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唯言的架势, 从屋中走出的两个西域青年也有所察觉。二人对视一眼,诧异地发现,门口的青年, 很有练家子的气势。他们躲来此地,碰上一个如李明雪这般的小娘子还好解决,再碰上江唯言这样的……二人暗自思量, 是否有动手解决此人的必要。
    暗潮汹涌流波。
    外头传来官兵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两个青年眼神细微地一变, 快速地摆上了和气生财的嘴脸,用熟练的大魏话跟门口青年说:“兄弟给个面子,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进来讨碗水喝。”
    两人一唱一和, 拱手哈哈笑:“对!就是走远路走的累了, 来求碗水喝。兄弟不用抱有这么大的敌意啊。”
    门口的江唯言不为所动。他沉声:“既然喝完了,那就走吧。恕不远送。”
    门外的官兵脚步声掩在雨声中,杂乱地朝这里靠近。两个人的脸僵了僵,勉强道:“歇歇脚也不行?”
    江唯言:“不行。”
    两个青年对视一眼, 眼神几下挣扎,思量动手能不能拿下对面那个碍事的人。但有官兵在外,这个男人身材巍峨, 靠门而站的挺拔站姿有习武人常年养成的警惕习惯。想要拿下这个男人,再不惊动外头的官兵,实在有些难。二人脸色难看,他们去刺杀李玉,从洛阳一路逃到这里。也许是动了李玉的逆鳞,追兵一直追到此不算,还满城搜捕……两人眼下重伤,连医馆门都不敢进,如何敢在这里大闹开?
    江唯言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两个人。看他二人短促地笑了一声,搓了搓手,举起手,示意不会动手。他们口上无奈道:“好吧好吧,我们走就是,兄弟莫动手。给我们留个面子。”
    官兵越来越近,两人观察屋中情况,再问门口的江唯言:“我们从后门出,兄弟没意见吧?”
    江唯言不置可否,淡漠地看他二人进了灶房后,再没了声音。他一路牵着李明雪的手,去灶房查看,迅速关上了那扇开着的窗。他几步进去屋舍里间,收拾了案上摆着的两碗清水。江唯言不动声色地掩藏屋中有人来过的痕迹,这时候听到敲门声。
    李明雪扯他的袖子:“江哥哥?”
    江唯言轻声:“没事,官寺的例行搜寻,别说有人来过,徒惹事端。”
    李明雪乖乖应了一声,跑去开门了。院外篱笆门开,戴着斗篷的官吏们低着头记录,抬眼便看到俏生生的小娘子立在门边,怔了一怔。这小娘子眉目清婉如画,肤色甚白,透着莹润的玉色。她仰眼看人,乌黑分明的眼睛清澈如湖,实在是漂亮。这样的小娘子,美色出众,柔弱可怜,她楚楚动人地瞪大眼睛看人,让男人心头重重一顿。
    这样的小佳人……
    李明雪:“你们是?”
    官吏们咳嗽一声,有些狼狈地或低头或别目,几不敢对上这位小娘子的眼睛。他们匆匆问了李明雪几句话,连屋舍都没进,就放过了这家,赶去下一家。临去前,他们还关照李明雪:“最近世道乱,小娘子莫要一个人住。你有无亲戚?或者有事就找官寺。”
    一众男郎顶着官吏的身份,迫不及待地跟李明雪自报家门,恨不得李明雪向他们求助。
    但是他们注定失望,哪怕李明雪貌美无比,是个十五岁大的小娘子,她的心理年龄只有七岁。她根本不理解这些男人急于献殷勤的缘故,她茫茫然地努力记了一大堆名字,回去屋舍后,跟靠在墙上打量她的江唯言开心道:“哥哥,这里的官寺人真好!哥哥们全都是好人!他们还说要帮我修葺屋子!还邀我去城里玩……这里人真好啊!”
    江唯言:“……”
    他看李明雪出去一趟,也不懂得撑伞,衣服湿了一半,长发贴着脸,眼睛漆黑而明亮,衬得她雪色一样的皮肤更白了。他皱眉,若有所思:李明雪家族遗传,是美人坯子。她和李皎生得并不相似,但是都是李家人,照李皎那种长相看,李明雪会越大越漂亮。
    她才十五岁,就勾得一群男人献殷勤。幸好对方是官吏,不会乱来……若是惹着一群流氓匪徒了,例如之前出走的那两个青年,她可如何是好?她根本对自己的美貌不自知,对人间的险恶不自知,她还要自己一个人生活……哪怕是太平盛世,江唯言也不放心。
    李明雪走过来,拽他衣袖:“哥哥,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江唯言回过神:“以后家里来男人,不管是谁,都不要开门。”
    李明雪:“唔。”她偏头,疑惑地看他,踟蹰无比地问,“那你呢?算男人么?要区别对待么?”
