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第一份金羊羔肉肯定是要给最尊最长的人吃的,几个侍女手持弯刀片下细嫩的羊肉放到盘子里,毕恭毕敬地捧给他,老王爷夹一筷子吃了,本来就是意思意思,没想到这羊肉滋味极美,外皮酥脆内里肉质细嫩,把羊肉的鲜味全发挥出来了,和众多调料相辅相成,他难免多吃了几筷子,又饮下一口美酒,舒展开眉头大赞道;“味道臻美。”
    沈蓉不知道该不该起身道谢,被李夫人使了个眼色便作罢了。她就见老王爷把那一盘肉用完,又痛饮了几口美酒,侍女才继续给燕绥割肉,她不觉替燕绥抱怨了几句,烤全羊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她这边心里正牢骚着,就见老王爷忽然变了脸色,捂着喉咙重重地咳出一口血来,再极为响亮地咳嗽了几声,最后仰面倒下去人事不知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脸色大变,老王爷的几个亲卫立刻拔出佩剑,剑尖直指李夫人和沈蓉这边,眼看着就要向李家的坐席奔过来。
    燕绥目光一沉,声调极冷:“下去!”
    李夫人何曾被人这般待过,脸色也大变了,重重一拍桌案;“放肆!”
    第55章
    李参将自然要护着妻子,挺身站起来挡在李夫人之前, 老王爷的亲卫被燕绥这么一呵斥, 也不敢再贸然动手, 站在原地踌躇不前。
    沈蓉搭在桌案上的手微微一紧,她哪里想到烤个羊肉还能烤出来这么多事,厨子可真是个高危行业啊!她瞧了眼李夫人,见李夫人冲她点头, 她这才缓缓起身道:“羊肉绝对没有问题, 这羊肉不光我亲自尝了,就连试菜的人也吃过, 方才在厨下有许多人可以作证。”
    燕绥目光逡巡一圈,看着沈蓉道:“沈姑娘, 劳烦你跟我去厨下走一遭, 我要去厨下查验。”
    沈蓉一怔,点头应了个是, 抬步迈出来和他并肩往厨下走,他的手下人在身后跟着, 他右手轻抬, 那些人主动后退了几步, 留下二人在厨下独自说话。
    沈蓉抬眼道:“不是我做的。”
    燕绥点了点头:“我知道。”
    沈蓉迟疑道:“你信我?”
    她知道燕绥对自己有好感不假, 但是他和老王爷还是父子呢, 更何况权力争斗面前, 什么情爱都是扯淡。她要是真敢对燕绥起一点歹心, 别说是他了, 就是他手下人都能把自己给千刀万剐了。
    燕绥嗯了声,偏头看了她一眼:“你不信我信你?”
    这话颇为绕口,不过沈蓉一下子听明白了,尴尬的沉默不语。燕绥并不瞒她:“我前些日子就知道蜀中出了朝廷的内鬼,五六天前我遇到了刺杀,若非有内鬼作祟,刺客根本不可能如此清楚的掌握我行踪,我猜测他会趁着这回大比,所有人都忙乱的时候动手,所以在大比之前就准备了一番。”
    他说完微微蹙起眉,其实在他的布置下,几乎有八成的把握能把那人抓出来,只是未曾料到老王爷的手下如此莽撞,险些伤了阿笑和姨母,坏了他的布置。
    沈蓉听的目瞪口呆,不光是这件事本身让她惊愕,更让他惊愕的是燕绥竟然把这么大个局直剌剌告诉她了:“你,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燕绥笑了笑:“我答应过你,以后不再骗你了。”
    他缓了下又道:“当然,我还有件事要问你。”他垂下眼直看进她眼底,两人目光相交,他的目光带着某种审视,看的沈蓉心里颤了下:“上回你兄长说你们一家并不是自愿来蜀中的,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沈蓉抿了抿唇:“王爷不是在查伏在蜀中的自作内鬼吗?为什么突然问到我的家事上去了?”
    燕绥道:“细作之事当然要查,不过我更觉着,我当初才一出事你大伯一家就到了蜀中,着实太巧,而且细作也恰巧是这时兴起风浪的,你兄长言谈间又有些什么,我不能不过问一句。”
    沈蓉不想让这事儿牵连到自家,于是一口咬死了:“我兄长不过是随口一句牢骚之言,劳王爷挂心了那么久,王爷未免也太多疑了些,蜀中繁华,来来往往这么多商贾游侠,就是你失踪那段日子也有不少人进出吧?怎么王爷偏偏就认准我家了呢?”
