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熙然没敢答应,他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惹得陛下当庭震怒国事动荡。
    五位阁臣并三省令与六部尚书吵了一整天也没拿出个定夺来,堂堂大越国威却被外族侵犯,侵我国土杀我百姓,除了陛下无人敢于做主割地。
    然恭郡王是为陛下长子,又实在举足轻重。
    隆庆帝这一次倒是坚持着没有病倒,然今日上朝时脸色苍白,隐约透着暗淡的青灰,实在不是很康健。
    在朝臣还没拿出个主意来时,第二封八百里加急便到了。
    谷大伴接过打开一看,一向和气的面容也暗了下来。
    他抖着手,没敢读。
    乾清殿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百位朝臣躬身而立,皆沉默不语。
    隆庆帝咳嗽一声,压着嗓子说:“念!”
    谷大伴这才深吸口气,朗声道:“臣顾氏熙然急报,昨日乌鞑汗王胡尔汗曰以颍州府换恭王殿下,臣八百里加急承报,因边关战事吃紧,未收陛下圣旨便提前收紧兵力,还望陛下过后降罪。……然不知何人密保,恭王殿下知悉此事。……殿下性情刚烈,不愿陛下为难,不愿愧对荣氏列祖列宗,也不能愧对大越百姓,于昨日深夜自尽于朗洲府狱中。”
    谷大伴读到这里,不由自主哽咽了一下。
    隆庆帝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他只听到谷大伴在念:“乌鞑汗王胡尔汗恐陛下天威,当即送回恭王殿下遗体,如今正于颍州府布政使司停灵。事关重大,臣无法自专,还望陛下下旨督办一应事务。颍州八月,未尝夺回朗洲,臣愧对陛下与大越黎民百姓,陈请陛下降罪。罪臣顾熙然敬上。”
    谷瑞这一封八百里军报念得艰难,殿中朝臣也两股战战。
    在朝上的五位皇子皆垂首无言,无人知他们作何感想。
    “老二……没了?”隆庆帝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瘫倒在龙椅上。
    谷大伴一看他面白汗淋,心道不好。
    他急道:“五位殿下,陛下今日有恙,请殿下们随奴才一同去乾元殿。”
    谷大伴说着就要使小黄门唤步辇过来,却被隆庆帝扬手拦住。
    只见这位刚刚痛失爱子的皇帝陛下努力坐直身体,深吸两口气缓缓开口道:“恭王以身殉国,是为大越荣氏表率,着追封为恭亲王,其长子承爵,另辟恭亲王园寝,以主位葬。”
    这句话好似费了他不少心神,只看面如白纸的皇帝陛下歇了好一会儿,才道:“老八,扶灵当日你带着你侄儿去,务必把老二身后事办的漂亮。今日早朝你陪五位阁老继续商议,老三老四老六老七,你们跟我去后头。”
    这句话说完,他才终于似歇下了所有力气,一下子歪倒在龙椅之上。
    三皇子荣锦榆率先冲了上去,跟谷大伴一起扶起了已经昏厥过去的皇帝陛下。
    下面的臣子们全都跪倒在地,恭送皇帝陛下回了乾元殿。
    荣锦棠身边的兄弟都跟着走了,只剩他站在群臣之前,背对着他们望着空空如也的龙椅。
    他如今才十五的年纪,只看背影却已是修长挺拔。
    群臣跪而不起,无人敢在八殿下说话之前出声。
    今日隆庆帝最后的这一出安排,实在耐人寻味。
    不仅恭王扶灵的事交给了他,今日早朝的善后也是他,其他的皇子都被叫去了后头,看似是守在陛下身边,实则离开了前朝。
    二月他上朝时被指去了兵部就让朝臣诧异了一回,可六月下来观其做派,却是个有理有度成熟稳重的性子。作为如今朝堂上年纪最小的一位皇子,非隆庆帝发问他轻易不会开口,从不像七皇子那般张扬,也没四皇子六皇子那般寂寥无声。
