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夷则双手交握,不自觉地握得很紧,对她说,更是对自己说:“放心,不会很久的, 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不知道徐夷则为什么会认为没有时间了,却也没打算问,毕竟刚答应过他,绝不擅自过问他的事。
    忽然, 她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我不能婚嫁,你那边是不是相应的也该杜绝外人?”
    徐夷则听了这话,松弛下来,笑道:“那是当然,我从来都是很小心的。”
    冉念烟起身道:“那么过几日苏五公子进府赴宴,我趁机做一些‘出格’的事,你不会介意吧?”
    徐夷则心下了然,其实,他本没将徐问彤和冉家大夫人强加于己身的婚事放在心上,纵使冉念烟不出手,他也会借用嘉德郡主的嫉妒和憎恶毁掉这桩婚事——嘉德郡主利用他的同时,何尝不是被他利用着,不过是前者在明,令世人厌恶,后者在暗,令世人怜悯罢了。
    “自便。”他道,“冉小姐既然不怕令姐责怪,那么我也无话可说,毕竟我的面子早已一文不值。”
    明明是首肯,却好似出言挑衅,冉念烟拂袖而去,出门时想起刚才的谈话,虽然唇枪舌剑,却字字句句都是千钧重的约定,虽然前嫌未消,她却已在不自知的情形下接受了与他合作。
    听泉已门外等候了一炷香的时间,没想到冉念烟这么快就出来,连忙起身行礼,固然好奇,也不敢问她来崇明楼的缘由。
    “小姐随我去荣寿堂吧,苏家派来了个金陵的妈妈,老太太心情不错,叫小姐过去一同说说话。”
    冉念烟点头道:“我这就去。”
    听泉道:“那小姐快去吧,我还要去寻姑奶奶呢。”
    冉念烟道:“我和你一同去吧,找到母亲再过去。”
    他们二人说话的同时,笔架正探头探脑地往紧关的房门里瞧,暗暗猜度着少爷究竟和冉小姐说了什么秘密的话,竟总是避着他。
    少爷的秘密真是越来越多了。
    ···
    冉念烟陪母亲一同来到荣寿堂门首时,未进门,先闻阵阵笑声。
    “真是好久没见老太太这么开怀了。”徐问彤对听泉感慨道。
    听泉点头,她不敢说的是,自从闻莺出了事,徐太夫人就总是闷闷不乐,一会儿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家里人都糊弄她,一会儿又嫌房里余下的人都没有闻莺办事利落,如今徐太夫人心情好,她们这些服侍的人也能松快松快。
    “呵呵……”徐太夫人正笑着,见女儿和外孙女到了,轻轻招手道,“快过来,盈盈坐到外祖母这儿,叫成妈妈再把刚才那个笑话说一遍。”
    冉念烟早就注意到在做的有张生面孔,圆脸浓眉,手脚大而不粗,一身干净的青布褂裙,腰上系着水布汗巾,虽是个下人,却没有粗鄙气,满脸堆笑,反而恰到好处得可亲。
    徐问彤道:“若有新的,就讲个新的吧,别让老太太听两遍。”
    “这个……小姐和姑奶奶可听得懂金陵话?”成妈妈问道。
    徐太夫人摆手,“说官话吧,我这女儿是在北京长大的,听都听不懂,更不会说。”
    此言一出,李氏险些气得两眼冒烟,方才徐问彤母女不在,徐太夫人和成妈妈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昵昵哝哝的南省话,曲氏好也像能听懂,频频跟着轻笑,何氏素简惯了,一向不爱说笑,听不懂也不觉突兀,偏偏李氏平时好拔尖,爱插科打诨,这回做了听雷的呆鸭子,被排挤在外,真是可气。
    媳妇和女儿,果然是两杆称,可见婆婆都是偏心的。
    可李氏的闷气没能维持太久,因为成妈妈的笑话的确十分可笑,而且都是时人时事,想想更觉滑稽。
    “……话说北京有个国子监,我们金陵也有一个,还是□□皇帝下敕建的,迁都时分成一南一北两处。南京的国子监也收监生,也有祭酒、教习,那日有个监生吃醉了老酒,打伤了教习,教习和祭酒商量着罚他,一个说要打,一个说要送官,偏有一个同窗站出来,说‘发足体肤受之父母,怎能毁伤?’罚他写篇八股文算了。”
    徐太夫人点头道:“他们是同窗,自然要帮着说些好话的。”
    成妈妈笑道:“哪里?那挨罚的竟跳起来大哭,骂那出主意的同窗不是人,他是宁可被打死,也不想写文章的!”