    燕绥见她死不承认,挑了挑眉道:“来往之人众多,可沈瑾只有一个。”
    沈蓉死撑到底:“到底是多年之前的事了,王爷为什么非要把他和这回的事扯在一起呢?”
    燕绥缓了神色,循循善诱:“阿笑,我是担心你们为着血缘情分,受了歹人诓骗,你若是不来蜀中,路上也不会有这么多灾多难了对吗?”
    沈蓉硬邦邦脱口道:“那也是我们家自己的事,用不着王爷操心。”
    燕绥眼睛一眯:“果然有事。”
    沈蓉懊恼地想咬掉自己舌头,低头不言语,燕绥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逼她跟自己对视:“你何不试着信我一回呢?我自会把事情查清,这回我若是再让你失望,我就亲自把你送到一处与世无争的地方,以后再也不见你,也不会再打扰你,如何?”
    沈蓉脊背几乎绷成一条直线,她若是把书信那事儿说了,那算不算直接把大房一家给卖了?会不会害的大伯一家丧命,乃至他们家也跟着出事?她若是不说,燕绥自己查出来又会是个什么结果呢?
    燕绥见她久久不言语,凤眼蒙上几分阴翳,心头一沉,微微叹了声:“阿笑,你果然还是不信我。”
    沈蓉听出他话里的失望和颓然,心弦一颤,张了张嘴道:“我...”
    燕绥面带希冀地看着她,就听外间有人报道:“王爷,查出来那人是谁了。”
    沈蓉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舌头打结,半个字也再吐不出来。燕绥瞧她一眼,缓缓敛了神色,转身道:“也罢,咱们先一道瞧瞧去,那人指不定你还认识呢。”
    沈蓉不明所以地跟他走到观楼里,观楼已经被清了场,只留下蜀中的重臣和大将,老王爷也已经坐回原处,神色不见方才的苍白,堂中的舞姬也已经被退下,只有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被绑缚着跪在中间
    她强迫自己把思绪抽离出来,联想着方才燕绥说的话,瞬间明白了眼前的情形,老王爷根本就没中毒,只不过父子俩为了把细作引出来联手唱了出双簧,为了让他自露马脚,只不过李夫人和沈蓉比较倒霉,老王爷的亲卫鲁莽冒进,两人差点躺枪。
    燕绥最后看了眼沈蓉,目光向堂中一瞥,堂中大半人的一脸懵逼:“我前几日遇到刺杀的时候就觉着有些不对,若是真想杀我,怎么会只派那么点人马?后来我又佯作受伤,也不见他们有下一步动作,于是我便推测,上回刺杀不过是声东击西,他们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杀我,而是为了对父王下手。”
    谁都知道老王爷如今不掌实权,对他下手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不过在场的人都身居高位,能混到这个地步的必不是蠢人,一开始先有些疑惑,后来都渐渐想转过来了。
    在蜀中这个地界,想对燕绥下手难如登天,可是老王爷就不一样了,而且蜀中人人都知道父子不和,前些日子还闹了一场,燕绥硬把老王爷赶去了别院,还有当初燕绥逼迫他退位好些人还颇有微词,只不过他才能卓越,才让那些人把反对之言埋在心里,但是孝道大于天,他这点上已经是抹不去的人生污点了。
    所以此人先声东击西搞了场刺杀,让燕绥以为他的目标是自己,一转头又对老王爷下起手来。
    若是老王爷当着所有人的面儿这么一死,而今天负责烹制羊肉的人又是李夫人,只要有心人再稍稍推波助澜,人言可畏,那说不得,至少有六七成的人都会以为燕绥为了保证王位稳固毒害亲父,而李家助纣为虐,谁也不会想要这么一个不孝不悌的狠毒领导者来统领自己,到时候朝廷再慢慢分化瓦解,钝刀子割肉,天长日久下来,蜀地势力只怕也要分崩离析了。
    毒啊!要不是燕绥精明更胜一筹,这回只怕真就要着了道了!
    沈蓉不自觉地喝了口茶水,心里都替燕绥揪得慌。
    观楼里一时寂静下来,半晌一直低着头跪在堂中的人缓缓抬起头来,朗声大笑:“哈哈哈,王爷果然棋高一着,我李钰技不如人,就是死了也无话可说!”
    沈蓉见到他才彻底呆住了,手里的茶盏差点没滚下来,李钰?!竟然是李钰?!
