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梦梁已回到宫外的私宅,立在书斋的长案前,几次搁笔, 终于弃卷而去,站在窗前远望, 所能望见的不过是四面墙垣,一丛矮树倚墙而生,一只雀鸟栖于枝上,略一振翅便杳无踪迹,只余树枝摇曳不已。
    只要身在宫中, 无论爬上多高的位置,他都不能从旧日的耻辱中逃脱。
    二十年过去了,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他原本是京兆尹之子,少负才名, 只因父亲为裴卓上书辩解,制止灭门冤狱,竟惨遭连坐,他因年幼免于一死,却没入掖庭为奴, 活一日,便是经历一日的噩梦,这样的噩梦已困了他二十年。
    诗书世家的公子一朝沦为刑余阉竖,在跌落的过程中, 他已看清了世间人的真面目。是非公理算什么?他的父亲半生克勤克俭,在皇帝眼中,亦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用来以儆效尤的待宰羔羊。
    究其根本,是朝廷早已腐坏了,只容得下邀功媚主的庸臣,配不上他父亲那样的孤直。
    更不配让他隐忍一生。
    “大人。”门外传来夏师宜的声音,刘梦梁用指尖轻叩长案,示意他进来。
    让夏师宜称他为大人不过是刘梦梁的自欺欺人,当年在城外双桥镇第一次遇见他,便觉得他明像极了当年的自己,明明惊惶,却又极其执拗。
    “事情办好了。”夏师宜沉声道。
    周世济已经被杀死,大醉之后死在自家水井里,干净利落,天衣无缝。
    刘梦梁很满意地点点头,轻声道:“这是第几次为我办事了?”
    夏师宜道:“记不得了。”
    刘梦梁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杀的人太多,所以记不得了?还是不想承认自己做过那么多恶事?”他见夏师宜肩头一震,便伸出左手按住他的右肩,力道不重,在夏师宜看来却有千钧。
    “我从未美化过自己的意图,我就是要铲除异己,那些被你杀掉的人都不是无辜的,却也罪不至死,我大可安排别人去做,可偏偏指定你,为什么呢?因为等我手中掌握了足够的罪证,你便不敢背叛我,那么我也能把我真正的衣钵托付给你。”
    夏师宜只是低头道:“不敢。”
    刘梦梁道:“没关系,只要敢杀人就行了。接下来你要杀的也不是陌生人,是你以前的服侍的那位小姐的亲舅父——镇国公徐衡。”
    夏师宜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刘梦梁。
    刘梦梁料到他会惊讶,笑道:“怎么,很意外?我让你在徐家驻守,让你有机会接近旧日的主人,无非是希望你能取信于徐衡,让他知道你依然对那位小姐忠心耿耿,这样等你对他下手时,他才不会有所防备。”
    “毕竟……”他打量着夏师宜,“能敌得过他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只能培养出一个和他颇为熟稔的人,攻其不备才有胜算。”
    夏师宜道:“可是此人不能杀!他正要随滕王北上抵抗突厥,此人若死,滕王殿下毫无带兵经验,绝对会被突厥人趁虚而入,到时不光储君之位难保,大梁百万百姓更要遭受无妄之灾!”
    “那又怎样!”刘梦梁冷冷打断他的辩驳,“你只需完成我的命令,其余的不必多想。谁规定这天下只能是萧氏的?”
    夏师宜道:“天下是天下,百姓是百姓,天下虽是无主的,人命却又有其主,不是儿戏!”
    刘梦梁冷笑道:“徐衡不死,你就要死,或者……我想想,我手下还有很多身手不亚于你的死士,杀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他在用冉念烟做筹码。
    夏师宜暗暗握紧双拳,僵硬地行礼,似做出极大的割舍,终于还是说道:“属下……遵命。”
    ···
    驿馆客舍内,冉念烟强忍着拍案而起的冲动,瞪视着对面的徐夷则。
    “你是说,刘梦梁才是真正串通突厥的人?”
    见徐夷则点头,她起身踱步,道:“这就说的通了……弹劾信成千上百,圣上本就不可能一一御览,怎么那么巧就看到了薛衍的那封?我就觉得是内臣中有人做手脚,既然司礼监秉笔刘梦梁串通突厥,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他是在为自己的同党争取时间……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徐夷则道:“我上一世就知道了,他想刺杀朝中武臣,可惜派出的刺客被我父亲发觉,最后秘密处决了此人。”
    冉念烟恍惚地道:“这是在我进宫前发生的?”
