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笼山野。
    万山华林,郁郁青青。陈氏园林旧年为观景所造,依山而建,盘桓山中。穿行密林,雨簌簌洒落,黑夜中流电破空,坠势比飞箭,曲折如走蛇。电光与水雾在半空中交织,再有火光微微弱弱浇灭复点燃,亮色映得山林园宅如白日般亮堂。
    “人逃走了!快追!”
    “醒醒,都醒醒!莫让人出去!”
    自最后一任主人被流放客死他乡后,陈氏园林已多年无人料理。自这些贼子落户山间园林,这是园林第一夜如此热闹。在雷电交加的雨夜,贼人们从熟梦中惊醒,手里提着的灯笼被瓢泼大雨打得左右晃动,火烛之光在墨雨中逶迤蜿蜒,渐渐往中间聚起。火龙分成两片,往两道不同的方向追逐而去。
    其中一队人在胡乱摸索后,进入了园林的地下部分。
    李皎拉拽着郁明,在黑暗中如无头苍蝇一样乱转。郁明被李皎拽着东走几步,西奔一截,再突然撞上墙,把两人撞得进入一个关着人的小房中。房中被关的人看到莫名闯进来的青年男女,互相抱着吓得发出一声尖叫。
    郁明:“不好意思啊……”
    他话没说完,李皎手不知道在墙上又摸到了什么机关,两人再被转到了别的地方。
    身后喊打喊杀声就在耳畔,似乎转个弯就能碰上。李皎一阵紧张,她在黑暗中一手拉着郁明的手腕,另一手在找机关。机关常年不用,有些已经不灵,再有些坏了,还有些李皎给弄错了。李皎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却拽着郁明一通乱走。常常郁明莫名其妙被拽到了一个地方,一排排暗箭尖头露出墙面,从半空中砰砰砰向两人激射而来。
    郁明脸色发黑,不得不挡在前面躲箭躲机关,一番武艺如杂耍般来回施展,东躲西藏,在墙壁高空飞荡好久,好容易才一身无伤。郁明心里想这什么玩意儿也来玩我,他轻松无比地拍了拍手,再回头一看李皎手又摸上了墙,他吓得三魂六魄都要飞了:“你别动!艹你别乱摸!”
    李皎不言不语,郁明手忙脚乱躲暗箭,她手又在墙上摸到什么。她一边紧张地看着郁明应付暗箭,一边脑海中飞快地算着机关和阵法。郁明快吓跪了,她还充耳不闻,依然该做什么做什么。眼看身后脚步声跟进,敌人从一个拐弯处绕进来。数人持刀追来,箭光从四方飞射迎面,他们被吓得哇哇大叫,抱头鼠窜。
    忽然,李皎喊:“石头兄!”
    郁明:“……”
    她每这么叫一声,他就觉得她是故意的。
    女郎在黑暗中看不见,焦急喊人。她话刚落,对方就心有灵犀般,让她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就在身畔。她纤细的手腕,被旁边贴过来的青年握住。他握住她的手时,李皎不自觉地颤了下,很快定神。
    咔擦一声,机关再动。倒了一地人,再一地人抬起头,看到青年男女又转去了不知名的地方,让他们一通好找。
    郁明:“……”
    他也不好意思说李皎在乱摸了。他想这园子的地道里有机关,这个李翠花估计一开始没弄清楚。但是两人已经跌跌撞撞乱闯这么久了,走的岔道越来越少,她应该摸清楚机关阵法了吧?
    就这样,两人时不时碰个墙,再冷不丁与敌相撞。李皎裙裾被绊,有些慌乱。郁明一把甩开她的手,冲上去一臂便抡住兵器。他矫健又灵活,力气还很大,噼里啪啦把敌方的冷兵器一卸。对方面面相觑,青年人一声冷哼,合身冲上,与人近战。挑、格、刺,几招之后,便摞倒了一片人马。
    李皎贴墙而站,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她看到了青年的飒爽之姿,干脆利索。双方对打的疾风冲她喷啸卷来,使得面上纱帽扬起。纱帽下,李皎面色苍白,有些怔怔然地看着郁明打倒一片人。
    她心想:真厉害啊。
    在李皎的赞叹中,青年耳朵忽然动了动,脸色大变,匆匆忙忙地往李皎所站的方向跑来。李皎正疑惑他干嘛呢,郁明拉起了她的手,随便选了个方向就跑。
    李皎对他充满了盲目而无知的信心:“逃什么?来多少宰多少!”
    郁明无语:“我什么兵器都没有宰什么宰?”
    李皎:“莫走莫走!你跑错方向了,这里是死路!我们会被堵死!”
    郁明:“哟,你不是瞎猫么?你终于看明白哪里是死路哪里是生门了?确定你不会把我带沟里去?”
