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偏偏不肯把事情一步做完,他认为他宫中叩辞时为叔叔们呈点儿心情话就已是天大的人情。
    皇帝自然说下次再去吧,文章侯世子又不是得力大员,哪能他一请呈就成的呢?
    而今从两个女眷身上,韩世拓看到自己心中的那一点儿暗,再看上去还不止一点儿暗,处处都暗才是。
    这暗如火,烧得他全身难过,烧得他以前的判断行事为人做人全是错!
    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痛苦的事。
    一个人到了思绪成熟后,发现在生活中处处碰壁,乃是因为你以前想的种种全是错!正确的事你看成错的,该尊重的道理你认为软弱,该帮助的事儿你想起来那人前年和你话不投机……
    这该有多痛苦?
    改了吧,改了吧?
    韩世拓抱着脑袋,你让我改什么?改正好似剥皮抽筋,改了又能怎么样?他苦苦的思索一天,还是屈服于暂时的思绪,郡王妃和四妹妹太好了,为着她们也得从此当个好人。
    当晚上路,韩世拓又对月苦思了一夜。顺伯见他半夜里还昂着脑袋对天,叫他到车前:“您这是做诗吗?夜里要睡明儿才有精神。横竖这装货的车上还有空,大箱子上面睡着也凉快,要是怕摔下来,我给您拿绳子捆上,再盖床被子不怕露水。”
    寻寻常常的日子,才让人心里发暖。
    韩世拓由衷地道:“顺伯,你老人家真是太好了。”在他的记忆里,他的奶妈奶公才是这样的好。
    别的家人怕他的怕他,和他不对的不对,如二房四房的亲信家人,都是世子爷的仇人。
    顺伯实在的回了他:“这算什么好,你睡好了才叫好。”
    韩世拓咀嚼这话意,忽然的他泪流满面,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他怕顺伯看出来奇怪,推说迷了眼,拿帕子在脸上一通的狠擦,才又看到这帕子是四妹妹的奶妈白天才洗干净送来的。说真话,这一路上麻烦别人的,是他自己才是。
    半边身儿冷,半边身子热。半边心里滚烫,半边心里浸在冰中。以前,是怎么样看人行事做人的?
    以后,又要怎样的才行?
    不为做个好人,为对得起照顾过自己的人。
    韩世拓果然爬到箱子上面睡了一夜,早上精神百倍下车,见客栈里欢腾起来。郡王妃为给他送行,再奖赏家人,让客栈大摆宴席,他们能大赚一笔,这就皆大欢喜。
    一重喜欢接着一重喜欢。当天就有人来接韩世拓,郡王妃和宝珠叫他到房里,房中多出来一个人。
    郡王妃手指住介绍,却是此地管驿站的人。而给韩世拓分派的活,是经管过往的军运物资,如军粮帐篷马匹兵器等等。包括银钱。
    这是个上好的肥差事,油水多。韩世拓的心乐得似要炸开来,和这个人见过面,郡王妃让他也留下用酒,赶晚上再带着韩世子回去。宝珠抽空儿,把姐丈叫到她住的房中。
    宝珠从没有这样的认真过,她凝眸正容:“虽然我年纪小,有几句话容我交待给姐丈。”韩世拓正一头扎在欢喜中没出来,自然说是。
    宝珠颦眉徐徐,边想边说。
    “管银钱是件大事情,容我告诉姐丈,你不要太老实。”
    韩世拓愣住,他才打算从此当个老实人,四妹妹却叫他不要太老实。
    宝珠下一句是:“也不要不老实。”
    韩世拓听得懂,就暗暗称奇。他见到的宝珠不是稳重若北风中老梅,就是娇憨若老梅开了花,花是可爱的,花蕊娇嫩总似天真。
    宝珠忽然说出一句很有哲理的世事话,韩世拓打迭起精神,心想倒要听听四妹妹接下来的话才好。
    “我不是男人在外面行走,官事上我不懂,但想来管一件儿差使,和管个家没有区别。银钱虽然事大,也和对家人一样,该打赏的打赏,该收孝敬的也收。涉及到钱东西,想来总有个几折几扣。在这里我只有两句话告诉姐丈,一是能收的钱,你可以收一份儿。第二就是不能动的钱,你不能动用一文!”
