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逐渐陷入昏暗,一盏灯已不够用,李久领着两个小太监进来掌灯后又出去了。
    乔亦柔晕乎乎揉了揉眼眶,嗯,对面的陛下还在剥荔枝呢。
    “陛下,休息一会儿吧。”她好想求求他休息一会儿,她真的不想吃了。
    “朕做事习惯从一而终,你乏了就去榻上歇息,等朕剥完了叫你来吃。”齐毓玠头也未抬地继续拾起一颗荔枝,尽管他手腕已酸胀难忍,但若不一鼓作气将这些可恶的荔枝全部剥完,待会岂不又要继续受罪?而且对面女人惨兮兮的,让他稍微心理平衡了些,呵,教她拿他当猴儿耍,也该给她个教训,这吃荔枝的教训真是太便宜她了。
    “嫔妾坐在这儿就成。”乔亦柔牵强地扯出一抹笑意,她下颔枕在双臂上,整个人半躺在桌面。
    渐渐地,眼前那双手似乎有了重影,连他衣袖间的龙纹都模模糊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耳畔传来沉沉一声咳嗽。
    睁开惺忪睡眼,乔亦柔口干舌燥的努力摇头挥走困怠,她仰头望着那张好看英俊的面庞,唔,他漆黑深邃的眸子也正盯着她看呢,然后,然后他抬了抬下巴,像是示意她往另一个方向看。乔亦柔轻笑一声,她听话的随他视线转移,然后看到了桌面那满满一碟荔枝。
    嘴角笑意顷刻烟消云散,浑身有种被恶魔缠住的感觉,呜,她又要吃荔枝了,怎么怎么都吃不完的荔枝……
    双手抱头,乔亦柔带着哭腔下意识娇哼了一声,她眼眶里因为疲倦和委屈轻而易举就滋生出一股泪意,可怜巴巴地仰头瞪着站着的男人,她用目光谴责着他,然而那张英俊的面庞却顾自揉着手腕,神情毫无波动,像是绝情幸灾乐祸得很。
    乔亦柔生气了,她狠狠盯着碟子里的荔枝,都不用勺儿或者银叉,直接上手抓了把荔枝肉塞进嘴里。
    嘴里的都来不及咽下,她泄愤般的又抓了把强行喂入嘴里,小小的殷红的唇沾满了荔枝水润的汁液,在烛光下折射出千般水润光泽。
    齐毓玠嫌弃地后退一步,他揉着手腕,啧啧一声,盯着她道,“朕去洗漱,你吃完了洗洗再上榻,朕有洁癖,懂?”
    她巴巴吃着也不回答,齐毓玠斜她一眼,摇了摇头,懒得再管她,转身便吩咐李久为他去准备浴汤。
    夜色深沉,一轮半月挂在树梢,微风轻轻晃动着树叶,一连串窸窣声。
    齐毓玠困极,简单洗浴后,他换上一袭睡袍,疲惫地进殿,为了敷衍太后,他打算连续数日都歇在景仁宫,反正也不是没睡过,既然睡过了,图个方便,再睡几晚未尝不可。
    抬脚跨入门槛,齐毓玠抬眸一瞧,登时蹙眉,那乔贵人怎么还趴在桌上?
    他烦闷地上前拍了拍她肩膀,“让你去洗漱,你这满身荔枝味儿……”挥了挥手扇走空气里浓郁的气味,齐毓玠嫌弃的不行,他才洗净了一声荔枝味,却又要被她染上了。
    “你殿里婢女呢?别睡了,给朕起来。”齐毓玠将她拉起来,正欲朝外喊人,余光突然发觉她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惨白,额头沁出细细密密的碎汗。
    “怎么了?”齐毓玠神色一惊,他双手揽住她肩,却见她轻飘飘的状似浑身无力,软软就倒入他胸膛。
    “来人,传御医。”齐毓玠弯腰将她抱起来,迅速朝外大声嚷道。
    抱着她快步穿过珠帘,齐毓玠蹙眉盯着她没有意识的脸,心中有些担忧,好好儿的人一转眼的功夫,怎么就这样了?