    说归说,郁明还是按照李皎给出的方位来走了。期间李皎也指挥错过,甚至还差点让郁明手臂受伤。不过郁明之前对她轻视又不屑,到她愧疚的时候,他反而没说什么。两人如过街老鼠般在暗道中穿梭,与那帮被他们引进黑窟中的人转悠。
    身后人紧追不放。
    李皎回头看气喘吁吁的贼人们:他们追的,到底是郁郎,还是自己?
    她看一眼身边始终跟她在一起的青年,看他听她指挥,再看他与敌拼杀。李皎一瞬间心动,想到如果上面逃脱的那个人,真的是江唯言的话,那么她必须给江唯言争取时间。
    哪怕逃出去的人不是江唯言,李皎都愿意给对方的逃生争取时间!况且,她已经慢慢摸清楚了这家园林地下的机关和阵法。再加上郁明武功不错,她带着郁明在这里跟一部分贼人绕,那上方逃脱的人,就多一线生机。
    李皎看一眼退回她身边靠墙喘气的青年,暗下决心。
    郁明刚与一伙敌人交战,再次碍于没有武器、不熟悉地势、身边有个拖油瓶等之类原因,退到李皎身边。他低着头沉思出路,半天没听到女郎指点江山般指路的声音。
    回头,夜视能力极强的青年,看到女郎侧头,正定定看着他。她戴着面纱让他看不到脸,不过娘子这么沉静深情的动作……郁明皱眉,警惕地往后一挪:“看甚?休说你被英雄救美,忽然恋上我了!记住我是有妻有女的老男人!”
    李皎:“……”
    她唇角忍不住弯了弯,有些被郁明的如临大敌逗乐。
    她想:郁郎真厚颜。
    这么厚颜的郁郎,便是要利用他,她也不会让他出事的。
    李皎手一挥,大气磅礴指了一个方向:“这里!跟我来!”
    郁明一无所觉,跟上李皎所指的路。当他再次被李皎带入坑中时,暴跳如雷,脸色难看,却也习惯了。他咬着后槽牙,干掉一个贼人后,心想也不能太指望这个陌生女郎了。万一她跟敌人是一伙的,那他就完了。
    郁明在和人打架,李皎辨认着方向:“左左左!右右右!”
    忽然一阵风袭来,青年郎君向她扑过来,一把将她按倒在地。他骤然搂住她的腰,身体紧密相贴的程度,让李皎一瞬间心神大乱。她的纱帽掉出去,她被郁明搂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这么快的行动,让李皎大脑空白,只痴痴看着他。
    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的手、他的脸、他的鼻息……
    满世界都是他。
    砰!
    身后烧起一团大火。
    火焰声势震天,地道长廊中的石头和墙土纷纷从上方砸落。火势往外扑,扑得郁明和李皎再往外掀了数丈。两人脸色苍白地从地上爬起来,郁明顾不上计较搂人时那种古怪的熟悉感,他拖着女郎柔细的腰肢,提步上墙,便要带着她走。
    李皎叫:“我的纱帽!”
    郁明心里白她一眼,却还是帮她拿回纱帽。
    等两人再次落地时,土屑还在落着,贼人们吼叫的声音就在不远处,暗道再也不暗了,因为火光照亮了这片天地。那些贼人们举着火把,到处开始放火,大有把两人困死在这里的意思。
    李皎心念电转,想她和郁郎再在这里待下去,迟早被围困到死。
    李皎拽郁明如拽家狗:“过来!”
    她必须带郁明走出去!
    当信阳长公主带着她的旧日情郎在地道中乱转,与那些贼子周旋之际,地面上,江唯言也和那些对他穷追不舍的匪贼打得难解难分。他之前吃了“软筋散”,一部分药效被宫中秘法逼去,还有一部分残留体内,以至于他行动受困,武功运转不灵,突围极其困难。江唯言杀了一个匪人后,从对方手里夺了柄剑,一路往园林外冲杀去。
    周围人围着青年,形成向里集中的圆圈。他们已动了杀意,誓要将人留在此处。贼人乱七八糟地喝着:“看你往哪里走?”
    往哪里走呢?
    自然是听从公主殿下的命令,下山求助官寺了。
    江唯言一言不发,将剑握在手中,慢慢抬高。
    万顷雷电划破天幕,时间在一刹那凝固。雨水顺着青年英俊的脸孔往下滴落,他眉如刀锋,目中黑光乍然一亮,冲入敌阵!
    夜雨如刷,长夜未明。
    作者有话要说:  皎皎说:二明如二哈般好驯服o(n_n)o
    别瞧不起我们二明,认为二明不如信哥。信哥是要当皇帝的人,二明却是侠客,骑士。他不是靠脸吃饭,他是靠刀吃饭,后面一定会帅得你们合不拢腿的!