    徐夷则道:“是的,看来如今他依旧想除掉我父亲,而且很容易得手。”
    冉念烟道:“之前被舅父发觉了,如今为何就能成功?”
    徐夷则道:“因为你调·教出的好仆人夏师宜在他手里,我父亲很信任此人的,对于信任的人,他从来不设防。”
    冉念烟早就知道夏师宜在刘梦梁手下做事,绝不可能是干净的,却没想到会被反过来用作刺杀徐衡的工具。
    冉念烟的脚步更快,“那你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又有何用?应该快去告知舅父,提防夏师宜。”
    徐夷则道:“我告诉父亲,夏师宜必死无疑,你希望他死吗?”
    冉念烟自然不希望夏师宜出事,道:“我本以为……你不在乎他的生死。”
    徐夷则道:“只要他在乎你的生死,就有留下他的必要。我不可能无时无刻地保护你,总有疏忽的时候,有他这样的人在,我更安心些。”
    冉念烟默然落座,道:“为什么我只能让你保护呢?”
    徐夷则看向别处,“是啊,也许你不需要,这是你旳事,与我无关。但是我愿意,这是我自己的事。”
    “好一个‘自己的事’。”冉念烟虽如此说,心中却升起异样的感觉,脸便有些发烫,急忙结束这个话题。
    “接下来就看陈青的了。”徐夷则忽然没头没尾地抛出这样一句话。
    “陈青?他是个靠不住的人,昨日依附宁远之,明日就能转投陆廷训,又在齐王和滕王间徘徊不定,幸而都陷得不深,不然还能不能有命在都很难说。”冉念烟并不欣赏此人,可对于徐柔则来说,陈青却是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
    夏师宜回到北镇抚司,却听小番子来报,先前有人找过他,一打听,才知是内务府大臣陈恩之子,陈青。
    “他找我做什么?”夏师宜一边把便服脱下,换上飞鱼服,一边道。
    小番子道:“说是其父陈大人想调入部属,指望着走刘公公的门路,因此……”
    余下的话不需说,夏师宜自然明白。陈青也算是半个故人,他在刘梦梁身边多年,别的没学会,万事留一线的道理还是懂的,潜移默化间已比从前更圆滑。
    “他已走了吗?”
    小番子道:“说了稍后再来,可我瞧过,派了人一直在街口守着呢。”
    可话音才落,已听外面来人通报,陈青登门求见。
    夏师宜垂下眼,小番子会意,请陈青入内,自己关门落锁后悄悄离开,从头到尾不听不看,走后更不会说半个字。
    两人见过平辈礼,分宾主落座,陈青怀中抱着一只狭长的木匣,大概装着书画卷轴之类,很是显眼。
    两人先寒暄一番,夏师宜还惦念着刺杀徐衡一事,有些心不在焉。陈青倒是舌灿莲花,虽是叙旧,却只字不提夏师宜曾经为奴的事,只说当日在镇国公府时,自己和冉念烟的交情如何亲厚,又提了些年节游宴的琐事,渐渐唤起夏师宜的旧情。
    “是啊,那时陈公子常来镇国公府,我家小姐也很是年幼。”分明是小孩子,却不苟言笑。想到这里,夏师宜不由得笑笑,冷如冰霜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意。
    陈青点头,顺势将木匣呈上。
    “进门时便有献芹之意,只怕此物俗陋,不能入您的法眼,聊表寸心而已。”
    夏师宜很熟练地收下,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副卷轴。他看也不看,笑道:“好意我心领了,自然会向刘公公转达。”
    陈青又拱手道:“请展卷一观。”
    夏师宜狐疑地展开卷轴,正是前朝范宽的山水图,是纵有千金在手、毕生寻求,也未必能遇见一幅的真迹,的确是大手笔,又不粗俗,陈家父子显然是揣摩过刘梦梁的心意。
    卷轴展开过半,忽然有一张信笺从中飘落,落在夏师宜膝头。他随手捡起,见陈青意味深长地笑着,心说这是什么把戏。挑眉一看,信笺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西四驿馆,速来。”
    虽无署名,可夏师宜第一眼就认出了写字人的笔迹。
    “小姐?”他抬头道,“是她本人让你传信的?”