    众人皆掩嘴而笑,冉念烟却觉得刺耳,没想到江南群彦济济之地,国子监堂堂学府,学风竟败坏至此,看来许多监生都不是靠文采入选,而是走关系、拼门路,科举本是国之杼轴,读书人从根基上就败坏了,国家的法度焉能不坏?
    徐太夫人道:“现在的年轻人可不像以前了,金陵国子监门前每逢初一、十五可还有庙会?”
    成妈妈道:“奴婢哪里知道,这笑话是我们五少爷说的,那出主意的正是他,若论做文章,我们少爷可是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哪成想世上还有这么怕写字的人!”
    听到苏五公子,徐问彤起了兴头,顺势问道:“苏五公子文章做的可好?”
    成妈妈颇为得意地道:“何止是好,老奴虽不通文墨,却也常见我们家老太爷拿着五少爷的文章爱不释手,拿给同僚老爷们看,也是交口称赞,没有不说好的,还说将来会试、殿试,魁首不会是第二人了。”
    徐问彤听了十分高兴,也显出些与有荣焉的笑容,和曲氏极为默契地对视一眼,都很满意,随后看着女儿,暗想自家女儿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冉念烟心里恶寒,总觉得此事并不容易成行,曲氏的算计不简单。
    徐太夫人点头,对曲氏道:“方才你说苏家和你娘家是姻亲,那就该把他们母子俩请来,略尽咱们的地主之谊。”
    周氏正在挨个添茶水,正添到成妈妈面前,成妈妈诚惶诚恐地接过了,连忙道:“我家夫人在金陵就常听人说起开国国公镇国公府的威名,正想拜见老太太,又不好意思叨扰,如此我就先代我们夫人少爷谢过老太太、太太们了!”
    周氏道:“你们信国公府也是开国的元勋,说得这么客气,我们老太太面子上要挂不住的。”
    徐太夫人笑道:“正是正是,也不需带什么见面礼了,就算是重续咱们两府的交情,都是迁都闹的,几十年下来,故人都生疏了。”
    定好了五日后设宴,徐太夫人又让成妈妈讲起金陵城里的新闻。
    冉念烟听着她们的金陵话,发现自己竟也能听懂只言片语。
    那还是上一世的事,外祖母为了让她嫁到金陵苏家后不至于被排挤,曾请了两位南省的嬷嬷服侍她,天长日久,她也能说上几句,本以为二十年下来已经完全淡忘,没想到还存留有一丝印象。
    听了良久,觉得无聊,便编了个更衣的借口出去走走。
    离宴会只有五天了,她的计划能成功吗?
    花园里草木扶苏,渐近正午,阳光愈发强烈,她却浑然不知,忽然一把伞罩在自己头顶,送来一片阴凉,冉念烟蓦然回首,却是多日未见的柳如侬,一身的翠绿衣裙,纤腰束素,果然如一枝袅娜垂柳,身后还跟着她的兄长柳齐,远远看去,青衫随风,皎若临风玉树。
    “如侬,你怎么来了?”她惊喜万分,柳如侬来的正是时候,“柳大哥好。”
    柳齐站在原地颔首示意,柳如侬已拉着她的胳膊撒娇道:“盈盈妹妹,你好狠的心,这么久不见了,也不写信请我来你家作客!要不是我娘带我过来,你是不是光顾着和柔则玩,把我全忘了?”
