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萧宓身份特殊,只怕裴家人或王子安那边不死心再下手,因此一见这么多来历不明的乞丐靠近,护卫们就警惕地将人隔绝在马车一米之外。
    乞丐们见这十几个护卫都身强体壮,手里又有刀,都不敢放肆,赶紧往后退。
    这一退,便有一个夹在中间头发花白的乞丐反应不及,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另一个体型小些的乞丐立刻扑了上去:“阿翁!阿翁!你们快让开,我阿翁昏倒了!”
    那小乞丐一边喊一边推后退过来的人,怕他们踩到老乞丐。
    总共只有十几个乞丐,倒不至于发生踩踏,见状纷纷避开了。
    “阿翁!阿翁!……阿翁你不要死!”小乞丐叫了好多声,都不见那老乞丐有反应,便用手去摇他的衣领,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除了那小乞丐,其余人根本没有多看一眼,都还殷切地望着碧桃,嘴里喊道“娘子行行好!”伸着碗讨钱。
    “小四你去看看。”
    碧桃看着这些浑身脏污的乞丐不敢接近,便吩咐其中一个护卫去察看下那老乞丐的情况,是不是已经死了。
    叫小四的护卫立刻上去探了鼻息,回说还有一口气。
    碧桃将手中的铜钱袋子递给小四,叫他继续分,自己则转身回车上跟萧宓报告。按照自家娘子的性子,遇上这种事,是不会看着人死在眼前的。
    果然,萧宓听说了此事,便戴着帷帽下了车。
    “你站远些,我家娘子会医术,帮你看看你阿翁!”碧桃对那小乞丐道。
    小乞丐闻言十分感激,看了一些这些穿着华丽的“贵人”便听话地退到了一边。
    萧宓上前把了脉,这是饥寒交迫加之老人身体弱,便扛不住了,当即吩咐碧桃去把车上的红糖姜茶拿来,先灌上一碗把气缓过来,然后开了方子,点了一个护卫把人背到附近的医馆抓药,自己也跟了过去。
    救人救到底,既然插手了,便不能半途撒手,如今的大夫医术水平参差不齐,那老人又命在旦夕,萧宓担心医馆的大夫应付不来。
    随便进了一家叫杏林堂的医馆,萧宓丢了一块碎银吩咐伙计立刻去抓药熬药,交待了注意事项又去问坐馆大夫借银针,却没想到坐馆的大夫竟是个老熟人。
    “您是萧神医?”那胡子花白的干瘦小老头激动地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
    原来此人正是三个多月前萧宓在天香阁遇到的那位吴大夫,他对医术高明的萧宓佩服不已,一听声音便把她认出来了。
    萧宓原还没什么印象,听吴大夫说起天香阁的事,这才想起来,微笑着道:“原来吴大夫您在此处坐馆。”
    毕竟人命关天,萧宓也没多说让那吴大夫拿了针,立刻去给那老乞丐施针。
    不多时,那老乞丐就醒过来了,小乞丐喜极而泣,情绪激动地扑上去跟他说话。
    萧宓感觉没什么问题了,跟那小乞丐说,等他阿翁养好了身体,可以到萧家的别院去找萧诚收留他们。又让碧桃拿了一个五两的银锭给吴大夫:“那老翁身子虚弱,还需疗养数日,便劳烦吴大夫照管一二。”
    吴大夫坚决不肯收银子,又劝道:“萧神医您也太好心了,最近这同济城一天不知要冻死多少人,您萧家家大业大,可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天香阁之事后,萧宓的名声传扬开来,后来她作为萧家少东家的身份也广为人知,故有此一说。他倒有心再拜访萧宓请教,只可惜萧宓住在周国公府,门第实在太高,不是他一个白身大夫能高攀得起的。
    跟来看热闹的乞丐们听到吴大夫这话,顿时明白了萧宓的身份,开始交头接耳。
    “原来是萧家人!”
    “萧家啊,难怪,不愧有仁商之名!”另一个乞丐感叹道。
    萧家仁商之名广为传扬,除了做买卖比较仁义实诚之外,也和每年年末七天的施粥行为有关。全国但凡有萧家商铺的地方,都有此举,这是萧广在世时就定下的,几十年从不间断。因此这些乞丐一听是萧家人,议论之中都是感激赞扬。
    萧宓没有对吴大夫的话进行辩解,但其实她没那么高尚,救老乞丐的钱对她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每次救人也都是在不危及自身的前提下顺手施为。
    她比较关心的是,“您说每天都要冻死很多人?”