    她虽然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但是她也不是燕绥,没站到那个纵观全局的高度,更想不到潜伏在蜀地的细作竟然是他!若这细作是别人,那么沈家的那封书信可能和今天的细作事件并没有干系,沈蓉哪怕咬死了不说也不能如何,但这人是沈瑾的旧识李钰,其中的千丝万缕可就太多了。
    如果内鬼是李钰的话,那让自己跟他多加联络的沈瑾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难道沈瑾真的想害她?沈蓉想到方才燕绥的问话,一刹那间遍体生凉。
    刚才可能就是燕绥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而她没有抓住,他,他是不是就要对沈家所有人动手了?
    沈蓉现在真正是追悔莫及,可惜人没有后悔药吃,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李夫人见沈蓉脸色不大好,忙握住她的手问道:“你怎么了?可是方才被吓着了?我去请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沈蓉慌忙摆了摆手:“不,夫人,我没事。”她低下头琢磨着等会儿怎么和燕绥解释这事,努力把恶果降到最低,没办法,选错了就得承担后果。
    她说完下意识地瞧了眼燕绥,他却没看过来,淡然看向李钰:“王府这些年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勾连犯上,以身试法?”
    李钰重重一啐:“待我不薄?我为你们父子俩拼死拼活这些年了还只是个把总,这就是你的不薄?!”
    燕绥嘴角弯出一个鄙薄的弧度:“每次外出征战或是剿匪你都想法在军列里最安全的地方,仗着几分小聪明捞些战功,谁的军功不是靠真刀真枪实打实拼出来的?”
    李钰面皮一滞,燕绥淡然问道:“这些事必不是你一个人能做成的,你没那个本事,说出你的同伙来,我留你全尸。”
    李钰目光一转,不善的目光已经从沈蓉身上掠过。
    第56章
    “王爷既然问了, 那我就照实说了,还望王爷不要食言, 给我个痛快。”李钰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负责跟我联络的人之一,正是这位沈姑娘。”
    李钰的想法并不复杂,他见今日给老王爷下毒不成, 在这事儿上肯定没法抹黑燕绥的名声了, 但是也不是没有别的路子可走,沈蓉和烨王的关系他猜了个七七八八, 诬赖沈蓉,一可以给真正的联络人当挡箭牌,二还能让烨王倒霉一场, 若是烨王狠心杀了自己的小情儿,那他佩服这份枭雄本色, 若是他狠不下心杀她, 难免要落个色令智昏的名声。
    他都是注定要死的人了, 再算计又如何?燕绥杀与不杀, 甚至诬赖的成与不成, 反正他都要死了, 还怕什么?
    沈蓉还没想好等会怎么跟燕绥陈情呢, 这回一下子就被打回山沟里,冷汗都沁了出来,她想要说话, 半晌却蹦不出来一个字,许久才艰涩道:“我没有。”
    “不可能是她!”
    “她不可能!”
    两声几乎同时冒出的呵斥吸引了在场众人的视线, 当中一声发自冷着脸的燕绥,另一声却是突然站起来的李延之。
    李钰扯了扯嘴角,故作哀求:“对对对,王爷说什么是什么,确实不是她,方才是我胡扯的,只求王爷给我留个全尸,不要祸及我家人。”
    他这般反复,倒是把沈蓉才准备好的辩解之词又给打了回去,本来有些不大相信的众人都面色动摇。
    燕绥本想命人把他直接拖下去,但他这样一说,若是不想法证明沈蓉清白,就算他伏诛沈蓉也还是洗刷不了冤屈,他正要开口,李延之已经按捺不住满面阴沉:“你说她是同你联络的人之一,究竟有何证据?”
    李钰故作害怕地看了燕绥一眼:“我方才说错了,不是这位沈姑娘。”
    这李钰简直是戏精本精了!
    李延之眉梢跳了跳,燕绥冷冷道:“你若是再不说实话,我立时就让你把你剁碎了拉下去喂狗,你知道我说得出也做得到。”
    李钰嘴角扭曲了一下,见火候也拿捏的差不多了,这才道:“我这里有沈姑娘和我联络的信物,上面还有她的姓氏。”他又笑了下:“沈姑娘是个能耐人,不仅在蜀地混的如鱼得水,还得了李夫人和王爷的赏识,若不是她,我也不可能知道王爷的这么多事情。”
    他叹了口气:“沈姑娘出身世家,沈家势力就在京城,她家道中落之后,心有不甘也是难免,而且她是女子身份,这么久竟也没人怀疑。”
    看押他的亲卫从他怀里搜出了一块残损的玉佩,沈蓉定睛一看,竟然是当初沈瑾给自己的那块!
