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郡主面上云淡风轻, 道:“你快去吧。”
    徐问彤道:“不如嫂子和我同去?”
    徐问彤是怕在嘉德郡主心里留下一个顾此失彼的印象。嘉德郡主是看着她长大的,一个眼神就能看穿她的心思,此时自然不会含糊, 因而笑道:“她这会儿过来,想必不光是为了盈盈的婚事, 听说冉家大小姐也要张罗入宫的事了,她和你商量这些,我去做什么?留盈盈陪我就好。”
    徐问彤叫苦道:“诶呀!她若不跟我提这茬儿倒好,若是提起来,那就别怪我摆冷脸, 我自己女儿的事都忙不过来呢,那里有闲心帮她?何况我虽还叫她一声嫂子,可谁和谁还真有什么关系呢?”
    嘉德郡主知道徐问彤这是在卖乖,握着冉念烟柔弱无骨的小手,笑着对她道:“盈盈, 快听听你娘说话的这些话,哪有半分道理?你以后可别这么待人处事,把人都得罪了,你堂姐进了东宫,万一成了贵人, 不怕她反过来找你麻烦,以解心头之恨?”
    冉念烟道:“娘和舅母是一家人,一家人面前当然能撒撒娇,到了大伯母那里就不会这么自在无顾忌地说话了。”
    嘉德郡主哑然失笑, 对徐问彤道:“你看看,这孩子给你找台阶下呢!快去吧,去迟了,人家嫌你怠慢,没等见面心里先数落起你的罪过来了。”
    徐问彤带着紫苏走了,嘉德郡主把冉念烟揽在怀里,看她修剪得宜齐整的指尖不点蔻丹,宛若春葱,再看看自己的手,虽带着成对儿的翡翠马鞍戒指和珍珠嵌宝金戒,却隐隐透出不可抗拒的衰老。
    “盈盈,你别怪舅母话多,人人都说婚姻是大事,绝非危言耸听,你现在也许不明白,待到舅母这样的年纪,便知道女人这一生,出生只是第一次投胎,还有第二次投胎,那就是出嫁,饶是再要强的人,若是嫁了个不遂心的丈夫,也变成笼中之鸟,再不得肆意,可若是嫁对了人,就算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女子,也会渐渐变得如同明珠美玉。”
    她说着,看冉念烟并没什么动容的神色,又叹道:“你和舅母说说真心话,那个谢三公子是不是真合你的心意?还是完全可有可无的一个人?”
    冉念烟不假思索道:“世上除了血脉相连的亲人,其余的不都是可有可无的吗?”
    嘉德郡主无奈地笑笑,“你只是在让我救你父亲吧?放心,就算只看你母亲的面子,我都要替冉靖说几句公道话,毕竟大梁不能再多一个裴卓。”
    她还记得那个叫裴卓的人,那时她还没出嫁,裴卓是徐衡最好的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比徐衡和冉靖间的还要默契坦诚,那时的裴卓陪伴在尚是太子的乾宁帝身边,在南山苑中骑射,与徐衡棋逢对手,技艺均在伯仲之间。
    她那日陪着太后造访南山苑,虽然满心满眼都是未来的夫君,却也无法忽视徐衡身边另一个年轻人的容光和他在马背上凛凛的风姿,再看看徐衡,她忽然有些恍惚,觉得往日视之若谪仙的男子也不过尔尔。
    太后察觉到她异样的眼神,笑着道:“不如把婚约改改,裴家若是知道能多个郡主做媳妇,一定也是荣幸之至。”
    她羞红了脸,埋怨太后打趣她,心里却说,她看中的是徐衡的为人,又不是单纯一副皮相,现在想想,皮相会随时光衰变,而为人呢?若不是皇兄杀了裴卓满门,她绝不相信曾经那个自请为王前驱的丰神俊朗的少年会自甘堕落,将余生陷于胡塞外的万里腥膻之地。
    冉靖是否能继续为朝廷忠心效力,全看皇帝翻云覆雨之间的态度了。
    ···
    冉家大夫人葛氏此次前来,不仅带来了许多罕见的南方土仪,还带来了一个阔别已久的人。
    冉家长房独子,冉珩,如今已有十七八的年纪,面如冠玉,目若点漆,皎若风前玉树,谈笑行止皆是世家公子的风仪,丝毫看不出半点武人的粗鄙,见了许久未曾谋面的伯母,也是规规矩矩地施礼问好,明明神色恭谨,徐问彤却读出了难以掩饰纨绔子弟的油滑气。
