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皎推开江唯言,开始忙活,让人递水递酒。她有育子经验,小孩体质弱,容易生病。李皎照顾郁鹿时间并不长,但就那些时间,郁鹿都发烧大病了好几次,每次她和夫君都紧张无比。幼子夭折的可能性太大,李皎身在宫廷中,见识过多少皇家子嗣尚未活过周岁。李皎在郁鹿身上花费精力太大,府上常备医工,她常与医工讨论。时间长了,李皎也知一些简单的病症治疗方式——
    李明雪这烧发得突兀又厉害,将女孩儿雪白的脸颊烤得通红。她在昏睡中皱着眉,额上出汗,喃喃自语,极为痛苦……
    温度半晌降不下去,李皎心惊:“得请医工来……再这么烧下去,智力会受影响。”
    李明雪已经是个痴儿了,她再烧糊涂了,还能有救么?
    江唯言从头到尾茫茫然立在榻边,看公主殿下照顾李明雪。公主殿下手法熟练,江唯言的眼睛跟着李皎转动。李皎喃喃自语这样的话,江唯言面色煞白,冲过来看。
    他低头唤:“明雪、明雪……”
    他心头空白,想如今情形,到哪里去寻医工?他们尚被追杀,还要主动去寻医工的话,不是自寻死路么?李明雪需要医工,但其他人会被她连累……
    李皎沉吟,正要再说什么,门板被敲开,出去探寻的扈从关上门回来了。木屋中的火已灭,屋外更冷,但扈从脸色苍白,额头因急切而布满了细汗。扈从向坐在榻边的公主殿下李皎汇报:“殿下,夏国的军队入了山,在找我们。”
    众人脸色都微微变化:尚未完全恢复体力,就要再次开战了?
    扈从再道:“不过人不是太多,奇怪。只有二百来人,利用山中地形,我们有把握全杀。”
    他们这行人,自然不知道夏国统万那边,正遭受着魏国的威胁。夏国新登基的皇帝赫连乔被魏**队打得焦头烂额,一方面仍派兵追李皎,另一方面,却也不敢再让人出杀招。此次,非但是不能伤李皎,还要好声好气地把李皎请回统万,给魏国一个交代。
    毕竟夏国派使臣去商谈,魏国临阵女将军雁莳只放一句话:要求见魏国长公主李皎。
    赫连乔心中深恨李皎,朝中臣子慌张,意见走向战和两个极端。赫连乔现在想先和魏国打,若能压魏国一头,李皎的事还可谈;若这时候交出李皎,夏国就输了……
    山中诸人自是不知赫连乔最新的算计。李皎听说来人二百,乃屋中人的十倍有余,她定了定神后,召集扈从居中,讨论这场仗如何打。众人在讨论着战略,并不太紧张。因军队人数不碾压的话,扈从这些武功高手,自有一战之力。那桐也跟在李皎身边,看李皎拿木枝在地上勾画,画山中地形,讨论战术。
    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李皎分析局势,安排战术。
    江唯言心不在焉地在外围,盯着榻上已烧得神志不清的女孩儿。他焦头烂额,李皎却已经顾不上李明雪了。李皎要拿下那些人,要大败敌人。她身边留下的扈从已经不多,她要尽最大可能保剩下人的平安。区区一个李明雪,在所有人的生命前,变得不值一提。
    江唯言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听着李皎说话。
    安排妥当,因殿下自始至终面色不变、似成竹在胸,众人心情都好了些。扈从们开始四散,准备做些工具,一会儿埋伏敌人。有些扈从不以为然,有些扈从完全听从长公主的吩咐。江唯言静静看着他们,看李皎蹲靠在木门口,低着头想事情。
    那桐一直没有挪开,待众人各去忙碌时,她拉过李皎的手,将一个冰凉的物什放到李皎手中。
    手心凉透,李皎打个颤,低头,看到手里小巧精致的物件。她惊了半晌,见手中物中间粗,两边窄而尖,如针般锋利。中间粗壮的部分,有一圆形小环,似手指一圈般紧小。李皎腹有诗书,搜肚刮肠,她猜出这应该是什么武器。无奈她实在对武学不精通,除了认识普通的刀、剑、枪、锤,其他都看不出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用。