    她当时觉着李钰此人并不靠谱,这块玉佩她也没留下,又转而还给沈瑾了,她只觉得全身如坠冰窟,也不知道是被至亲之人背叛更难受,还是无处可逃更绝望。
    她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回神:“就是一块玉佩而已,就是上面刻了我的姓也不能说明什么,刻字这事儿随便在大街上就能刻了,我若是真跟你是一伙的,你会这么轻易把我供出来?”
    李钰道:“实在是情势所迫,我为了一家老小,对不住沈姑娘了。”他又转向燕绥:“我言尽于此,信不信全在王爷。”
    沈蓉想看一眼燕绥,却又硬是忍住了,他可是蜀地的王爷,他能信自己吗?就算他信自己,他有可能当着这么多蜀地重臣的面儿帮着自己吗?
    老王爷已经秉持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原则,开口准备拿人,她越想越是觉着没指望了,正要说话,就听燕绥淡然道:“我不信。”
    此言一出,不光是李钰惊了,就连蜀地的所有重臣都惊了。
    李钰微微抬起头,佯作错愕,掩住眼底的恶意:“想不到啊,沈姑娘果真是个有能耐的,竟把王爷迷的信她至此。”
    燕绥负手起身,漠然看着李钰:“我当初在陕地和蜀地的交界处受了埋伏,身受重伤,亲卫也不在身边,就是这位沈姑娘救了我,若是如你所说,当时我手无寸铁,沈姑娘为什么当时不杀了我?整个烨王府只有我一个王爷,我身后又无子嗣,只要我一死,你们所想的立刻就能实现,你倒是说说看,她又何必送我回到蜀地,再这么大费周章地算计呢?”
    因为沈姑娘当时也不知道你是谁啊...沈蓉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心里却不由得一松,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李钰自然不知道还有此事,不觉一怔,强撑道:“她觉着她一介弱女子,不可能赤手空拳地取你性命,再说你在蜀地出事,总比在外处悄没声地去了影响要大的多。”
    燕绥平静道:“自那段时间起,我对沈姑娘极为信任倾慕,只要她动动嘴,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她若是真心想害我,下毒构陷哪样不成?非得赤手空拳地跟我搏斗吗?至于你所说的影响,更是无稽之谈,什么能比我死了影响更大?”
    他这几乎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对沈蓉表白了,她先是一怔,就算是被搞得心力交瘁听完之后也难免耳垂发烫。本朝风气开放,男子对女子或者女子对男子当众示爱也不稀奇,甚至郎有情妾有意的还会被传为佳话,但燕绥这时候...
    她忙掐了自己大腿一下让自己回神,其实燕绥说的这话她本来也打算说的,但是他说出来,自然更让人信服。
    老王爷只当是燕绥在外惹下的风流债,听他说的有理有据,冷哼了声就不再追究了。倒是那位顾青之父顾巡抚下意识地瞧向沈蓉,微微皱了皱眉。
    唯一接受不了的是李延之,他,他简直整个人都不好了,从小到大两人不对盘也就算了,他好不容易有了一位愿意为她浪子回头的姑娘,竟然也是燕绥先认识的,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李夫人没注意自家儿子的凌乱神色,起身淡淡道:“沈姑娘不仅救过燕绥,还是我李家族亲,我正有意收她为义女,你觉着她凭什么会给你们这些小人奸佞卖命?”
    李延之还没从第一波冲击中回过神,又迎来了第二波冲击,沈蓉居然要成他义妹了?!他到底是有多倒霉啊!
    有燕绥和李夫人这两人为沈蓉撑腰,旁人也就去了疑心,只当这李钰临死前胡乱攀咬。
    李钰彻底闭上了嘴,嘿然冷笑两声就不言语了,浑然一副死猪不怕的样子。燕绥指尖一顿,让人先把他带下去:“先关起来,押后再审,留神不要让他自戕。”
    若不是还要留着他审问出其他人,他倒是真想把此人千刀万剐了,不过审问的时候也不会让他舒服到哪里去。燕绥伸手揉了揉额角;“大比结果已出,各位不如先去外面看看?”
    所有人都识趣地出了观楼,沈蓉更是如虚脱一般,双腿都有些不听使唤,扶着桌案才勉强站起来,李夫人见她着实累的紧了,把她带到观楼的一处偏殿里:“你先在这里歇歇吧,我命人给你倒点茶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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