    浅青的外衫下摆隐隐露出联珠纹的裤褶面料,绝不是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该有的打扮。
    她很讨厌这种一看就是在秦楼楚馆厮混久了才能养出的浮华,从前冉三爷身上就有这种令人生厌的的气息,听说冉珩和他三叔关系亲近,常常相与同游,看来所行之处少不了这些北地胭脂、南朝金粉的绣楼。
    再看看站在一旁明显衰老了许多的葛氏,原本对冉家很不耐烦的徐问彤不由得平添一丝怜悯,兴许是自己最近也觉得时光飞逝,容颜消损,怜悯之外更多的是同情,因此命紫苏奉上好茶,也愿意耐下性子听听葛氏此行的目的。
    紫苏正是怀春的少女,平日虽也见过徐家的少爷,却从没遇见过冉珩这么温润可亲的男子,一时有些愣神,频频偷看,冉珩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两人便站在各自的母亲、主子身后,眉眼勾缠起来。徐问彤叫紫苏奉茶时,她正想入非非,一时没反应过来,徐问彤叫了第二次,才回过神来,很慌张地离开了。
    看着葛氏责备儿子的眼神,徐问彤顿时觉得很丢脸,忽然想起曾被自己逼死的紫苑——和紫苏应该是同一年进府的,名字里都犯了一个“紫”字,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葛氏喝了口紫苏诚心诚意奉上的茶水,很满意地点点头,叫儿子下去拿一把钱赏她。两人正巴不得逃离这罗网,忙不迭退下去。
    见房里只剩下葛氏和自己,徐问彤略尽地主之谊,开口道:“许久不见了,今日再见,却正赶上家里忙乱,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也请谅解些。”
    葛氏赶紧道:“不敢、不敢,那里敢……”踌躇半晌,才极婉转地道,“我也知道冉家亏欠了你,可你我总归是有交情的,问彤,你想想,从前嫂子可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咱们虽不是亲姐妹,可我一直是拿你当妹妹看待的。”
    徐问彤笑道:“说这些话可就见外了,咱们的交情,你不说我也是知道的。”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及没说关系不好,也没说好,很刻意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葛氏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咬牙,发下狠心开门见山地道:“你也是做娘的人,也有个半大的女儿在身边,最能体会我的难处——我家念卿比盈盈还要大几岁,今年必须要有个着落,不能再拖了。”
    徐问彤接过话头,玩笑道:“不是定好了进东宫选淑吗,这还不算好着落?世间别的女孩子都要嫉妒死了,你们还不知足?”
    葛氏默然无语,垂着头几欲落泪,徐问彤递过一张帕子,很惊讶地道:“怎么了?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若有难处,但凡我帮得上的,你尽管提就是了。”
    葛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握住哦徐问彤拿着帕子的手,道:“选淑的事……怕是行不通了。”
    徐问彤当即明白了前因后果,道:“西北的事竟牵扯到宫里了吗?这……还真是始料未及。”
    大梁朝后宫不干政,因此对后妃的遴选也相对宽松,只要妃嫔的祖上不是犯了诸如大不敬、谋大逆之类的十恶不赦之罪,都可以在宫中安身,只是不可入主正位,诞下的皇嗣也不能继承大统,其余的并无差别。
    且不说远的,但看如今乾宁帝盛宠的皇贵妃季氏,就是罪臣之家出身,朝中不过是议论一时,随着二皇子的出生,这件内宫秘辛也就渐渐被人忘却了。
    何况如今冉靖还未被定罪,就禁止冉念卿入宫选淑,是矫枉过正,还是有心之人挑拨圣意?