    那桐解释:“这是我自己做的,峨眉刺。刀剑这样的武器嫂嫂你都用不了,但峨眉刺轻巧灵便,正适合嫂嫂用。”
    她将峨眉刺的环扣到李皎手上,因本就是为李皎所做,尺寸完全合适。李皎低头看那桐给她手上戴上峨眉刺,那桐教她如何用。李皎心神聪敏,那桐稍微示范,她心中已有概念。
    那桐道:“一会儿打起来了,我要是顾不上嫂嫂,嫂嫂也不用怕。你手上这峨眉刺,必能护佑住你,等我赶到你身边。”
    李皎定定望着那桐。
    她想起了昨晚叮叮咣咣,那桐敲铜打铁,在包裹里翻找,恐怕就是在打这个小巧的峨眉刺。她再想到当年还在北冥时,那桐第一次来保护她,非常不熟练,被敌人耍过好几次,完全被敌人牵着走。想来那桐小师妹知道自己不擅长保护人,没法像她师兄那样时刻注意到李皎的情况;然那桐小师妹从不认输,她自己打造了一把峨眉刺给李皎用,希望能起到作用。
    深情难却,李皎伸手拥住那桐。
    那桐皱眉,对李皎又几多惋惜:“可惜你不会武,现在发挥不了多少峨眉刺的用途。等我们打完这一战,去阴北一路上,我再好好教嫂嫂怎么用峨眉刺。”
    她看明白了,“封雪”这样的神剑不适合李皎。李皎光抱着剑,都非常费劲,更妄论与敌当面。但是峨眉刺就戴在手上,没有重量,最适合李皎这样不通武艺的人。那桐很乐观,她从没觉得以她的本事,无法胜了这场战斗。她已经想到去阴北找师兄的一路上,如何教李皎习武了。
    那桐这时还不知李皎的习武天赋,称得上是榆木疙瘩。
    女郎充满盲目的乐观之情,李皎不好意思说实话打击她,只好笑着说是。
    二女说话时,江唯言一直静静听着。到此时,江唯言忽然插话:“殿下,接下来我们赶的路,会有村镇么?”
    李皎一顿,抬头看向江唯言。
    江唯言太熟悉李皎的表情了。他淡淡道:“哦,原来没有。”
    李皎自然知道江唯言是想请医工,给李明雪看病。她也绞尽脑汁想法子:“因为要躲追兵,之后一路都是山路。但是江扈从可以脱队,带明雪去看病……之后我们再商量汇合之法……”
    旁边扈从们伸长耳朵,且听江扈从要做什么。他们心想:刚来一个厉害的那桐,就要走掉一个厉害的江唯言?那他们队伍,不就和没有新人加入差不多么?
    江唯言道:“其实不必这么麻烦地与敌军打埋伏。我有另外一方法。”
    李皎:“嗯?”
    江唯言温柔地放下女孩儿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手,站了起来。他淡声:“殿下这一路上,都会有夏国兵不断跟来,烦不胜烦。体力被不断消耗,即便那桐娘子加入,情势也不会多好。我有一法,殿下可与那桐娘子,扈从们离去。我留下来断路,替殿下挡下后面的追兵。”
    李皎心神一动:“你……是为了能走回头路,给明雪找医工?”
    她再道:“不行,此举太危险了!”
    江唯言冷淡道:“殿下,我是一定要留下的。我不能再和你走下去了,我们刚刚出了村子,我知道只要回去,村子就有医工。然这条路再走下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医工。我能拖得起,明雪拖不起。”
    “殿下,属下愿留下,为你断路。”
    “之后再有追兵至,属下都会先挡住。殿下所受的压力,会因此小很多。”
    李皎与江唯言对视,她不吭气,紧绷着脸。江唯言再道:“阴北的情况你我皆心知肚明,夏国皇帝既对殿下都赶尽杀绝,可想阴北之地的情势更严重。殿下的夫子都在阴北,赫连平殿下也在阴北。殿下尽快赶去阴北一日,也许能多一日的机会。”
    江唯言跪下,郑重其事,给李皎磕头:“我虽有私心,然我当真愿为殿下断路。求殿下留我下来!”