    江唯言怔一下,然后淡着脸:“你说呢?”
    李明雪笑靥如花,蹭了蹭他胳臂:“我知道了,江哥哥当然不是外人。”
    江唯言往旁边挪了挪,目色柔和下来。哪怕李明雪说要自己一个人生活,却依然依赖他。这让江唯言心里舒服了很多。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说:“进去换身干净衣服。”
    李明雪欢快地应了一声。
    女孩儿走了,江唯言站在屋舍中,思量着日后如何保护李明雪的安全。他去看了看门栓,想等雨停了,要把门栓换一遍;再想应该给李明雪身边留点什么,如果有危险,才能保护好她。他想到郁明给他们的包袱,去翻了出来,再去床底把之前修葺屋子用的工具拖了出来。他蹲在地上,叮叮咣咣,想打造出一把小弩来。
    匕首也有用,但是女孩儿力气一般都小,拿上匕首也用不了,反而便宜了敌人;江唯言想以后要训练训练李明雪用匕首,起码当她一匕首刺向男人胸膛时,不会连衣服都破不了。
    他专注地打造一把小弩,想让李明雪藏到包袱中。弩比弓轻巧,需要的力气也小,还是比较适合李明雪这种不会武的小女孩儿的。
    再是、再是……白日发生的事,遇到的人,让江唯言心中始终不安。
    哪怕给李明雪准备再多的东西,他也放心不下她。她失去了翁主的身份,就没有人顾忌她的身份而绕路走了。她还是这样的心智,很容易上当受骗……他不在她身边,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可是李明雪又坚持要跟他分开,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江唯言心里微恼:到底是谁教她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管她外表多大,她实际上也就一个七岁的小孩子,跟谁讲什么授受不亲呢?
    然这样的话,江唯言又不好跟李明雪挑明。他怎么能跟李明雪说“你永远不会成为女人”“你永远不会到跟男人谈情说爱那一步”。李明雪跟周围人呆的时间长了,她也会意识到她的状态是不对的。比如她起码知道,她堂姊李皎像她这么大时,就已经和她的堂姊夫轰轰烈烈地好上又分开了。
    再过几年,还有成亲,还有生孩子。李明雪那么喜欢呦呦,喜欢跟郁鹿玩。她肯定也会有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那一天……
    想到这些,江唯言头痛死了。他愈发觉得带李明雪隐居是最好的选择,让她与人群少接触是最好的事。由是哪怕李明雪不愿意,江唯言也下定决心,誓要管她一辈子。他现在是她哥哥,以后还会是她叔叔,是她父亲。他越来越老,她却始终天然纯真。
    江唯言闻到饭香。
    他微愣,放下了手上的活,走了出去。他颇为稀奇,以前都是他生火做饭,李明雪养尊处优,她哪里会?青年绕去了灶房,诧异地看到李明雪换了身衣裳后,竟真的坐在灶台上,往下面添柴。
    她鼓着腮帮子吹火,火映着她的小脸,她双颊鼓鼓,乖乖地蹲在火前,像一只可爱的鼹鼠。
    江唯言:“你做什么呢?”