    “醒醒?”他将她半放在榻上,上半身却仍抱在怀里。齐毓玠用右手轻轻拍着她脸颊,待察觉她浑身冰凉凉的,更是吓得再无睡意,“醒醒,乔贵人,醒醒。”他右手力度渐大,或许是怀中女人察觉到痛意,她秀眉紧蹙,徐徐睁开细细的双眼,神色看起来十分痛苦。
    “乔贵人你醒了?告诉朕你哪里……”齐毓玠眸中闪过一丝欣喜,正欲追问她哪里不适,却见怀中女人赫然咬住下唇,她似忍着痛苦瞪了他一眼,然后挥起她那小拳头朝他胸口砸来……
    在砸来那一瞬间,齐毓玠是没当一回事的,更没想过要闪躲,她生着病,有些小情绪正常,或是意识混乱压根没认出他是谁,他自然不能与她计较。
    再者她拳头跟御膳房里做的小笼包一样,可爱且娇小,怎么可能会——
    不,是真的很痛。
    齐毓玠脸色刹那剧变。
    她拳头触碰过的地方火辣刺痛,那种感觉像是一把锤子生生砸在胸口,然后疼痛跟随血液四面八方游移,他面色逐渐承受不住的开始狰狞起来。
    双臂失力,怀中女人一下子倒在了床榻上,她似吃痛的闷哼了一声。然齐毓玠哪还顾得上她,他自顾不暇的猛然站起身,动作却扯动到胸膛,痛意更甚。
    他只好微微躬身弯腰,缓解这般无法言明的苦楚……
    “陛下,陛下怎么了?”
    “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陛下……”
    大殿由外而内传来大片此起彼伏焦切的呼唤,旋即沉重零碎的脚步声卷席而至。
    珠帘被掀开那一刹那,齐毓玠收起疼得不行的神情,他正儿八经的迅速站直身体,佯装镇定的冷眼望着赶来的李久等人。
    可呼吸却微沉,额头亦沁出一层细汗。
    李久见陛下面色煞白,急慌了道,“陛下,陛下您身子哪里不适?”又立即转头冲身后的小太监们吼道,“快去传御医,还不快跑着去。”
    一个小太监忙匆匆答,“方才小邓子和赵扬都去了,已经去了。”
    “朕,朕无碍。”齐毓玠双拳紧握掩在宽袖下,他忍着胸腔痛意,嗓音沉沉,“是乔贵人身子有些不适。”
    顿了顿,扫了眼满屋子的太监宫女,齐毓玠倒吸一口凉气,站得笔直,继续道,“你们都先行下去,围在这里以免乔贵人呼吸不畅,待会御医来了直接通传声便放他进来,不必耽误时间。”
    “是陛下。”李久闻之稍微松了口气,可他悄悄瞥了眼陛下,分明觉得陛下看来好像也很痛苦难忍的模样,唔,可能是太担心乔贵人了吧,果然陛下已经把乔贵人放到了心尖尖儿上。
    再觑了眼榻上乔贵人的半面衣裙,李久不敢久待,忙领着急得快哭出来的杏春梅秋等人退出寝殿。
    待屋中闲杂人等离去,齐毓玠再撑不住,他右手立即捂住胸口,左手则撑在床沿,慢慢消化着体内的那股疼痛。
    额头汗渍顺着脸庞滑下来,齐毓玠视线不经意望向榻上躺着的女人。
    她面色依然惨白,连双唇都没有血色,她眸子眯开一条浅浅的缝隙,似乎方才被他摔得狠了,打过他的小手无意识揉着脑勺。
    百思不得其解,齐毓玠怔怔盯着她的小手。
    怎会有如此大的气力?
    他恼火归恼火,却知她如今这幅病怏怏的模样不是算账的时候,齐毓玠疼得提不起说话的力气,勉强的轻声问,“告诉朕,哪里不适?”
