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到。”一声仆妇的唱声响起。
    大花厅里等候的众人马上垂首肃立, 孟东亦如是。本来身为奴仆, 未得许可,不应抬眼窥视主母, 孟东向来是守规矩的, 但此刻他心里惦记从小看大的小主人, 不禁略略关注上首。
    不要小看这些世仆,如同主子们的面子功夫一样,他们亦有一套不动声色的察言观色功夫。
    仆妇传唱后, 须臾,从后房门处出来几个清秀丫鬟分立两旁,紧接着,一个身穿掐金绣梅花纹大红刻丝百水裙的年轻小妇人被丫鬟婆子簇拥转出。
    她面如满月,黛眉樱唇,明眸酷齿,端是美极,身上罩有一件镂金大红撒花披肩,被左右丫鬟搀扶着,落座在上首主位上。
    这必定侯爷昨日新娶的夫人,宣平侯府的主母了。
    这小妇人如花月容虽犹有稚气,明显年纪不大,但她年纪小小,却也气度斐然,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世家贵女出身的凌然之势,使得她容貌虽美,但也让人生出不可冒犯之心。
    只一眼,孟东一颗心便落地,他的主子娶得佳妇矣。
    孟东不是不守本分之人,他立即收回视线,恭立在下,与众人一起请主子安。
    “诸位无需多礼,”一个娇美柔软,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女子嗓音从上首响起,接着,她继续道:“起来罢。”
    郑玉薇略略端详了大管事一眼,不提夫君对他的敬重,单说对方在她到来前一直安静立在堂下,没有恃主子信重便妄自尊大,想跟她这个面嫩的新主母平等说话,这就很好了。
    这里的平等,不是说礼仪,而是指一种隐隐的态度,大户人家有些经年世仆,他们握权久矣,面对老主子还好,但对着小辈主子,或许新主母时,就会有一种隐隐平等的意思在。
    杨氏当年教育她时,就说了,这些倚老卖老的家仆,若是可以,便要慢慢找有能力者替换掉,以免理家时徒生掣肘。
    安国公府家规森严,郑明成杨氏治家严谨,老仆们万不敢如此,现在看来,宣平侯府亦如是。
    郑玉薇很满意,她笑道:“东叔坐罢,我听侯爷说起过你,这些年来辛苦了,共掌内外院事务实属不易。”
    老仆安分,那么该给的面子便要给足,恩威并施方属正道。
    孟东谨守规矩,但也不过分卑躬,他谢过主母后,便斜签着坐了在大花厅左侧一溜高椅的最下首位置。
    他面向上首,双手放在膝上,微微低首,眼睑略垂,视线放在首座前不远的地面上,恭敬回话,道:“回禀夫人,老奴不辛苦,内院事务乃管事仆妇施为,老奴不过统管大面上事,不敢当夫人夸奖。”
    孟东顿了顿,又接着说:“老奴已将一应管事仆妇,及账册账房带上,此刻正等在廊下,请夫人示下。”
    郑玉薇闻言十分满意,老管家处事干脆利落,她也不拖泥带水,遂道:“让她们进来罢。”
    她的陪房丫鬟中,早已准备了一套理家掌事的班子,这些人是杨氏精心挑选以及培训过的,只需把事情接过来,适应一段时间,便完全无碍。
    安国公府与宣平候府皆是累世勋贵,中馈事务大同小异,郑玉薇日后与母亲杨氏一般无异,除了遇上大事,日常无需太过劳神。
    仆妇出门传唤,廊下之人鱼贯而入,开始与郑玉薇身边的班子交接工作。
    原来的管事仆妇不动,账房也不动,诸人只需交代好手上打理的一应事务,以及将账目对清便可。
    这些事情不用郑玉薇参与,她只需要在交接完成后,听取结果汇报,以及听陪房们回禀理清后的一应事务便可。
    至于要不要抽取账册检阅,那便是她的事了。
    于是,郑玉薇坐了片刻后,便起身离开大花厅,她回屋等候交接完成便成。
    ******
    夜半时分,锦绣堂正房内屋。
    黄花梨拔步床上,有一对男女交颈而窝,正陷入沉眠之中。
    蓦然,内屋窗棂子之外,响起了一连串急促的婉转鸟鸣声,仿似是雏鸟在呼唤母鸟。
    鸟鸣声刚响起片刻,怀抱娇妻的秦立远便张开双目,他眼神清明而锐利,无一丝迷糊之态。
    隆冬时节,外头有鸟鸣实属惊异,但秦立远却半分没有诧异,这是他与属下约定在府内的紧急联络信号。
    秦立远成亲前,日常起居皆在前院,因此一旦有要紧之事发生,下属便可在外屋禀报,但他娶妻后,便搬进锦绣堂与小妻子同居一室,这般情况下,这些男性下属不要说进入正房外屋,便是踏入锦绣堂,亦是逾越之举。
    这些手下人不敢越过雷池,秦立远本人亦不会允许,但时下局势紧张,有些时候,会有突发情况需要立即上报,好让他做下决定,因此,便有了府内联络暗号。