    当即时,数位扈从若有所思。他们纷纷跟随江扈从跪下:“殿下,我愿留下!”
    “我也愿留下!”
    “请殿下尽早赶去阴北!我等愿留此地,为殿下断路!”
    众扈从豪情生发,气吞山河。木屋中,他们一个个跪下,给李皎叩首。此年代主仆之间,若非重要场合,仆从并不必向主公磕头。男儿膝下有黄金,若非情非得已,谁又愿意黄金蒙尘?
    “殿下!”
    “殿下!”
    “请殿下三思!”
    李皎往后退两步,脸色发白,胸口忽冷忽热。她目中潮热:“你、你们……”
    李皎与诸人沉默对视,那桐静静望着他们,心中涌起震撼感。李皎心情百变,时而如入云端,时而如坠深渊。眼眸痛缩,她良久无言时,身后那桐走了出来。那桐不言不语,走到江唯言面前,将“封雪”剑递出。
    李皎:“那桐!”
    江唯言:“多谢。”
    山风呼啸,群臣之请,主愧而受托。江唯言等扈从起身,看李皎颤着声,将扈从分批。一部分跟着江唯言留守,一部分跟她走。情况危急,他们已再次听到山中如雷的马蹄彷徨声。木屋前,李皎与那桐等人上马。
    风起云散,李皎骑在马上,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诸人。她感受到鼻梁上的凉意,抬头,看到天地间漫漫飘起了雪粒子。睫毛上沾了水雾,视线略微朦胧。李皎拂去眼睫上雪花,忽地勒紧缰绳,别过目,心中道一声“保重”。她夹紧马肚,策马奔向前方——“驾!”
    江唯言等人静静看公主殿下离去,他们深吸口气,气势磅礴:“走!我们主动出击!”
    山中寻找魏国长公主殿下的兵马与江唯言等扈从不期而遇,一时间,飞雪漫天,黑色箭支杂乱飞出,向这群大好男儿郎飞去——
    雪纷纷然,由小变大。蓬松窸窣,它如女神般,初来人间,给人间撒上一层银色纱幔。从黑夜到天亮,再转至黄昏,银白色的光粒从云雾间降落。万里层云,千里雪飘。大地降温,雪粒飘飘然,荡荡间,飞扬雪粒穿过千山万水,越过陵川云端,落在夏国的阴北之地。
    乱山孤零,风雪如注。赫连平一行人已经到了阴北之地,再要往北走,便需穿过阴北这片谷地。天上下了雪,雪尚未大,然众人已停下,不再赶路。天气阴冷,众人尚不知夏国国都的变动。他们停在谷地中休憩,搭起了帐篷,赫连平坐在帐篷中,给统万那边去信。北地荒芜,又因天气缘故,信件难以发出。几日未曾收到信,赫连平决定再发一次信件。
    郁明站在帐篷上,他与其他扈从说话时,被郁鹿猛地一冲,抱住了腿。
    郁明抹去心头的软意,淡着脸低头,看向站在雪白天地间的幼小儿郎。小阿郎眉目清秀,明澈剔透。雪光映着他的小脸,小孩儿戴着厚貂帽,衣服笨拙短手短脚。郁鹿小朋友晃着郁明,可怜兮兮的样子,十分讨喜。
    郁明忍了忍,忍住把儿子抱起逗耍的念头。他心想还不到时候,此次誓要给郁鹿一点教训。
    阿父仍与自己置气,不理会自己,郁鹿小朋友是知道的。他仰脸看父亲,眼睛眨眨如水滴,刻意扮可爱道:“阿父阿父,我想去玩雪,你可以陪我一起么?”
    郁明没理他。
    郁鹿失望,没想到父亲气性这么大,哄了这么久都没好。
    他很是不甘心,旁边有扈从经过,笑道:“我等要去前面探路,呦呦跟我们去么?”
    郁呦呦盯着郁明:“那我和叔叔去前面玩了?”
    肩上落了雪,青年身形拔长干练。赫连平在帐篷中喊他一声,郁明转身进帐,对郁鹿小朋友非常大方,手一挥:“去吧!”