    “是啊,这天突然就变得这么冷,城里的贫民乞丐,城外的流民,每天夜里都有许多体弱的扛不住冻死了。”
    冻死人,这对于生在富贵乡的萧宓来说,是第一次在现实中遇到。
    对于这个冬天的雪灾,萧宓其实只有些浅薄的概念。前世此时她还在长平,只知道这个冬天非常冷,冷得好动的她也只能天天待在地上铺满了保暖的毛皮子,又烧了好几个炉子的寝室内。后来才偶尔听人说,这个冬天雪灾波及关中好几个郡,死了很多人。
    至于具体的过程和情形,她一无所知。今天也是因为要去城外的庄子上视察,赶巧撞上了,这才有些实际印象。
    据吴大夫说,之所以有这么多人冻死,实在是因为年景不好。
    这个年景不好,指的却不是本地,而是南边的上洛浙阳南阳等郡。
    夏天就遭了水灾,许多人房屋和田地被冲毁,便沦为了流民。到了秋收时,就算是侥幸没被冲毁的田地,产量也不及往年五分之一,可朝廷却并不体恤,交完了税赋和租金,许多农民家中几乎是一粒粮食也没剩下,刚进入深秋,便连附近的草根树皮都找不到了,于是几乎十室九空,全都涌入了周边郡县。
    京师和东都洛阳都管制较严,对流民的驱赶力度很大,于是作为富裕的上郡,地理位置又很近,河东便吸引了上洛绝大部分的流民。
    冻死的人便是这些外地来的流民和本地的穷人。
    暴雪虽然才下四五天,却造成了夜里的极低温,那些流民和贫民,缺衣少食,甚至连个遮风雪的地方都没有,所以每天夜里都会冻死上百人。
    这样的严寒天气会持续两个多月,萧宓完全没想到,一开始情况就会这么严重。
    车走不了,萧宓只有折回周国公府。派人去城外打探了情况,又得知她之前安排的赈济还未开始,便决定去找赵侑商量一下,提早开始计划。
    萧宓到随云院时,赵侑正在书房处理事情,听到从人的汇报喜出望外,丢下函件立刻去花厅。
    见萧宓脸上冻得有些发白,又是吩咐人去给她熬姜汤,又是让人去拿手炉和披风,还让人去准备个小轿让萧宓回去的时候用。
    “六表哥,不必这么麻烦,我身体好着呢,吹这么点风还不至于会生病。”萧宓赶紧阻拦他,心道,这阵仗跟她娘有得一拼了。
    “以防万一。”赵侑很坚持,于是萧宓只有随他去了,这点小事也不值得费口舌。
    寒暄了几句,萧宓就跟赵侑说了今天出去遇到的事,“所以我希望能提早赈济。”
    赵侑沉吟了一下:“如今还不到时候。”
    萧宓既然把事情拜托给他,他就想给她做到最好。在保证稳妥的前提下,达到最好的效益,以最小的投入换取最大的产出。
    “那要等到何时?”萧宓追问道。
    “再等二十天。”
    “六表哥,你可能不知道,如今天气有多冷,再等二十天,不知又会多死多少人。”
    萧宓以为是赵侑和她以前一样,不了解外面的具体情形,于是耐心跟他解释,在吃不饱穿不暖,又极低温的条件下,人的抵抗力会越来越差,后面死的人数只会越来越多。
    “无妨,死的这些人并非我们所需。”赵侑一直派人关注着外界情形,对萧宓所说的情况一清二楚。
    萧宓有些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你的意思是,如今死的都是老弱病残,不是我们招揽的对象?”
    赵侑点头,又补充道:“再过二十日,能活下来的,不管体质还是意志都是其中佼佼者。且那时他们已到绝境,再行招揽,省财省力。”
    又和她分析了一些其他方面的成本,以她目前存储的物资和拨付给镖局的银钱,若按他的计划来,最终可供养四千私军,若此时开始,便只有一半。
    他说的话,萧宓全都听懂了。他的意思就是,如今招揽壮丁,多会拖家带口,对镖局来说多少要照顾下壮丁家属,会多出一笔很不必要的开支。若等到二十天后,剩下的基本都是身强体壮者,他们年老年幼体弱的家属几乎都死于严寒,孑然一身,又无路可走,很容易招揽,也便于管理。
    从经济的角度来讲,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明明有余力,却见死不救,萧宓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会良心难安。而且,她并不觉得孑然一身比拖家带口更好。
    “我想,与救一人相比,救其一家更容易得到对方的忠心和感激。而且如果一个人家人都死光了,他无牵无挂地活着,又有什么奋斗的动力呢?”萧宓试图去说服赵侑。
    “如此得来的斗志成本太高。”赵侑否决了萧宓的说法,又道,“此事自有我与手下人帮你料理,你只管接收最终结果便是,我保证不会有你担心的隐患。”
    如何让孑然一身的壮丁有斗志有上进心,那就牵涉到洗脑与训练的手段了,让萧宓知道她更不忍心,不如自己全权帮她处理好。
    如今机会难得,其他几个郡他也在大肆扩张,既然萧宓要河东的,他就不与她争,可也不想看着她将四千人白白浪费掉两千。