    秦立远撮指就唇,吹了一记轻哨,外头便安静下来了。
    他的大手小心抬起小妻子螓首,轻轻把手臂抽了出来,而后他翻身而起,俯身给郑玉薇掖好被后,便要下床。
    男人动作很轻,但郑玉薇还是嘤咛了一声,被下白玉般的小手伸出,攒成拳头揉了揉眼睛,便要醒来。
    秦立远闻声立时回身,伸出大手轻拍小妻子纤背,好安抚她再度入睡。
    只可惜,男人这番举动效果不大,片刻后,郑玉薇便清醒了过来。
    她嫁过来没几天,地方生,本就浅眠易醒,再加上今儿白日时,郑玉薇携新婚夫君刚刚三朝回门过,她喜逢亲人,但不过相聚半天,便要分离,于是回家后,她不禁落了泪。
    秦立远耐心哄劝了不短时间,郑玉薇方重新高兴起来,不过睡前情绪激动,倒是让她睡得更不安稳了,夫君稍有动作,她便醒了过来。
    “你要出去么?”郑玉薇睁开迷蒙的美眸,仰面问夫君。
    相处了几天,郑玉薇也稍微了解自家夫君,秦立远确实待她极好,做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可以说,比她的父亲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如果是起夜,男人估计已经躺下搂住她了,但现在,他仍坐着,只俯身轻拍她。
    “嗯”,秦立远低头,在小妻子脸颊上吻了吻,低声跟她说道:“我需要出去一趟。”
    “现在还早着呢,你睡吧,我……”秦立远也不确定是何事,需要多久才能处理妥当,于是,他顿了顿,方接着说:“我若把事情办妥,便会回来。”
    “好”,郑玉薇闻言点了点头,又说:“那你要多添件衣衫。”说罢,她乖乖闭上眼睛,示意自己马上就睡。
    每一个成功者的背后,他必定是付出了不菲的汗水,郑玉薇若是作为旁观者,她大概会感叹敬仰一番便罢,但此刻她是秦立远的妻子,他待她极好,且二人荣辱与共,她不能帮他的忙,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让他心有余虑。
    “我的宝儿真乖巧。”秦立远心下欢喜,他眉眼一柔,扬唇微笑道。
    郑玉薇闻言确实脸上一热,她忍不住张开眸子,嗔了男人一眼。
    这个称呼她听过,就是两人新婚夜床笫欢愉时,男人伏在她身上情难自禁时唤的。
    秦立远疼惜她,怕她身子疼痛,故而这几天两人只是共枕拥被而眠,并未有行那事,而他平日都唤她薇儿,郑玉薇乍然在闻这个称呼,不禁忆起那日□□,一时又羞又窘。
    她小手抓住锦被边缘,使力一拽蒙住头脸,闷闷的娇声软语从被下传出,“我不要跟你说话了。”
    秦立远刚才心中柔情激荡,话语便说了出来,不过,他确实很喜欢这个爱称,他微微一笑,心中同样想起新婚夜欢愉。
    他年轻力盛,那日浅尝娇妻滋味后自然惦记,秦立远暗忖,这过了好几天时间,明日二人行房应已无碍。
    他伸出大手把妻子的小脸掏出来,俯身亲了粉唇一记,温声道:“我先过去了,你好好睡。”
    秦立远固然不舍郑玉薇,但下属能半夜寻到此处,事态显然紧急,他与小妻子简单说了数句后,便翻身下床。
    他也没有唤人进来侍候,几步走到透雕灵芝纹翘头衣架前,取了衣裳,快速穿戴妥当后,再披了一件玄色蜀锦面貂皮鹤氅。
    秦立远信步回到拔步床里头,大手撩起大红锦帐,俯身在小妻子玉额上亲了亲,轻声道:“我出门了。”
    郑玉薇早已睁开眼眸,她点点头,细声说道:“好。”
    秦立远立即起身,将锦帐放好,转身大步出了里屋,往外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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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夜半醒后,郑玉薇便没有再次入睡, 只是她一直睁眼到天明, 秦立远都没有回屋。
    郑玉薇不禁有些惦记, 也不知道出什么状况了, 要男人半夜匆匆前往处理。
    清晨, 良辰美景等人捧着铜盘水壶帕子等屋,进了里屋,李嬷嬷展开大披风, 把郑玉薇搀扶起床裹住, 往屏风后而去。
    她顺道瞥了一眼整洁的被褥, 不禁蹙了蹙眉, 昨夜正房没叫水, 床铺也不见凌乱。
    而且,前天夜里也如是。
    李嬷嬷忧心忡忡, 她姑娘嫁过来与姑爷同房三夜,就新婚当晚小夫妻行过那事, 余下两天, 姑爷与姑娘就光拥被同眠而已。
    她家姑娘国色天香,姑爷年轻体健, 怎会如此?