    宝珠说到最后,声调激昂略提。她是由心情而提高嗓音,而对韩世拓来说,却是字字打在他心上,把他昨天才想好的从此作个老实人打出天外天,总算组织他的人生观。
    他是感激的:“是是,四妹妹你想的周到,”没有宝珠的这一番话,韩世拓差点儿做个全盘老实人,而别人不是全盘老实人,别说人当不好,就是差使也做不好。
    他很想找出一句话来恰当地称赞宝珠,但寻来寻去,出来一句:“四妹,你比你大姐可强得多。”
    宝珠听到后,本着人人都有的劣根性,难免飘。内心还是欢喜的。但她嘴上是谦虚的:“大姐气魄胜过男人,不是我能比的。”
    “不!”韩世拓低着头把宝珠和掌珠做个对比,认真的道:“掌珠太好胜,就容易忽略掉很多!”她只想着怎么赢的时候,路边儿风景自然不乱看。
    宝珠莞尔,但是姐妹之心上来,她怕韩世拓这是说掌珠不好的意思,忙道:“这也算长处。”韩世拓微笑,中肯地修正宝珠的话:“在有些时候。”在另外一些时候,就不算长处。
    宝珠赞成姐丈的话,但是心中难免要想,大姐要不是太好胜,总想占人上风,愿意接受祖母的安排,也就不会嫁给你。
    但已经成了亲戚,当然就要照应。
    她同时想到的还有方明珠,方氏母女不是太想占人上风,自知自足接受祖母带她们上京是情意,不带她们上京是本分。方明珠也不会和禇大汉成就姻缘。
    宝珠暗想如今看来都还好,老天并不是十分的薄待人。转角儿的地方,总有路在等着。只盼着以后不要再一错再错。
    她把韩世拓细细地交待一通,怕他吃酒误事,又怕他一味的老实让人欺。怕他因为认得郡王摆架子别人不服,又怕他才能不足时不知谦虚激怒同僚。
    韩世拓一一听从,最后宝珠涨红脸,吃吃了半天,总算说出来:“没事儿多相与正经知己,别…。让大姐担心,别……让大姐难过,别……”
    韩世拓恍然大悟,四妹这是怕我旧习复发,又去浪荡人。
    韩世拓也涨红脸,浪荡这种事放在外面同流合污的人中间,是炫耀的。但放在正经人面前,是不体面的。他脸像块大红布,道:“四妹你放心,你只管去,我肯定不再那样!”宝珠松了一口气,你明白就好。
    她自知年纪小,没有教导别人的资本。这些话,本应该请表凶来信中告诉他。可表凶现在哪里还不知道,也许在边城,也许在军中,宝珠都没把握去到就能夫妻见面,再等表凶写信过来告诫大姐丈,只怕是明年还是后年的事情。
    宝珠就自己来交待,总算交待完毕,她也拘出一身大汗。叫红花进来,却不是为要水净面,而是道:“大姑爷留在这里,把我们的一点儿心意取出来给他,也免得晚上忘记。”红花就取出来,韩世拓看到,是两套夏天衣裳,从腰带到袜子都有。又有一双千层底老布鞋。红花点着自己鼻子邀功:“衣裳是奶奶做的,腰带袜子可是红花儿缝的,鞋是奶妈的,这可是我们路上赶出来的。”
    宝珠还道:“赶秋天再让人给你送秋衣,你的衣裳浆洗我打听过有小兵,可千万别乱麻烦人。”韩世拓听听,这又和刚才的警告合在一处,他就笑道发了个誓:“我若是说到做不到,让我变个……。”
    宝珠又把他打断,正色道:“立誓不轻易,轻易不立誓。论道理我不能告诉姐丈什么,不过是关心上才说的话,姐丈自然是记得住的,不必立誓。”又一笑:“你要是立了誓,成了我逼迫的,这就不像自家人。”
    韩世拓在今天这个日子里,对宝珠心服口服。笑着说是过,宝珠又取过一封银子一百两给他,道:“不够钱用写信来,能不黑银子就别黑了吧。”
    百般的交待,以至于韩世拓捧着东西出来,觉得四妹好似自己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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