    还有小江也是个非常帅非常有故事的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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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与吾试刀
    李皎和郁明好不容易甩掉了身后紧追的匪贼,从地下阵法中走了出来。郁明先从洞口跳上去,再伸手将李皎拽上去。李皎目光从他手上扫过,发现即使这个时候,青年使力的一直是左手臂。
    他的右手……
    她被半搂半抱上去,没来得及思索郁明的右手怎么回事,便被倾盆大雨覆了一身。夜间凉气混着水珠淋在两人身上,李皎打个冷战,环顾四周,发现那地下阵法曲折无比不知通往何处,而眼下两人,正站在一块高耸的小土丘上。土丘前有浓密草木丛林遮掩,又时值雨夜,以至于郁明和李皎站在这里,他们能看到下方情形,下方的人却看不到他们。
    下方便是整片园林,此时到处点亮了火种,往中间聚拢。因下雨的缘故,火烛亮度不够高,又时不时被风雨浇灭。火光一排排,在下方急速游走,伴随着贼人们“快快快”“拦住他”的喊声。
    李皎往前一步走,想看的更清楚。旁边青年手按在她肩上上压了一把,将女郎趔趄地压跪在了地上。李皎惊疑无比地扭头看郁明,看他动作比她更流利地蹲在了草丛后。
    他敏锐的目光盯着下方,一丁点儿都没有分给旁边的李皎。而就好像他用手臂把女郎压下去的动作不是为了怕她被发现,纯粹是手痒似的。
    李皎看着郎君俊朗沉静的侧脸,扯扯嘴角,不跟他一般见识,扭头也去观察下方状况了。
    两人秉着呼吸,趴在草丛中看半天。李皎心脏很快揪起来,因为她认出了下方众贼子围住的那个人,正是她先前猜测的江唯言。江扈从被一众人围在中间,火烛成海,他手中剑每出必有人倒。他武功何等高强,然受制于身上所中的“软筋散”和对方人多势众,寒剑生辉,他步伐却几次可见趔趄。
    得救江唯言!
    李皎目光若有若无地转向自己身边的青年。郁明眉心微蹙,盯着下方看。他目力更胜李皎,早认出那人是李皎的仆从。他沉思片刻,喃声:“这个人得救啊……”
    李皎大喜,紧跟他的自言自语:“不错!江扈从手中有官寺信物,熟悉此地地形,若能让他突围出去,他必能下山搬来救兵,这里被关的人便有救了!郎君你如此大义,我代大家感谢你!”
    郁明:“……”
    他随意一句话,这个女郎明里暗里地给他解读出这么多意思。似乎他不去帮那所谓的“江扈从”,便如何大逆不道一样。
    郁明不屑:“休戴高帽!你凭什么代替大家感谢被我救?”
    李皎一怔,被噎住。
    她心想她身为信阳长公主,大魏的所有百姓,是她兄长的子民,也是她的子民,她自然有资格去代表去相救。
    然而这话,她确实不敢跟郁明说。
    她心神甚至恍惚了一会儿,想到当初她与郁郎特别好的时候,他最厌她的,便是她看中任何一个人,都胜于他。郁明之上有三皇兄,三皇兄之上有诸位对她好的皇室宗亲,宗亲之上有她的胞兄,胞兄之上,还有泱泱大国千万百姓。
    一头又一头,小小情郎处于情感最底层。李皎却不怕情郎被自己的无情气走,毕竟郁郎心那么甜……
    她记得他吊儿郎当地靠在窗口陪她荒度光阴。她在房中翻书写折子,他屈膝坐在窗上,手抓着攀着墙壁的藤萝玩耍。藤萝紫花明润可爱,在他手中翻转,而院中绿色重重叠叠,蓬勃清凉。他们靠窗而坐,一里一外,像是置身绿海一般。
    李皎抬头偷看他,被他发现,他眉目冷峻中,回望过来,带着丝丝调笑之意。他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作你的情郎,条件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你若能答应,咱们就试试,若不答应,咱们就算了。”
    年少的信阳公主仰起脸,看着自己英俊的情郎。她在为兄长献计,已翻书数日,心烦气乱之余,听到情郎这般话,脸先红了一瞬,才问他:“什么条件呀?”
    他装模作样:“其实也没什么啦。就是下次你过节送礼的时候,第一个给我。你看多简单是吧?”
    郎君抬着下巴,眼角赧红,目光闪烁看东看西就是不肯看她。空气闷热,少年公主忽然觉得难为情,咬着笔杆趴在案上。在他剜来一眼时,她眼神轻飘:“我考虑考虑吧。”
    郁明便笑起来,他笑起来神采飞扬,满园子的□□都不如他勾人。
    李皎的心也被他勾起来。她看他一会儿,便侧过身捂住脸颊。春日那样长,却还想更长,像一辈子那样长。天长地久,无穷无尽,他带给她的感觉,让她心中美得冒花,总是忍不住捂着脸偷笑。看到他就笑,想到他也会笑。咬唇笑,眯眼眼,捂嘴笑……想岁月要是可以一直这么消磨下去就好了。
    然她、她……她那时,始终没有摆正郁明在心中的地位。
    才致他远走。
    也不回山。
    也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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