    李嬷嬷憋了又憋, 最终还是没有忍住, 她伸手拿起郑玉薇挑选的赤金拔丝丹凤衔珠点翠步摇,轻轻地簪在乌黑的云鬓之上,然后, 试探地问了一句。
    “夫人,那……”李嬷嬷斟酌用词,怕郑玉薇心思敏感会神伤,顿了顿道:“正房这两夜没唤水,可是候爷他……”
    李嬷嬷眉心紧蹙,可是姑爷不喜她家姑娘了?
    “嬷嬷!”郑玉薇秒懂,她闻言不禁小脸烧红,羞不可抑,连忙出言打断。
    只是她从黄铜镜里看见李嬷嬷紧蹙的眉心,到底不想自己的乳嬷嬷担忧,郑玉薇强忍羞意,吞吞吐吐说道:“他没有,他,他怕那天我身子还疼,才没有的。”
    “好,好。”李嬷嬷会意,她立即笑得合不拢嘴,姑爷疼惜姑娘,那是再好不过。
    就是说嘛,平日姑爷对姑娘极好,据李嬷嬷所见,那是可算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怎会无端就不喜了。
    李嬷嬷乐呵呵,旁边良辰等人虽未成婚,但为了伺候出嫁的主子,也被普及过这事,她们听懂后,也很是欢喜,于是,诸女俱眼带欣喜。
    房中事被讨论,郑玉薇羞窘,她身上也打点好了,瞥一眼滴漏后,她站了起来,忙吩咐道:“好了,先用膳吧,时候不早了,待会还得到钟瑞堂请安去呢。”
    钟瑞堂,便是姜氏所居之地,她虽是继婆母,但也是婆母,郑玉薇进门后,仍需每天前往请安。
    宣平侯府虽主子少事情复杂,但这也带来了一个好处,便是郑玉薇无需像其他新妇一般,备受婆母磨搓。
    继婆母跟亲婆母不同,要是苛待继子继媳,那也是受人诟病的,更被说,姜氏母子皆在她男人的余荫下过活,姜氏只要不傻,都不会无故找茬。
    一般新妇的日子,郑玉薇是知道的,婆婆晨起前,儿媳便要等在房外伺候,然后各种立规矩,大家婆母若觉得儿媳不妥当,当然不会体罚,但责备还是会有的。
    更被说还有房里塞人这起子糟心事了。
    新妇要一直熬到有了儿女,看在渐长的孙子孙女面子上,婆母才会放松下来。
    所以,就有了一句话叫做多年媳妇熬成婆。
    郑玉薇从前玩得好的小姐妹们,先于她出门子的那几个,婚后她基本见不到人了,被婆母拘束着呢,偶尔赴宴碰上,几人都得侍立在婆母身后,逮到机会,便要大倒苦水。
    郑玉薇觉得,她这继婆母虽很可能有小心思,但对比起面对亲婆母的苦处来说,她还是乐意过这般日子。
    早膳用罢,郑玉薇被丫鬟婆子簇拥着出了门,往后头而去。
    拐过几间抱厦,出了后门,沿着后廊行去,进入了一条宽夹道,顺着夹道走了一段,再进了一道垂花门,便到了此行目的地。
    绕过一座宽阔的浮雕云纹山字座式黄杨木大屏风,眼前是一连十六扇透雕回纹的朱红漆大门扇,匾额高悬,上书三个浑厚凝重的金漆大字,钟瑞堂。
    此处乃宣平侯府历代太夫人所居之地,上头匾额,同样是第一代宣平侯所书。
    院子里的仆妇见郑玉薇一行人出现,纷纷福身请安,被叫起后,其中一个立即往里头传报。
    待郑玉薇缓步行至正房门前,已有身穿浅碧色比甲的丫鬟迎了出来,行礼后禀道:“太夫人请夫人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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