认真道:“去年的时候,我打理过夫君的零用钱,和我自己的。夫君一贫如洗,惨不忍睹,让我刮目相看。”郁明被她说得脸红了,她倒是大方方把财神扔到他怀中,“我看你五行缺金,很难养我。所以送你财神,你要好好努力呀!”
    郁明有些懵地抱着怀里的金像,低头与笑眯眯的财神爷打量。
    他忽而抬头,看向李皎。
    他声音紧绷,小心翼翼问:“我养你?……我养过你么?”
    李皎道:“以前没有,但以后恐怕得养了。”
    郁明眸子一缩,看向李皎。
    李皎不再逗弄他了,她头枕着夫君肩膀,轻声:“等你病好了,我也不想回魏国国都了。这个公主,我已经不想做啦。这几年总让夫君跟着我,东奔西跑。我知道夫君牺牲了好多自己的东西,来包容我,陪我。你虽然从来不说,可我心里是明白的。日后,你不用再陪我了,换我陪你吧。”
    郁明喉头一动,轻声:“皎皎……”
    女郎靠着他肩,仰头对他温温笑:“你陪了我这么多年,之后余生换我陪你。我陪你到老,陪你一生一世。”
    青年定定望着她。
    那尊财神像,忽地从青年怀中丢出。他蓦地身子倾前,扣住女郎的肩。他低头无言,心中暖热,只忘情地吻她。火光微凉,帷帐纷乱,视线中金灿灿一片。他低头亲她,衣衫凌乱之际,二人面颊染霞光,均是情动不已。
    而简单的情动,难以形容他对李皎的感觉。
    青年喉头滚动,再低声:“皎皎……”
    郁明微微侧过身,看李皎转过肩来。他屈起腿,女郎屈膝坐着,手搭在他膝上。金色的光落在女郎的眼底,她乌黑长发散在丝绸中单上,而她仰着面,整张面容,映在他专注眸心中——
    “我想陪你一起走,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边塞大漠,江南烟雨,夫君想去哪儿,我都跟你去哪儿。天热的时候,我们在江南古镇中纳暑;天冷下来,我们去北国看雪。江湖风云,侠客长行;塞北买马,天涯走关……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郁明的眸中,星火燃燃亮起。他身子再倾前,面容几乎贴着她。郁明入神地望着她,觉李皎什么时候这样会说话了。他喉头滚滚,他心尖火热。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她,抬手将她拥入怀中,按在自己掌心下。郁明手捧着她的脸,低声命令她:“继续说。”
    李皎从善如流,声如咚咚泉水:“夜雨天寒时,你我点灯在船上,你和我坐在船舱中说话,呦呦就去坐船外拨荷叶,找莲子吃。咱们一家到处乱走,没有目的。你一边赚钱养着我们母子,一边又嫌我们太能花钱。然后夫君你穷得揭不开锅时,妾身我来理夫君你的财,帮夫君你赚钱……但你要求我……”
    郁明食指戳她额头,笑道:“做梦!你才穷得揭不开锅!我才不求你!”
    然青年将女郎抱高,他将她抱在自己膝上,催促她:“继续!”
    郁明强势地命令李皎:“继续说!”
    于是李皎轻笑着说下去。
    郁明喜欢听李皎说那些个平凡得离他们似乎很遥远、却实则不遥远的事情,随着女郎说话声悠悠,他当真随着她沉思,想日后真是很美好的生活。他喜欢跟李皎这般放下包袱走江湖去,朝廷放眼过,江湖重开局,多惬意的人生。
    而他们一家,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谁也不离开谁……
    ……
    七月中旬,凉国兵败,向魏国称臣,夏国撤兵。
    魏天子于河西牵着膝下的小公主李桑,和雁莳将军一起,迎来那桐。
    那桐返回北冥,临行前告知天子,李皎不愿再回大魏。公主李皎与驸马遣回了仆从们,并年纪幼小的平阳王郁鹿一道去了大漠,行踪不定。
    李桑小公主失落,她等了半年,终是不曾得见兄长郁鹿。
    李玉不语,立于城楼前,看了一夜星光,次日与雁莳将军同返洛阳,不再等候。
    驼铃声悠,沙漠夜亮。流星飒沓之夜,河西久久等不来公主回归,而李皎一家三人则骑上了骆驼,在滚滚起伏的沙漠中缓行。共三匹骆驼,一匹驮着行李,一匹坐着郁鹿,最后一匹,驮着郁明和李皎二人。
    三匹骆驼在黑夜金沙中行走,沙海如郎,星亮如昼。天色渐晚,郁鹿趴在骆驼背上,脑袋一磕一磕地打盹。在他后面紧跟的那匹骆驼上,他阿父拥着他阿母,许他阿母在怀中依偎。
    晚上天凉,繁星照空。驼铃声中,郁明背脊挺直,望着波涛般涌动起伏的沙海,突得低头跟怀中困顿的女郎说话——“那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我梦回了那年。”
    李皎面孔被灼热呼吸烫到,蓦地睁开眼。她不困了,仰头看抱着自己的青年。他的长发随风落在她面上,她安静地听他喃喃自语——
    “我去长安找你,在梦里我也质问你。然后梦里跟现实不一样了,现实里你非要嫁博成君,根本不和我说话,但是梦里我亲了你,你就哭了,就……“
    李皎轻声:“我反悔了,说不嫁别人了,就只要你,对不对?”
    郁明怔然看她。
    他低声:“你怎么知道?”
    李皎目中水光濛濛,她伸手反抱住他,轻喃:“因为如果当年给我机会……我真的会反悔……我想反悔来着,想了很多年了……”
    原来她真的想过反悔。
    夏夜银河如带,沙漠金光绚烂,金戈铁马如梦远去。星华摇落,一首羌笛响彻从远飘来。星海川流不息,星光下的青年弓下肩,颤抖着将下巴磕在女郎肩上。他怔忡地盯着天上的银河,望着地上金沙,而他眼中,荡着亘古不熄的激荡情感。
    郁明又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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