    “唔……”乔亦柔揉着脑勺,她不适的地方太多了。
    没有力气,心慌,口干舌燥,明明有些冷,可体内却有一条火龙肆无忌惮地穿行着,她好辛苦。
    还有,哪儿都是荔枝味,让她有些恶心,想干呕。
    明明好喜欢荔枝的,如今却……
    迷迷糊糊中看到那张英俊的面庞,乔亦柔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见他俯身想捉住她的手,她咬了咬牙,立即使出周身最后两分力气捶打他胸口。孰料他好生奸诈,竟想着要躲,怎能让他躲了去?乔亦柔拼尽气力仰起头追着拍在了他讨厌的手腕上,然后彻底无力地倒在了榻上。
    齐毓玠:“……”
    他往后跳开一步,却仍没能彻底逃脱魔爪。
    手腕像绽开了花,掀开宽袖,定睛一瞧,居然已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一片。
    他痛得说不出话,眼神阴骘森冷的瞪着榻上的女人,冷汗密布,他几乎再站不住,正欲没有形象没有尊严的蹲在地上缓缓,殿外太监扯着嗓子一声唤,御医来了。
    齐毓玠用宽袖遮住手腕,他面无表情地绷直躯体,双手负在背后,转身望向珠帘处。
    御医提着红木箱子匆匆掀开帘子进来,是个颇为年轻的医师,眼生得紧。
    齐毓玠想问他是哪位御医手下的,可胸口手腕的痛意却强烈叫嚣着,教他实在无法启唇。
    “臣傅天逸拜见陛下,臣从师于张俭张御医旗下,因张御医最近身子不适,特令臣代为夜间值守。”
    “嗯,去看看,她怎么回事。”深深蹙眉,齐毓玠强撑着道。
    傅天逸身为医者,自是察觉陛下有异,却仍听从谕旨上前,替榻上乔贵人把脉。
    “小心。”
    傅天逸刚要用帕子覆在贵人手腕,却听旁侧赫然传来陛下一声呼唤。他茫然地转头望着紧张的陛下,年轻正气的脸庞划过一丝慎重,点头道,“陛下放心,臣会小心替乔贵人细心诊治。”
    齐毓玠:“……”他一动不动静静承受着强烈的痛苦,双眼恨恨观察着床榻上的女人。
    她意识摸约模糊着,双眼偶尔惺忪睁开一条细缝,状态与方才别无不同,可凭什么这个小年轻御医给她诊脉她就老老实实一动不动?而他抱着她接近她时她就要用小拳头砸他?
    诊治片刻,傅天逸闻着殿内浓郁的味道,早已猜测几分的病情得以确认,他转身抱拳冲齐毓玠道,“陛下,如今正是荔枝成熟的季节,不知乔贵人是否爱食荔枝?”
    齐毓玠面色沉沉地颔首,他一方面巴不得屋子里的人全都走光光,又怕那个女人有性命之忧,她固然可恨,却也罪不至死。
    “回陛下,臣确认贵人是食用太多荔枝才导致猝然昏迷,请陛下容臣先喂贵人一碗糖水再开药方。”
    “嗯。”齐毓玠双眉紧蹙,他忍着痛苦望着她身边的丫头扶起她喂了碗糖水,嗯,她确实没有用小拳头砸别人,看来这是故意伤害他,拳头晓得认人的……
    齐毓玠又痛又气。
    一时快分不清究竟是更痛还是更气。
    “陛下,荔枝虽是营养丰富的水果,其中却含有大量不明物质,对人体有害,切不可大量且连续食之。”站在一侧的傅天逸等贵人饮下糖水,转身垂首认真对陛下抱拳道,“乔贵人症状还好不算太重,但也绝对不轻,出现了四肢厥冷脉搏细数昏迷等症状。臣已开好药方,稍后会跟贵人身边的宫女将药量与服用时间嘱咐清楚。”
    “荔枝?”齐毓玠面色沉重,他紧紧抿唇,眸色猛地覆上一片暗雾,望着榻上躺着的憔悴女人,他一时竟不知该恼她或该心生愧疚……
    第33章
    写完方子后, 傅天逸背着药箱与杏春出殿交待各项详细事宜,李久等则退避到珠帘外等候差遣。
    内室瞬间安静下来, 床榻边只余两个宫女照顾着昏迷过去的乔贵人。
    齐毓玠定在原地,额头沁着细密冷汗,身体里那股难以言明的痛楚仍在疯狂叫嚣。
    他抬眸望向榻上脸色苍白的女人,薄被盖至她瘦削锁骨处,她纤细手腕微微垂落在床榻外, 素色袖边愈发衬得她整个人羸弱且柔软……