    郁呦呦一步三回头,被扈从叔叔们带走了。而他阿父根本没有把他留下的意思,让他心中很是失落。天上冰凉的雪飘在鼻尖,郁鹿小朋友打个喷嚏,闷闷不乐地跟着叔叔们在山林间游晃。
    天地静谧,独雪飘落。
    谷底高处四方,某一瞬后,布满了安排好了的军队。集兵之际,众人悄无声息,严正以待。将领李将军抬手一声令下,诸人手中箭支如蝗,黑色铺天盖地,带着火星,飞向下方谷地!
    作者有话要说:  没骗你们吧,二明的剧情来了~
    谢谢霸王票:
    ☆、第145章 1.1.1
    大雪数日,走走停停。越往北, 雪越大。到阴北谷地, 在雪停前,已无法前行。安排扈从们去前方探路, 赫连平坐于帐中。帐中烧了火, 火苗高蹿, 红光摇落, 照耀青年冷冽的眉目。赫连平搓搓手, 看着两封写好的书信。
    一封给娜迦,一封给李皎。
    皆是旁敲侧击, 询问统万现今状况。
    统万一无消息,他们这行人入了阴北后,便像是与外人隔绝。因阴北之地气候已十分冷, 哪怕夏国在此建国,北方的居民也不多。一路行来, 人迹荒芜, 三三两两。今年阴北这片地方发生雪灾, 然夏国北部几乎每年冬日都会发生雪灾。赫连平前来处理此事, 写好了信, 热酒下肚, 他沉吟数息。
    阴北之地雪灾并不严重。
    他过来这边,才发现这边居民留住的已经很少。大多人已经迁离,那即便发生雪灾,民生影响也是极小的。
    他被赫连乔阴了一把。
    但是赫连乔那个靠外戚成事的家伙, 是要背着自己做什么,才使出这般大力?让自己来阴北?
    很快,赫连平便不用想这个问题了。
    天上骤降箭支火苗,帐篷外一瞬动乱。一丛箭如风,撕裂帐布,从天而降。赫连平尚坐在帐中,忽而空气骤冷,他抬头,看到上方裂开的布条,还有刺穿布条、笔直向他眼睛刺来的寒箭。寒箭如雨,纷落而下!避无可避!
    赫连平一刻间,大脑微空。
    夏国人好战,然赫连平因自小身体不好,体魄不够强壮,哪怕学了武,他也水平不高。如今从天降落的箭雨刺来,他肌肉紧绷僵硬,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躲。电光火石,再听刺啦一声!
    帐门口掠入一灰袍青年,飞扑而上!
    几箭擦过,青年贴壁疾行,一个呼吸间便纵来。头顶落下的箭风飞向他们,青年手指屈起,抓住赫连平。赫连平一个激灵,人已被青年扑倒。他被压得闷哼,胸口沉重近乎吐血。身上一轻,他趴在地上仰头看,见青年拔地上纵,徒手抓住一支箭扔开。青年另一手一直扣着赫连平,赫连平被迫跟着他摔来摔去。
    赫连平被摔得眼冒金星,他头砰地磕上什么东西,看青年又翻个跟头,一纵一上,踢开飞来的箭。赫连平喘着气,认出了落地的手长脚长的青年,乃是郁明——自然,他身边跟随的扈从,能有这般好身手,在漫天箭雨中还能行走如常的,只有李皎她夫君,郁明郁大侠了。
    郁大侠替赫连平挡开箭,侧过头。他身形颀长,目光锐利,平时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在此时完全换了一种气势。他冲地上只顾发愣的赫连平喝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出去!”
    箭落在地上,箭头上的火碰上帷布,火势一触即发。
    郁明说话的功夫,又踢开两支箭。
    赫连平立刻起身,跑向帐门口。他视线中看到了帐外的扈从们,顿觉充满了安全感。赫连平这才停下,回头看了一眼帐中的郁明。这一看,赫连平便见帐中四方火苗已经蹿起,而郁明还在挡上空的箭。赫连平不觉提醒郁明:“郁郎,不把火灭了,这个帐子就要烧起来了!”
    郁明冷哼:“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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