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眼眸微沉,却对她露出微笑,同样伸手挥了挥,直至人影不见,才彻底收回目光,拉转缰绳踏尘飞奔而去。
    回京最初要行一段水路,江边风寒,容云鹤不让幼宁出舱,送别也只让她与燕归隔窗相望。好在幼宁乖巧,向来听他的话,一连被拘了几日也不会闹腾。
    白日兄妹二人就在船内看书,容云鹤偶尔会抚琴,他琴艺极好,但很少在人前弹奏,不过若是幼宁所求,就另当别论。
    船内空间大,摆设精美,比之两人书房也相差无几。幼宁着了身轻软舒适的粉白衣裙,满头乌发简单编了几束小辫,懒洋洋伏在美人榻上看书。
    书是燕归给的,幼宁看得不是很懂,不时歪了歪脑袋认真琢磨,不得其意时便苦恼地撑腮,又不想打扰兄长,脸蛋的婴儿肥被挤成皱巴巴一团。
    容云鹤从棋谱中抬首,视线跃过香炉,看见幼宁烦恼的小模样便不觉含了笑。
    “幼幼。”他出声唤道,待人回眸便一招手。
    小少女应声欢快而来,“哥哥。”
    这两日容云鹤很安静,话少,更多是在研究乐谱或棋谱,君子六艺他皆有涉猎,但潜心研究者甚少,不过是偶尔用来调试心绪。
    容云鹤真正感兴趣的是权术,当初进学时最擅长的便是经史,他对那些千古流芳的帝王与朝臣十分感兴趣,为此钻研的功课甚至可以著书。可以说,他骨子里天生就有着野心。
    即便失去了记忆,他的喜好仍旧未变。
    但不同于以前,如今的他再看到燕归,已没有了辅佐出一个千古帝王的想法,而是将目光放在了京城之外。
    容云鹤没记起自己以前的想法,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变化,不过不管改变再如何,于他区别都不大。以他的能耐,无论在何处,想要做出一番名留青史的功绩对他都不难。
    这几年来容云鹤一直在思忖筹谋,只差切实部署,若真要去,和幼宁分别一段时日不可避免,他自然会有不舍。
    燕归的到来让他猝不及防,打乱了一切。因为突来的事实告诉他,无论他走不走,妹妹都是别人的了。
    即便有了约定,容云鹤亦不免心中微乱,因此摆弄了几日琴棋作为闲趣,忽然唤幼宁,自然是因为想好了某些事。
    “哥哥。”轻轻软软的少女声带着一点儿担忧,“你是不是不喜欢十三哥哥呀?”
    “不喜欢?”容云鹤一笑,摇摇头,“太子才智双绝,治国有方,我很钦佩,也很欣赏。”
    他止住了小少女疑惑的眼神,温柔抚了抚那柔软的发丝,“不过他要抢走我们容府的宝贝,哥哥自然不会开心。”
    幼宁明白了,认真道:“不会抢走。”
    容云鹤笑了笑不语,显然是不相信的模样。
    幼宁伏在他膝上,乌黑的眼眸安静而乖巧,她想了片刻,轻轻道:“那就不和十三哥哥成亲了,我要和哥哥一样。”
    她想与兄长一样,不成亲一直陪在家人身边。然而容云鹤深知这个世道对女子的苛刻,纵使幼宁如今身为宁国公嫡女,地位不凡,倘若她过龄不嫁,依旧待在容府,旁人的非议与讥嘲照样不会少。
    容云鹤护她前半生,又怎会让妹妹后半生过得不顺遂。
    “哥哥只是一时舍不得而已。”容云鹤捏了捏她的鼻尖,“但若真要为你选婿,太子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不在于地位,不在于权势,而在于太子看幼宁的眼神、待她的心。
    幼宁似懂非懂望他,她的想法从来简单而直接,所以不能理解兄长这种复杂的心态。
    容云鹤也不希望她能完全懂,因此道:“反正不管如何,我和爹娘都还在,即便去了宫里也能见面,算不得分开。不过若太子让我们幼幼不高兴,那就不要他了,回府便是。”
    他看着这个孩子长大,从掌心中小小的一团到牙牙学语,再到少女模样,不希望她有半点苦楚。他只愿她一生无忧、无惧,笑靥常在,永保一颗柔软而天真的心,不受任何摧折。
    为了这个心愿,容云鹤可以做任何事,即便是要把她交到另一人手中。
    望了许久,幼宁似乎感受到了兄长这份温柔与包容,小脸贴在了他掌中,软声道:“嗯,幼幼永远不会离开哥哥的。”
    无论什么感情,要长久必然不可能一直只有单方付出。
    容云鹤对幼宁如此,幼宁也从不会让他失望。
    十多日的路程倏忽而过,京城得知消息的众人早翘首以盼,其中最激动的并非幼宁爹娘,而是周帝。
    夫妇两每年好歹能见两三次儿女,周帝是确确实实和“小胖子”七年未见,这些年他想得脑袋都疼。虽然和太子说得那么深明大义,其实他自己都好几次差点溜出宫去寻人。