    李明雪生着了火,目中露出雀跃之意。她听到江唯言的问话,开心道:“生火做饭呀。隔壁嫂嫂教我的,你不让我去跟她住,那嫂嫂也不生气,还教了我好多东西。”
    江唯言面色微变,冷声:“不要跟外人多打交道。”
    他杀手出身,冷冽之气一起,李明雪吓得瑟缩了一下。她扭头,有些惊恐地看他。江唯言立刻收了自己的一腔怒意,走过来,蹲在她身边。他尽量声音轻柔:“你学这些也没什么用啊。做饭的事情有我,我日日会下山来给你做饭的。”
    李明雪不太高兴地扁了下嘴:“不要你。我想自己照顾自己。”
    火已经生好了,她乐观地跳起来,从旁边柴火丛中翻出一个小本子,让江唯言惊讶。她生疏地往大锅里舀水,盖上锅盖后,继续蹲下来,抱着她的小本子,念念有词。
    江唯言固执地要跟她说清楚这事:“就算你不需要我,我也可以请仆从来做这些杂物。”
    李明雪惊诧扭头,小声道:“那怎么能一样?嫂嫂说我以后嫁人了,就要洗手作羹汤,要伺候夫君。我现在不学,以后嫁人了就晚了。嫂嫂说我已经十五岁了,我该嫁人了。嫂嫂还怪你呢,哥哥,你为什么不把我嫁出去啊?嫂嫂说再大就嫁不出去了。”
    江唯言:“……”
    他脑中一片凌乱,李明雪一声声的“嫂嫂”听得他满头包。他快要气疯,他严堵密堵的事,被人三言两语挑破。这时候他又觉得李明雪做翁主也挺好的,起码做翁主时,不会有人跟她念叨这些。然被李明雪纯澈清亮的眼睛打量着,江唯言又不好发火。
    他慈爱道:“你不急着嫁人。哥哥疼你,还想多留你几年。”
    李明雪满心不解:“可是……”
    江唯言打断她,举例子道:“看你堂姊!她都快二十了才嫁的人。她嫁人前,长安也有人碎嘴,说她嫁不出去。但你堂姊不是那样的,她是可供挑选的人太多了,需要慢慢挑。什么博成君啊,全拜倒在她裙下。很多时候旁人的闲话当不得真,他们说你堂姊嫁不出去,她就当真嫁不出去呢?你看你现在的堂姊夫,和你堂姊不是挺好的么?多幸福啊,可比旁人的闲言碎语真实多了。”
    江唯言三言两语就说服了好糊弄的李明雪。毕竟李明雪常年被关在寺庙中,能接触到的正常人实在少。就算隔壁嫂嫂说得再多,李明雪能参考到的夫妻,好像就只有她堂姊那一对。况且郁鹿之可爱伶俐,给李明雪留下了深刻印象。
    女孩儿欣然道:“那我不考虑嫁人了!”
    江唯言含笑点头。
    女孩儿再语重心长道:“那江哥哥你快点娶嫂嫂吧!你比我姊夫年龄还要大,不早了。”
    江唯言:“……”
    他勉强道:“我也不急。”
    好在这种话题,李明雪的兴趣并不大。她跟他说了几句话,就捧着她的小本子继续去念念有词了。江唯言瞅一眼,发现是一本食谱。李明雪在背这些食谱,好以后自己做饭。江唯言见她乖巧安静,又怕自己口拙跟她扯不清,干脆任由她玩去了。
    江唯言在李明雪这里用了晚膳,之后撑伞告别。李明雪欲言又止,看外头下雨,想让江唯言留下来。但她才打算跟江唯言撇清关系,江唯言三番两次地来找她已经很不妥,再留人下来,和之前又有什么区别呢?而在她犹豫时,江唯言已经叮嘱她锁好门窗,任何人敲也不要开,返身走进了浓浓黑夜中。
    李明雪站在廊下冲他喊:“江哥哥,你明早早些过来,我熬粥给你喝!”
    夜雨中越走越远地青年抬手摆了摆手,示意她回去。伞挡着他的面容,他拐个弯,消失在了李明雪的视线中。女孩儿怅然地关门入睡,青年走上与她相反的山道。山中有个茅草屋,以前打猎人住的,现在归江唯言所有。他漫漫然行在泥泞水地上,武靴踩过地上的泥沼,水渍溅上他的袍摆。
    丛木黑魆魆,在夜风斜雨中沙沙作响。
    江唯言忽然停了步子,淡声:“阁下跟了我一路,该现身了吧?”
    他侧半个身,身后一团黑中,两个人影出现。竟是白天那两个人。江唯言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他并不知身后有人跟随,只是多年谨慎的性子,让他一步三回头,出口试探。谁知一试探,便试探出了两个贼子。
    两个青年衣袍湿漉,立在雨地中,冲江唯言笑:“江兄,又见面了。”
    江唯言目色平静地看着二人:“你们认得我?”
    两人笑容露齿:“昔日夜阁排名第一的杀手江唯言嘛,谁不认得呢?”
    江唯言一顿,打量二人,若有所觉:“唔,你们出身夜阁?”
    两人露出凶相,一人狞笑道:“江大侠倒还记得!拜你所赐,夜阁覆灭,楼中人躲的躲藏的藏。不过是混口饭吃,你当日为了博得长公主殿下的好感,卖了整座夜阁。你还有脸提起来!”
    江唯言冷然看着二人。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起了警惕,握伞的手更紧了。
    一人压下心头火,冷笑:“算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反正我兄弟二人已经投靠新的主子……”
    江唯言心想:难怪大魏话说得这么顺畅,原来是两个假的西域高手,真正的大魏夜阁杀手。
    那人还在说:“江唯言,你胆子是真的大啊!要不是看小翁主长得面善,我们多看了几眼,都差点没认出来。晋王在朝上日日哀愁,你竟绑了他的小女儿逃出了长安。绑架皇亲国戚,你真敢做!不愧是昔年的夜阁首牌!”
