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扬的墓地在市立青山公墓,高晖车祸死后,与文扬葬在一起。
    看着墓碑上文扬文晖两个名字,想着大家生前没有在一起,只能死后黄泉相伴,文晖心里难受至极。
    柳怀珍坐在墓旁的草地上,看着文晖祭酒,一语不发,显得比文晖淡定许多。离高晖的死已经四年多了,文晖依然不能从那种伤痛中走出来,此刻依然泪水涟涟,悲伤到不能自已。
    柳怀珍看着儿子,他其实很多时候无法理解这个儿子,总感觉他太过文弱,或者说太过感性,那些不能从容面对的悲伤,把他拖入梦魇和双重人格,柳怀珍想到这样的儿子,心里就有一种无助和无力,似乎这个儿子,会忽然间像另外一个一样,突然间离开她。
    柳怀珍开始的时候,几乎不敢来墓地,因为亲眼看着丈夫死得如此悲惨,当时的场景,在她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她曾经一度精神几近崩溃,如果不是两个孩子要抚养,恐怕她也很难支撑得过来。
    但是,柳怀珍几乎很少跟人谈起文扬的死,谈起她所承受的那些打击以及内心的伤痛。她后来终于找到一种振作起来的方法,那就是遗忘,可是,遗忘其实是无法做到的,她只能尽量不去想,不去触碰,不再触景伤情,所以,丈夫死去的头几年,她几乎很少来这里。
    她发现,一个人所谓的坚强,最终不过是让自己的心变得坚如磐石,让自己的感情心如死灰,有些坎,别人看似她轻松迈过去了,其实,她已经在心里杀死了自己千万遍。
    她希望文晖也能如此这般,忘记伤痛,恢复到正常的生活中来。
    此刻,儿子,丈夫,都在这里了,阴阳两隔,世界依然没变,阳光依然温暖,风依然凉爽,草地还是绿色的,墓碑依然是灰色的。可是,她的人生,山穷水尽,柳暗花明,几经辗转,沧海桑田的,不是她的容颜,而是她的内心。曾经的迷惘无助,害怕彷徨,到如今,早就锻造出一层厚厚的盔甲,只是,没有人看得出来,她的坚忍不拔。
    两只蝴蝶在墓地飞舞,纠缠着嬉戏着来到她眼前。她眯起眼,细细瞅着,忽然间内心充满伤感,她仿佛看见初遇文扬的那个夏日的午后,一如现在,只是那时候的阳光明媚没有忧伤,那时候的她,满怀少女情怀,没有这般沉重窒息,充满腐朽的冷漠。
    她到现在,依然会在梦中看到文扬,还是那样的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有时候他问她:你还好吗?
    她会在梦中流下眼泪。
    是的,文扬死后,她的眼泪只在梦中流过。即便是面对高建国的令人发指的家暴,她都不曾流过眼泪。那些隐秘的不能跟人诉说的细节,埋在岁月最私密的角落,只有她知道,仇恨缘何而起,伤害缘何而起。
    在文晖眼里,还有在以前高晖的眼里,她是怎么样一个母亲呢?柔弱,甚至是懦弱,美则美矣,却美得几乎没有七情六欲,没有灵魂,就像所有外面的人看到的,她不过是高建国人生中的点缀。
    可是,儿子们是爱她的,这点她很清楚。只是他们不知道,她是用她的柔软,她外在的懦弱,守护着他们长大的。
    文晖将祭拜按他母亲的指点做完,坐在他母亲身边,两个人耐心等待墓前的三炷香燃尽。香灰落在墓前铺的青石板上,文晖忽然间看到那里有几片花瓣的残片,已经失去水分,可是依然看得出是白百合的花瓣。
    文晖捡起那枚已经干枯的花瓣,对他母亲道:“有人来过这里吗?“
    柳怀珍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道:“也许是别处飘来的吧。“
    文晖道:“也许,是认得爸爸的人。“
    柳怀珍笑起来,道:“也许吧。你爸爸人很好,有人惦记着他,也不是不可能啊。“
    文晖道:“妈妈,你还记得爸爸的样子吗?“
    柳怀珍道:“记得。“她转脸看着儿子,道:“以后,妈妈死了,你要把妈妈葬在这里,跟你爸爸在一起。”
    文晖点点头,柳怀珍又道:“你不用担心,死之前,我肯定会跟姓高的划清界限,我会清清白白地去见你爸爸。”
    文晖第一次听他妈妈说到这些事,道:“您打算离婚吗?”
    柳怀珍笑道:“是啊,结婚的时候,就是这样子计划的。”
    文晖道:“那为什么当初要跟他结婚?”
    文晖问出了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想问他妈妈的一个问题,柳怀珍道:“其实,我自己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也许,以后,我会知道答案,你也会知道答案。”
    文晖道:“妈妈,我不过要你开心点,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一生,陪葬给高建国这个恶魔呢?爸爸该多么伤心啊?”
    柳怀珍道:“等我死后,去见了你爸爸,我再跟他解释,解释不通,我就负荆请罪,我没有照顾好你们,没有保护好你们,这才是最对不起你爸爸的地方。你一定要平安无事,要幸福快乐过完一生。妈妈知道你要干什么,也知道你在干什么,可是,那个人,是个恶魔,我以为我可以保护好你们的。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后来,才发现不是。所以,你要保护好你自己。”
    他们从墓园出来,下山的时候,有个穿灰色褂子的老头与他们擦身而过,本来不窄的路,不知怎么,那人竟然与她母亲撞上了,文晖看到那人长袖里滚出一样东西,掉在他母亲脚边,她母亲手里的白色绣花帕子忽然也掉在地上,正好覆盖着那人掉落的东西。
    文晖只听他妈妈哎呀一声,弯下腰捡起帕子,文晖看着地上,那个人掉落的东西也不见了,那个人并不曾弯腰捡拾东西,文晖十分确定,东西是他母亲捡走了。
    文晖正暗暗心惊,却听他母亲道:“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走路的啊?都不看路的啊?”
    那头发已发白的老头道:“实在对不起,人老了,走路都走不稳了。”
    边说边朝他们鞠了一躬,文晖道:“没事,没事。”
    文晖上去扶着他妈妈,问:“您还好吧?没撞着哪儿吧?”
    他妈妈道:“没事。“
    远处,跟他们一起来墓园的司机,勾着头,踮着脚,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文晖不敢久留,扶着他妈妈赶紧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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