    冉念烟眉间带着愁容,叹道:“南府的丰则表哥出事了,柔则姐哪还有心思玩?”
    柳如侬自觉失言,捂着嘴抱歉道:“啊!对不起,我给忘了。”又回头对柳齐道:“哥,你去别处吧,我们要讲讲女孩子的悄悄话。”
    柳齐轻笑一声,捏了捏自家妹妹的脸蛋,挥挥手走了。
    见他离去,冉念烟才问道:“谢姨找我娘,有要紧事吗?”
    柳如侬愁眉苦脸地道:“她已经去荣寿堂了,我想去梨雪斋找你,谁知在这儿碰上了。盈盈,你真不打算嫁给我表哥啦?”
    提起谢昀,冉念烟顿觉无奈,柔声道:“这不是我愿意或不愿意,而是不能。”
    柳如侬道:“殷士茂死了,围在谢家周围的禁军也被调回了一半,外人可以在禁军的监视下出入了。我和母亲去探望舅父舅母,才得知昀表哥病了……不过盈盈你也别自责,可能不光是为了你的事,还有谢家的变故,可是……你们就真的这么散了吗?”
    冉念烟道:“走吧,我先带你去荣寿堂。”
    ☆、第九十三章
    柳如侬心胸开阔, 冉念烟说走,她便跟去,并不不依不饶地追问。
    到了荣寿堂前, 柳如侬见徐太夫人笑得开怀,便一心跟着一块儿玩笑, 把方才的事情忘却了,行过礼后,徐太夫人留谢氏母子三人多坐坐,用了午膳再走,柳如侬就和冉念烟坐在屏风后, 见流苏正抽空做针线,就要了两尺彩线翻花绳。
    “真是的,都这么大了,还玩儿这个。”冉念烟含笑道,表面上嗔怪, 却还是甘心作陪。
    倘若人人都像柳如侬这么豁达开朗好相处,世上也就没那么多坎坷之事了。
    两人各输了几回,柳如侬忽然问道:“方才成妈妈没说清,苏家的人到底几时来?”
    冉念烟道:“说定了五日后到,但还要看看孔翰林身子如何。”
    柳如侬道:“也是, 我听父亲说,孔家出了两位翰林,兄长孔嘉行便是苏夫人的父亲,弟弟孔嘉成倒和你大舅父、父亲结拜过, 是当年南山七友中学问第一人,只是文采比我那位尚书舅舅差一截。五天后你们设宴,都给谁下帖子?”
    冉念烟小声道:“按理说谁都不该请,苏家夫人是来看望生了重病的父亲的,哪有心思热闹,可镇国公府要这份脸面,必定多方引荐,我们冉家要来,李家、何家这些姻亲也都要派人来,放心,到时少不了你的帖子。”
    柳如侬双手若一对白蝶,在彩线间自如穿梭,点头道:“知道你忘不了我,到时我带个朋友来,你可别见怪。”
    冉念烟极警觉,却还是放低了语调,怕柳如侬疑心自己不欢迎,玩笑道:“你还有我不认识的朋友?”
    柳如侬故作神秘道:“你只说你欢迎不欢迎吧,究竟是谁,到时就晓得了。”
    冉念烟笑了,也学着方才柳齐的样子,捏了捏她红扑扑、肉嘟嘟的脸颊,连声道:“好好好,都依你,你的朋友自然是我的朋友。”
    只是静下来后,她才恍然想起,方才离开崇明楼前竟忘了询问徐夷则要去何处,看那身戎装打扮,显然是要出城,却不知和谁同去。
    ···
    陈青已在西直门内的城墙脚下等待良久,天气又热,他怀里又抱了个半人高的包袱,太阳晒得他头脑昏昏然,四周能逛的摊位店铺都被他逛了一遍,最无奈的是,原本有个和他一样徘徊不前的少年,竟随着一顶华美的轿子离开了,显然是女子所乘。
    人家是等待心仪的女子,而他,苦等那个可恶的徐夷则,竟也生出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恨意。
    又过了不知多久,才见熟悉的身影乘马而来。
    陈青看了恼火,冲上去扯住辔头,指着天上的日头,骂道:“……说了辰正到,再迟不能过辰正二刻,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徐夷则望了望天,嘴角一勾,道:“早上发生了一些好事,所以来迟了。”
    陈青愣在原地,想动用他那副极聪明的脑袋略加联想,却早已热得神志恍惚,只能讷讷道:“好事?”