    “你还是晋王的手下!没错吧?夜阁中就你投靠晋王投靠得最早,你也不必瞒,我等都知道。”
    “如此既然碰面了,有话就说得方便了。我们两个来此,是为了刺杀大魏天子。那天子倒心机多,害我二人东躲西藏。江兄跟我们一起吧,只要你帮我们杀了那个李玉,我们共同的主子,就不会拿你问罪了。等回到长安,你绑架小翁主的事,我们也会向晋王为你求情的。”
    江唯言漠然道:“我早已非昔日可比,刺杀之事,我恐做不到。”
    两人围住他,堵住了他的退路。他们哼笑道:“看你跟小翁主鬼混在一起,你是哄骗了小翁主,带她私奔的吧?你要是不肯做,我二人拿不住你,还拿不住你的小情儿吗?”
    江唯言胸腔中怒意涌现,为他们不三不四的说法。
    他冷静地低下眼睛道:“如此,我非要配合你们刺杀天子,不然,你们就要堵住我的生路?”
    两人狂笑:“不错!”
    他们又嗤笑:“江唯言,你装什么装呢?咱们做杀手的,有什么节操可言?杀谁,不杀谁,不都是看谁给的价码高么?你之前一会儿跳到晋王那边,一会儿跳到长公主那边,两边惺惺作态,不惜覆灭夜阁保你身份不暴露!你心狠至此,素来无情,这会儿倒是假清高了?杀不杀?就是一个字!”
    江唯言面无表情。
    他脑海中,浮现出他跪在下方,李玉的奏折扔了他一头一脸,斥他道:“你叛来叛去,倒是真不累啊?”
    他再想到李皎对待郁明的态度,和对待他的态度。黄河冰封那晚,她将郁鹿交给他,郑重托付他送郁鹿去北冥。最后一次见面时,李皎失望地看他,恼他到底忠诚不够;
    他还想到大家对他和对郁明的评价。即便他总告诉自己不在意,但那一次次的比较,他总是在心中想,岂不说明他分外在意?他嫉妒郁明,他不嫉妒郁明的武学天赋,但他嫉妒郁明的出身,嫉妒郁明的心怀,嫉妒他明明经过大劫、遭过背叛,却还可以爬起来,还可以无顾忌地信任人,胸怀宽广,心地良善。人人都喜欢郁明,信任郁明。郁明如果活在光明中,那他江唯言,就一直是待在阴沟中不得翻身;
    他最后想到李明雪。李明雪的眼睛,笑容。她躲在他怀中,充满希望地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长安?”“我不想去我阿父那里。”“他们对我不好,我只想跟着江哥哥。”
    最后,画面定格在李明雪站在屋檐下清脆喊他:“江哥哥,你明早早些过来,我熬粥给你喝!”
    江唯言闭了眼,握着伞柄的手骨紧握。各种声音夹混在耳边,喊声、叱骂声、怒声、哭声,伴着淋淋雨声,如山河潮流般扑面而来。
    两个刺客堵住江唯言的路,盯着江唯言。他们提防着这个顶级杀手突然暴动杀人,他们都知道江唯言昔年的厉害。他们只能看到伞下青年露出的下巴,却看不到青年的眼神。他们紧张地再问一遍:“跟我们去杀天子!杀不杀?”
    江唯言睁开眼:“杀。”
    两人大喜,精神放开,要过来与江唯言称兄道弟。就在这一瞬,天上电光游走,刺亮无比。电光火石交加,撑伞的江唯言忽然暴起,手中伞砸来,雨滴四射,如狂浪般砸向对面青年。江唯言踩伞跳起,手肘扣住被伞打中门面的人,往里掐缩。
    另一人大怒:“江唯言!你耍我们!”
    他扑过去,一拳将青年砸开。江唯言被打摔到地面上吐血,打人的人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拳头,没想明白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能把夜阁当年的第一高手一拳揍出去。不容多想,江唯言已经跃起,向他杀来。另一边那个压在伞下的人咳嗽着站了出来,一声嘶吼后,也加入了战局……
    天上电光如游龙走,山道陡坡向下,悬崖一望无底,时而有土石滚下山坡,一声响儿都没听到。山道上的三个人战作一团,他们武学出自同一家,近身缠斗,浓浓血腥味在其中散开。
    再轰一声——
    天雷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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