    好在都知道他对幼宁的喜爱,回京的消息也第一时间告诉了他。
    为此周帝起了大早,光衣裳就挑了半个时辰,深色嫌重了显老,浅色觉得太素净衬不出他的俊朗风流。
    陈总管被折腾得无言,心里嘀咕这是见儿媳妇又不是自己的媳妇,陛下打扮得这么好看有什么用。
    还没收拾好,内侍道:“陛下,十八殿下来了。”
    没等周帝传召,就有个胖嘟嘟的圆球一路跑了过来,不过与其说是跑,不如论为滚,因为这小东西实在太胖了,四岁的年纪就有了旁人十岁的重量。
    “父皇父皇。”喊得倒是欢,滚到周帝脚下就开始顺着大腿往上爬,“我也要出宫玩儿。”
    他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早膳都没吃好就急匆匆跑来。
    其实这几年周帝很少去后宫,十八皇子的出生也出乎许多人意料。他生母位份低,身体柔弱,十八皇子诞世当晚便去了。刚巧周帝因太后幼宁相继离开而郁郁不乐,就干脆把人抱了过来养着,逗逗趣。
    周帝养儿子全凭喜好,吃喝玩乐上从不拘束,这也是十八皇子几乎被养成小猪的原因之一。
    今日周帝并不想理他,直接踢了踢,不高兴道:“快给朕下去。”
    但十八皇子不怕他,依旧扯着裤腿往上爬,直将周帝的新衣留下了道道油手印,而且还挺灵活,最终趴在了周帝肩头,“父皇不带我去,我就告诉太子哥哥!”
    太子交待过周帝勿出宫,十八皇子对这个兄长的惧怕程度和自家老爹一模一样,但不妨碍他狐假虎威。
    周帝无法,狠狠扯了两把这小胖墩的脸,最后黑着脸屈服,肩头趴了个圆球偷偷出宫。
    幼宁到京时正是午后,马车直接停在容府门前。
    宁安侯早已升为宁国公,府门却没什么变化,只换了个匾额,甚至宅邸格局也与以往别无二致。
    他们不想让儿女回京后感到陌生。
    “幼幼。”容云鹤轻轻拍了拍怀中的小少女,“到家了。”
    幼宁抬首,视线沿窗望去,正好看见那熟悉的银杏树,高耸矗立,直入云霄。
    掀开车帘,漆红大门与一角飞檐映入眼中。
    这才有了真实感,终于回家了。
    第66章
    兄妹二人归家这日极为低调, 现已升爵的宁国公夫妇除了周帝连亲弟弟都没告知,准备先让儿女休息几日恢复好精神。
    其实就在三年前,还曾有人寻过宁国公,半央求半威胁他交出女儿救自己的母亲。此人便是当年亲眼见证宫变全程的臣子之一, 他身份不高不低,那时又装得醉醺醺不省人事,没人特别注意他。
    他就这样将容云鹤“死而复生”的情形看在了眼里。
    任谁瞧了当日情景都会有些怀疑幼宁,那人本不确定, 但在看到宁国公眼底的杀意时反而笃定了这点, 相信宁国公之女一定有什么逆天改命的天赋大能。
    他并不贪心, 只是希望母亲陪伴自己的时日能再多些, 不然根本不会铤而走险来国公府。他对宁国公威胁道,若不让幼宁出手,就将此事告诉陛下和太子, 在他的认知中,为君者无不在意生死天命,如果知道有人拥有这种能力,一定会出手。
    可惜他打错了算盘, 因为宁国公听到这句威胁时反而笑了,随后他就莫名其妙犯了重罪,被已掌朝政的太子打入天牢,至死也不明白原因为何。
    往后几年, 曾见过当初事变的所有朝臣和宫女內侍, 不是犯了错被囚禁处死, 便是主动致仕告老还乡。如今宁国公已经十分笃定,京中绝对没人再知道幼宁可能拥有令人“死而复生”的能力。
    宁国公对生死对错有自己的原则,向来不失仁义,但为了女儿,他对太子这番行为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固执不怀好意之人直接处死,心存善念无意于此的人抓住把柄后令其远离京城,这才能让幼宁回京后无忧。
    闪过种种思绪,宁国公不露声色,面上只有对儿女终于归家的欣慰,见他们先去了院中梳洗,转头对亲信道:“陛下稍后可能会来府中,你去门前守着,莫惊动了其他府。若酉时还没到,就不必等了。”
    “是。”
    周帝其实一早就在路上,本不该那么晚还没到宁国公府,奈何随身带了个累赘。
    小胖墩没见过世面,初次出宫惊讶得呜哇大叫,非拉着父皇下马车陪他买糖人看杂耍。想着人没那么快到,周帝一时就顺了他,抛下马车只让几个侍卫跟着,父子两人大街小巷地乱窜,两个时辰下来,侍卫和自己身上都挂件满了小玩意,人却不知走到了哪儿。
    看看天色,周帝咳了咳,肃起脸色对身后道:“这是在哪儿啊?”