    隆庆帝问时他敢答会答,句句都在点上,隆庆帝不问时他就老老实实听,从不多讲一句。
    要说堂上的表现,最好的便是他同三皇子了。
    可是这一次连最得脸的三皇子都被叫去了后面,隆庆帝这一手实在打的大臣们猝不及防。
    荣锦棠这一瞬间其实是有些茫然的,他看着那空空的龙椅心里多少担忧隆庆帝的安危,乍闻兄长去世的消息又见父亲病重,就算再稳重的少年也会有那么短暂的不知所措。
    然而,当他茫然地与龙椅上的龙目巧合对视,那一双金灿灿的眼眸仿佛带着冷冽的审视,激得他瞬间回过神来。
    如今只有他一个还留在这里,他不能叫父皇母亲失望。
    荣锦棠挺直腰背,他转过身来,如玉般的面容第一次这般冷峻。
    “退朝吧,阁老们与三省令留下,与我一同去安和殿。”
    俊朗的少年嗓音低醇,回荡在大殿之中。
    朝臣们这时还跪在地上未曾起身,听后不约而同朝他三拜行礼,这才起身推出大殿。
    荣锦棠淡淡看着他们跪拜自己,平生第一次心潮澎湃。
    有什么仿佛变了,他想。
    朗洲的事如今是早朝的大事,下朝后荣锦棠跟着阁臣们去了安和殿,一直听讲到午膳时分才离开。他担忧隆庆帝的身体,午膳未用便去了乾元殿。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乾元殿没多少人在,几位兄长也不知去了何处,只有皇后娘娘坐在殿中,同太医院四位太医低声交谈。
    见是荣锦棠来了,王皇后暗淡的面容才算有了点光,她叫:“棠儿,先去看看你父皇,他刚醒来。”
    荣锦棠忙同母后行了礼,这才匆匆去了寝殿。
    刚一进去,他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荣锦棠皱起眉头,快步走进内室。
    这会儿只有两位大伴在皇帝身侧,其余皆无。
    宁大伴正端着药碗,一点一点喂靠坐在谷大伴身上的隆庆帝。
    短短几个时辰,这个在荣锦棠记忆里硬朗康健的父亲便虚弱了下来,他半闭着眼睛,似连呼吸都没了。
    “父皇……”荣锦棠眼眶一热,跟着跪倒在床前。
    隆庆帝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自己最英俊的儿子,无力地冲他笑笑:“快起来,多大人了,还哭。”
    荣锦棠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从小到大隆庆帝其实都不多关注他,他不如二哥年长,不如三哥能言善辩,不如老七活泼可爱,也不如老来子的老九。
    他生母身份低下,从小养在淑妃那,可偏偏隆庆帝并不多宠爱淑妃很少去,他便也就只有在勤学馆能见到这位父亲。
    荣锦棠长相好,又十分聪明好学,小时候勤学馆的先生们都在隆庆帝狠夸过他。那一两年里,隆庆帝同他也算是亲近,总能说上些话的。
    可渐渐的,他发现在勤学馆的日子难过起来。
    他的黄门从来不能进内院,不能给他送水,不能帮他更衣。除了天生活泼的老七,其他几位兄长都不拿正眼瞧他,背后嘲讽他在养母跟前讨生活。
    就连四哥和六哥都不太同他讲话,只因为他总被先生夸赞。
    这样的日子长了,他就渐渐懂了。
    后来他不那么聪明了,课业不上不下的,倒是日子好过了些。
    就是在隆庆帝跟前没有以前那样得好了,隆庆帝仿佛也渐渐不再关注他,平日里见了不过问些生活里琐事。
    孩子多了,肯定要有些人顾不上的。
    荣锦棠从小就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是那个顾得上的,还不如平平淡淡的让母亲和妹妹都好过些。