    陈青道:“请大人速速前去吧,再迟些就赶不上滕王殿下出征的时机了。”
    ☆、第一百一十章
    夏师宜本就不愿刺杀徐衡, 他虽说不清为什么,但是心中自有尺度,仅为了刘梦梁的一己之私, 置大梁数万百姓的安危于不顾,值得吗?
    如果真是小姐要见他, 也许是个合适的时机——他可以行刺,徐衡也可以防备,就算真死在徐衡手下,也算忠义两全,死得其所。
    “你先行一步, 我还有些事情,稍后就去。”他对陈青道,实则是防止陈青监视自己的行踪。
    陈青并没力劝,很爽快地告辞了,看着他离开时稍显拘谨的背影, 夏师宜第一次发觉权力的滋味原来也是不错的,可惜这权力本就是借来的,人们畏惧的从来不是他本身。
    为了证实陈青的说辞,夏师宜先来到徐府,门房虽不敢阻拦, 神色却有些为难,夏师宜一进门,便见府内乱纷纷,许多丫鬟仆妇行色匆匆, 四处呼喊,喊的却是“表小姐”。
    他拦住一个,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年纪大些的丫鬟识得他,道:“这不是原先夏奶娘家的吗?是姑奶奶寻不到表小姐,我们都像没头苍蝇似的帮着找呢。”
    原来,徐问彤送走冉三爷,便来到嘉德郡主院内,想和女儿谈谈婚事,谁知嘉德郡主频频掩饰,她终于察觉内中古怪,前几日的疑惑一时涌上心头,宁可撕破脸面也要在院内仔细搜寻一遍,结果当然是扑了个空,只见到了柳家那位小姐。
    “现在正在崇德院对质呢。”丫鬟对夏师宜道,“问她们究竟把小姐藏到哪里去了。”
    夏师宜叹了口气,那晚他被刘公公传唤,之后一直忙于刺杀周世济的任务,今日才有空回来,指挥使果然食言了。
    既然得知小姐不在徐府,那么陈青的话极可能是真的,他也没兴趣到荣寿堂去蹚浑水,便默默离去,朝约定的西四驿馆走去。
    ···
    夏师宜到时,陈青刚走。
    陈青过来,一是知会徐夷则,事已办妥,二是为了抱怨一件事。
    “听说徐丰则已经可以躺在床上活动双腿了。”他道。
    徐夷则一边斟茶,一边道:“哦?那是好事啊,你不就是想让徐柔则的父母看到一丝希望,再以此要挟吗?提早恭喜你,快得逞了。”
    陈青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假笑,“别用‘得逞’两个字好吗?把我说的像个坏人,我起码真帮他治了病,菩萨尚有怒目之时,我岂能没有私心?只是没想到啊,那对夫妇真是把我贬到了尘土里,竟好像生来欠他们千八百万两纹银,帮到这个份上也讨不到一点谢意……不过也好,他们趾高气昂,我让慧明禅师停诊时也能少些愧疚。”
    徐夷则斜眼看他,“你就是为了说这些话的?”
    陈青纵然油滑善谑,也不是那种漫无目的自说自话的人。
    陈青得意地道:“我要见见你那位表妹。”
    徐夷则嗤笑一声,“你倒是直接了当。”
    陈青指着槅扇道:“老实交代,你是把人捆起来了,还是直接打晕了?坐了这么久都没听见她出一点动静,太反常了,你可别告诉我她是心甘情愿同你出来的。”
    话才出口,就听槅扇内传来女子的声音,立刻推翻了他的断言。
    “我没被捆绑,也很清醒,你来之前我还是被胁迫的,现在——已经是自愿的了。”
    陈青拍着手起身,又惊又奇地推开槅扇,却见一身碧色衣裙的少女端端正正坐在内室的湘妃竹榻上,清亮的双眼也正打量着他此时的神情。
    “怎么,很惊讶?”冉念烟开口了,不仅没有羞怯,反而像是在嘲笑陈青脸上夸张的神情。
    陈青也不掩饰,笑道:“当然惊讶了,你要比我想象中有趣得多,我还以为像你这种足不出户的深闺小姐,在家里装的沉稳矜持,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出来,至少也要哭一场,甚至闹着上吊自刎,难不成……”
    冉念烟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左不过是揣测徐夷则和她已有私情。
    可不知怎么,除了和徐夷则相处时常常感到无计可施,在别人面前,她总能很轻易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因而根本没理会陈青言下的促狭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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