    齐毓玠良心隐约有些不安, 他觉得他是一个很有良心的人,但乔贵人绝对不是。譬如这种时候,他被她两拳伤害成这般惨状了, 他还晓得愧疚不安, 可若换成她,一定没有这种高境界的思想觉悟。
    不过在愧疚不安前, 齐毓玠认为他需要抢救一下,唔,他的手腕貌似要碎掉了, 火辣辣的,胸口疼得几乎麻木,而且,他搞不清楚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那女人分明瞧着弱得不行,但她那两拳头为何与两坨铁球一般,砸得他一瞬间都分不清东南西北……
    “李久。”纹丝不动地杵着,齐毓玠艰难启唇, 听见那老太监掀开帘子进来的脚步声后,他蹙眉隐忍道,“将傅天逸传进来,你带着所有人退到殿外。”顿了顿,视线略向前方正照顾着乔贵人的两个宫女,齐毓玠努力保持着九五之尊的威严,凛然道,“你们也一道出去。”
    “是,陛下。”梅秋担忧地望了眼自家的小主子,她虽有些放心不下,但陛下之令不能不从,便只好与另个婢女小碎步退出内室。
    一旁李久也躬身领命,他自是不敢往内室别处瞅,老老实实掀开珠帘轻声朝旁人传达圣意后,他领着大家转身离去,心中又是嗟叹又是无语,啧啧啧,陛下日日喂乔贵人荔枝,将她捧在手中跟个心头宝一样,孰知竟还把人喂出了差池,啧啧啧,眼下陛下只怕要纠结心疼死了,这不,都又把御医重新叫进去盘问去了,哎,真不知道乔贵人算是有福呢还是算无福消受呢……
    与此同时,殿外得了令的傅天逸匆匆折身进内室,他目不斜视地对陛下行跪拜之礼,“臣拜见陛下。”
    “免礼。”齐毓玠斜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女人,他从鼻腔里恨恨冷哼一声,慢步走到一侧坐下,嗓音透着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傅太医,过来帮朕诊治一下,顺便开些膏药。”
    “是陛下。”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地垂首上前,傅天逸见陛下掀起衣袖,便低眉看去,然后整个人霎时一怔,他顿了须臾,定定望着那截都不太像手腕的手腕,浓眉深深簇起,询问道,“陛下可是被什么给砸中了?”心中却疑惑不已,陛下乃金贵之躯,日日在皇宫,照理说不该受这么重的……砸伤?应该是砸伤,他认真再观察片刻,这伤红肿青紫,高高鼓起,明显是刚刚受伤不久,还新鲜着。据他猜测,当是重物狠狠坠落在了手腕上,只是——
    傅天逸皱眉用余光观察周围,这殿内很平和,并没有类似凶器之物,所以他如何都想不通砸中陛下的这重物到底是什么……
    面色青白,齐毓玠眸中阴骘,他抽了抽嘴角,听着年轻御医的腹诽,真是想冷哼出声。
    谁能相信,那凶器正好生生躺在榻上呢……
    “可有止痛之物?”嫌弃的从床榻上收回目光,齐毓玠面目深沉,他说话时胸腔伤口遭受拉扯,更是疼痛难忍。用袖口拭了拭额头冷汗,他用力阖上双眼,真想立刻扑上去掐住榻上那女人的脖子,可内殿浓郁的荔枝味萦绕在鼻尖,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自己,那女人就是被他给喂得病倒的。
    他们这笔帐,还真是不好算个清楚。
    “臣药箱里有麻沸散。”傅天逸自是知道这痛苦有多厉害,他忙从木箱中取出药瓶,用清水给皇帝处理伤口,“陛下,臣可用针灸疗法辅助止痛,陛下认为如何?”
    “嗯。”手腕红肿处稍微触碰便火灼般刺痛,齐毓玠捂住胸口,他狠狠倒抽一口冷气,意难平道,“朕心口处也有些伤势,一起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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