    徐夷则笑意更深,“没什么,走吧,已经迟了,再耽误就赶不上傍晚关城门了。”
    陈青也从柳树桩上解下自己的坐骑,埋怨道:“知道迟了,你倒是快些,方才见你慢慢悠悠过来,若不是知道你身手厉害,我都有打你一顿的冲动了。”
    徐夷则道:“你说了今日要去佛寺,满街行人,不放慢些,冲撞了便是罪过。一会儿出了城门,你敢和我比比谁的马快吗?”
    不待陈青反应,他已扬鞭而去,陈青急忙追赶,心里纳闷道:“奇怪,这人平时冷冰冰的像块石头,今天怎么心情这么好。”耳边是呼啸风声,饶是夏季,也足以令人暑热顿消,脑子也随之清爽了,忽然想起徐夷则提到的“好事”,陈青顿悟,除了那位冉小姐,还有什么好事能让他变得不像自己。
    “等等我!”他一边挥鞭大喊,一边心里发苦,这两人的好事有了进展,可自己和徐柔则呢?全看今日了。
    一路驰骋,到达城西潭柘寺时,看看山门外的小石晷,居然比陈青计划中还早一些。
    “怎样,可曾耽误你的正事?”徐夷则翻身下马,骏马汗气蒸蒸,可他却依旧如常,抚着马额前的铜当卢,叹道:“你跟随我征战多年,也老了。”
    陈青和他的马一样,已经快断气了,陈青更是瘫在马背上,左腿蹬了半天才找到下马石,从马鞍上出溜下来,更是摇摇晃晃走不稳,如喝醉了一般。
    “是……是没晚,可我这半生聪明……险些……险些交待在路上。”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手还不忘扶着挂在马鞍上的包袱,生怕跌落了。
    山门内通着一条曲折悠长的石阶,石阶两旁是苍苍翠微,有位身着灰色僧衣的年轻僧人手持一把扫帚,一丝不苟地打扫着这红尘外的世界,听到二人的说话声,双手合十走上前行礼。
    “二位施主有礼,是进香参佛,还是入寺随喜?”他缓缓道,生如寺中钟磬。
    这潭柘寺并非寻常禅院,而是京城根源所在,国朝定鼎之前,此地香火已绵延五百余年,高僧辈出,名士云集,几经兵火却昌盛如初,寺中更有辛夷百株,初春花开时映着山中数片清潭,如琼林玉宇,见之令人忘俗。
    见有僧人来引路,陈青霎时间收起了方才的狼狈相,恢复了平日里干练精明的模样,也叉手行礼,恭敬地道:“见过小师父,我们此番前来是特地求见慧明方丈的。”
    那僧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慧明禅师正是他的师父,年近百岁,已闭门清修多年。京城缙绅之家常有好事者,妄想以威势财富胁迫慧明禅师出山,或是纳福,或是禳灾,或是讲经说法,借此炫耀家声,可都被慧明禅师谢绝了。
    再看看眼前这两个少年,一个才思敏捷,言谈过人,一个虽沉默寡言,却绝不是池中之物,竟也未能免俗。
    年轻僧人顿时有些意兴阑珊,鞠躬道:“家师年事日高,已多年不见外客,施主请回吧。”
    陈青并没露出失落的情绪,而是从马鞍上取下包袱,交到僧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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