    即使父子两个并不亲近,但隆庆帝终究是他的父亲,在景玉宫的时候也对他们母子三人亲切得很,父子之情到底没有冷淡了下去。
    今日见到父亲这般样子,荣锦棠才会伤心至此。
    在这大半年来其实隆庆帝一日不如一日,他让他进了兵部,又让赵朴之给他讲了那一番话,里里外外都是用了心的。
    荣锦棠自小就很知足,他不去比兄弟们多得了多少,只看自己拥有什么,便很满足了。
    所以早先的时候,他其实是没有那个心思的。
    可看着母亲日渐焦急,看着皇后娘娘愁眉不展,他便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是他想不想的事了。
    他要表现出来的,只是能不能。
    隆庆帝努力想要睁大眼睛看看他,却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微微叹了口气,断断续续道:“回去跟你母妃说不要慌张。宫里的事都有皇后安排,不会乱的。”
    他顿了顿,又喝了一口药,才继续道:“叫你妹妹去你母妃那住,朕已下旨老二的事,你务必同钦天监、礼部和宗人府办好此事,这最后……最后一路,让他走得高兴些。”
    隆庆帝说完一口药就吐了出来,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屋里的血味更浓。
    荣锦棠膝行几步,直接跪在了隆庆帝床前,他从谷大伴手里接过锦帕,轻轻帮年迈的父亲擦拭嘴角鲜红的血。
    “父皇放心,儿臣务必办好二哥的事。”
    隆庆帝长舒口气:“你,我是,放心的。”
    第33章 传言
    因着恭王殿下的事, 颍州便安稳了下来。
    乌鞑没再有别的动作, 顾熙然也陆续收回兵力。
    九月初的时候, 恭王的灵柩回京。
    夏日里天热,送丧队伍是一路加急赶回来的。
    恭王灵柩入京的时候, 所有皇子都去接了。以三皇子为首的皇子们站成一排,默默看着曾经英武不凡的二哥就这样归了京。
    鞑子不灭,朗洲未归,大越山河飘零,满腔勇武的恭王殿下却已凉了热血,一抔黄土埋骨。
    恭王是隆庆七年生人,正是壮年。他十八迎娶正妃,二十便有了自己的嫡长子。如今这位曾经的世子如今的小恭王殿下正跟在叔叔们身旁, 抽泣着哀悼父亲。
    刺眼的白色纸钱遮天蔽日,道路两旁的百姓们素衣跪地, 算是送这位以身殉国的恭王殿下一程。
    灵柩之后是一小队礼旗营的士兵,身背丧旗迎风招展,却是漫天的苍茫。
    礼部尚书立在宫墙之上, 他手捧圣旨,在队伍停在宫墙下后便扬声而诵:“朕之爱子棱,英武不凡, 忠孝之诚,以保家卫国之大义,捐躯殉国,朕心甚哀。着追封为恭亲王, 以其长子承爵,葬入恭王园寝主位,钦此。”
    他话音刚落,小恭亲王便痛哭失声,惹得群臣也跟着哭成一片。
    三皇子荣锦榆回头看了看侄子,回过头来时凤眼一扫,在荣锦棠面上停了那么一瞬,便回过了头去。
    “老八,父皇把二哥丧事交于你办,务必要办好。”他淡淡吩咐道。
    荣锦棠同他行礼,口中称“是”。
    诏书读完后恭王灵柩是不得进宫的,恭王园寝尚未建成也不能安葬,但丧事是要办的。隆庆帝交给荣锦棠的也是这件事。
    恭王灵柩在宫外停顿片刻,听完皇帝陛下圣旨便回恭王府,等七七四十九天守灵之后便转去永宁寺停灵,直到园寝建成安葬。
    看着灵柩往家里拐,小恭王便哽咽着磕磕绊绊往下面走,看着单薄又可怜。
    荣锦棠叹了口气,他冲几位兄长告了个罪,转身追着侄子下了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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