    刚巧这几个侍卫不是京城人,之前在京郊受训,入宫后一直兢兢业业守在周帝身边,根本没怎么上过街。
    他们面面相觑,放低了声音尴尬垂首,“回陛下,待臣、臣等去问问。”
    周帝吹胡子瞪眼,气恼他们的没用,又气恼儿子的贪玩,因此又抬腿踢了身前的胖墩一脚,没好气道:“再吃可别想朕抱着你!”
    十八皇子睁着圆眼咔吱咔吱咬糖,根本不在意这句威胁,反正周帝不抱他,还有那些侍卫。
    长成球的十八皇子人小鬼大,他早就从自己父皇等人口中得知幼宁,知道这是父皇和太子哥哥最喜欢的人,还是自己未来的小嫂嫂。
    小胖墩心里酸溜溜的,除了父皇他最喜欢的就是太子哥哥,可是太子哥哥对自己一直没有好脸色,再怎么趴在他脚下耍赖打滚都不会抱。
    哼。十八皇子边啃糖边气呼呼的,自以为挪得飞快,实际那胖短腿半天都没走一点儿距离。
    等这父子两人吭哧许久终于赶到宁国公府门前,天色都暗了下来。亲信还当陛下不会来了,准备理理衣衫回屋,扭头余光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他们陛下。
    不过陛下形象不大好,面容略显狼狈不说,脚下还亦步亦趋地跟了个小胖墩,似乎是想陛下亲自抱,不抱就揪紧了裤腿,不哭也不闹,就是倔得很。
    看来应该是十八皇子了……亲信心忖,忙换上笑脸迎去。
    彼时,幼宁正坐在容夫人身前,仰眸真诚道:“娘又漂亮了。”
    声音低软轻甜,令容夫人掩唇含笑,她都四十多了,论外貌自然比不上那些年轻女子和小姑娘。但女儿的话如蜜一般,直甜到心底。
    容夫人没忘了原想问的话儿,“幼幼见过太子了?”
    “嗯。”幼宁伏了下去,乖巧任容夫人梳发,“十三哥哥变了好多呀。”
    她指的是外貌,容夫人想的却是性情,心道可不是变了许多,就连她与夫君,如今也看不清这位殿下了。
    容夫人轻声道:“那幼幼怎么想呢?”
    “……嗯?”疑惑的目光。
    笑了笑,容夫人同样直接道:“幼幼还喜欢太子吗?”
    “喜欢。”回答得毫不迟疑,亦不出乎容夫人预料,她当然知道女儿没这么容易变,也知道女儿这句“喜欢”的含义。
    但得了这句话儿,容夫人就没想再说别的什么,只道:“喜欢就好。”
    对着喜欢的人,相伴起来总是要容易许多。
    服侍的嬷嬷略为讶异,她还以为夫人会借此好好教导一番姑娘,没想到就说了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儿。要知道姑娘不在的这几年,对太子有意和前去讨好的人不在少数,都是些美丽又温柔的女子,怕是任何男子都会忍不住,怎么夫人心却如此宽呢?
    姑娘看着长了七岁的年纪,心性还是那模样儿,夫人不多指点,以后姑娘要如何应对?
    嬷嬷想了这么多,却很有自知之明,轮不到自己去说的事,绝不会开口。
    容夫人最后给女儿发间插了一朵桃花,亲了亲女儿脸颊,笑盈盈道:“幼幼真漂亮。”
    婢女们亦跟着夸赞,惹得幼宁脸上多了一丝绯色,杏眼扑闪不停,鸦羽般的睫毛像蝶翼微颤,灵动可爱。
    拉着女儿出了后院,容夫人时不时问她一些在南城的生活,交了什么好友,遇过什么趣事。这些容夫人其实早通过下人口中得知,就是想再听女儿讲一遍。
    天色已暗,长廊各处燃起了灯,烛火透映下各式图案,都是些别致生动的花鸟鱼兽,幼宁被引去心神,容夫人笑道:“这都是你爹爹闲来无事时亲手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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