    萧宓感觉自己说服不了他,可此时要将事情全部接手过来也不现实,只得道:“既如此,那六表哥这边还是照原计划进行。”
    说着,便起身告辞。
    要精于谋算的赵侑来做慈善,也确实找错人了,在他那里口碑与民心的重要性并不高。萧宓心中盘算着,或许还是找赵佶最合适。
    他毕竟是父母官,或许可以争取下开仓赈济,即使不行也可以发动河东其他大户一起捐赠或者施粥,萧家也再出些力,应该可以尽量降低死亡率。
    第36章 争风
    两人意见没达成一致萧宓就走了,赵侑其实还有些忐忑,她会不会生气了。但他也不可能妥协,因为他那么做是为她好,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让她高兴了。
    心想着,一定要督促手下人好好帮萧宓训练私军,到时候她看到成果就会理解他了。
    事与愿违,没两天就收到消息,萧宓已经开始在城外赈灾了,和赵佶一起。
    这下赵侑无法淡定了,立刻就让人备马去城外。
    *
    世界已经全部被银白覆盖,呼啸的寒风中依旧夹杂着片片雪花,冷得刺骨。
    东城门外的道路两边聚集着同济城最多的流民,几乎接近万人,视线所及,到处都是覆盖着白雪的稻草棚子,有的甚至连稻草棚子都没有,只能许多人紧挨在一起取暖。
    远离流民聚居区的空地上,排着三条长队,一队两排,每条队伍的最前方都是两口底下还架着柴的大锅,锅里头煮着粗粮粥,冒着腾腾的热气。两三个健壮的仆妇在大锅面前忙活着,有的在拿着大勺给排队的人盛粥,有的在烧火,有的在往锅里加食材搅拌着。
    左右有两杆三米高的红底黑字旗帜,大大的萧字在寒风中迎风招展,十分醒目。
    每一条长队两边,都站着十来个手执大刀的守卫,神情肃然地紧盯着队伍,防止流民有不守规矩的举动。
    每个流民手里拿着一个特质的木片,将木片递给掌勺的仆妇,仆妇将木片扔进身后的筐子里,给对方舀上满满一勺粥。此举主要是为了防止一人多次领粥。
    看着眼前秩序井然的样子,与赵佶一起视察的萧宓心里很是欣慰。
    这次赈济虽然是她最开始提出,总体上却是府衙组织的,赵佶身为郡丞负责掌控现场。
    她与赵佶商量好,萧家负责城东,每天施粥一万碗,时长一个月,享有最高级冠名权,所以才有那两面大旗。这是两人商量出的鼓励商家或大户赈灾的办法,根据资助力度大小,可挂的旗帜高度不同,从三米到一米五依次下降,还有一大块功德碑在各自负责的城门外,上头镌刻着众人的善举。
    如此办法,经过太守召集商户和大户游说,已经陆续拉来了许多批多少不一的救灾物资。萧家无论是响应速度还是赈济规模,都称得上“首善”,得到了民间和官方的高度赞誉。
    面对如此大规模的流民施粥,稍有不慎是很容易引起混乱的,如今看来,局面还算稳定,这让萧宓不由对赵佶的手段有些佩服。
    当然,首日施粥赵佶没让萧宓来现场,所以她不知道,第一天即使事先宣布了哄抢者杀无赦,即使从城防营调集了一千五百的城防军也还是险些引起哄抢,最终杀了十几个最猖獗的流民,这才把骚乱镇压下去。
    在整个现场大致看了一圈,萧宓就回到了马车上,虽然出于安全考虑并没有深入流民聚居的营地,但还是看出很多问题。在极低温下,仅仅是白日的一碗粥,对体弱者而言还是远远不够的。
    萧家的粥不是为了好看而弄的稀稀拉拉的白米粥,而是混合了一大部分的杂粮粗粮,这样在控制成本的情况下,萧家给的粥分量比其他家足一倍。可即使如此,还是不够。夜间冻死的人依然为数不少。
    “三表哥,你看是否再募捐一次衣物?”萧宓提议道,“这一次不仅限于大户,我们可以发动全城百姓来捐,不拘新旧好坏。”
    两人正讨论着,赵佶身边便有随从来报,“六郎君来了。”
    不久,便见赵侑骑着马往这边过来了。因着人流量密集,他御马的速度很慢,一身纯黑色的皮裘披风,棉袍的领子将脖子围得严严实实,虽说被寒风吹得脸色有些发紫,却身形笔挺,比以往看着英气了不少。
    他在萧宓的马车前停下,和赵佶萧宓打了招呼。
    萧宓也笑着和他打招呼:“六表哥今天竟然骑马来的,瞧着可真俊朗!”
    本是玩笑话,赵侑却神色有些赧然。赵佶见萧宓对赵侑熟络随意的态度,眼神一暗。
    “看来六弟的腿是全好了,如今竟还能骑马,真是多亏了萧表妹!”赵佶这话虽然说的是赵侑,目光却是全程落在萧宓身上的。
    “确实要感谢萧表妹往日里的细心照料。”赵侑也神色柔和地看了萧宓一眼。
    “一件小事,你们就不要一直谢来谢去了,客气得我都要不好意思了。”萧宓假装抱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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