    葛氏见徐问彤面色凝重,解释道:“和二叔没关系,是陛下授意东宫娶谢氏之女为妃,另派了两个曾服侍先太后的宫人为良娣,因近来国事靡宁,兵连祸结,恐是触怒天意,须得事事省俭……可我的女儿年纪已大了,就为了等这次选淑,一直没有议婚。”
    徐问彤松了口气,却想不通葛氏到底为什么找到自己这里,道:“满京城那么多大家豪族,还不够你们挑吗?”
    葛氏摇头道:“满京城这么多大家豪族,却没一户看得上我们。念卿虽好,却被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拖了后腿……我一想起这些……可真是……”
    说着,就抓着帕子止不住的悲泣起来,劝都劝不住。
    徐问彤道:“你们又没缺什么。”
    葛氏抽泣道:“本来已经和苗皇商家说好了,他家和我们桂容斋是旧交,都替宫里买办,知根知底,孩子嫁过去就是宗妇,可二叔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档子事……苗家岂能惹得起朝廷?这下又耽误了。”
    徐问彤听她提起冉靖,心里已有几分反感,问她:“可你来找我又有什么用呢?我也不常和人交际,能认识几个有合适男孩子的人家?还不如请你三叔从学馆里找几个后生,若是能学好,将来也是不可限量——你看看我们南府那位姑奶奶,嫁进陈家,看似吃亏,实际呢?陈恩在内务府供职,威望如何自不必提,又因是低嫁高娶,他们家里不似丈夫管妻子,说句玩笑话,倒似妻为夫纲,过得可比寻常人顺心多了。”
    葛氏赔笑着道:“那也是人家有造化,我们念卿若真是那么福大命大,也不会受这一番波折。我来找你,原是心里已有了计较。”
    徐问彤心说,她这是把算盘打到徐家身上了,看看她那几个侄子,安则、康则太小,不算数,余下的夷则、希则、泰则,希则被二房当做宝贝似的供着,定不会叫葛氏占了便宜,余下夷则、泰则两个,大概是要选泰则吧,毕竟夷则身份可疑,来路不明,现在又整日和那个突厥来的苏勒特勤交往,未来很难有什么受重用的机会。
    徐希则是徐德和曲氏的心头肉,难道徐泰则就是路边的野草吗?冉念卿人品相貌都是顶尖的,可看看眼前商贾出身的葛氏,还有一辈子未曾做官的冉家大老爷冉端,真能入得了那两人的眼吗?
    ☆、第八十章
    葛氏道:“我说句逆耳的忠言, 你现在在徐家,除了盈盈之外,也该再多个帮手, 不然将来盈盈出嫁了,岂不只剩你孤单一人?”
    徐问彤觉得这话有理, 却默不作声,等着葛氏和盘托出。
    葛氏道:“我们家念卿虽不比盈盈聪慧,却也很讲情分。我这几年,人前人后说的可都是你的厚道话,这孩子以前和你要好, 虽不常和你见面,却也不曾疏离。”
    徐问彤道:“怕就怕我家的哥哥嫂子们早定下了婚事,我插不了手。”
    葛氏道:“不曾听说你们家大公子有婚约。”
    徐问彤一愣,惊讶都表露在脸上,喝了口茶掩饰过去, 道:“你是问夷则那孩子……”
    葛氏笑道:“不然呢?其他的哥儿都是嫡出,我们又怎么攀得起?”
    徐问彤道:“那倒不至于,只是夷则……你该知道,嘉德郡主不喜欢他,否则也不至于耽误到现在。”
    葛氏道:“我就是知道郡主不喜欢他, 才敢上来请求的,若是像贵府二房那两位少爷那样的,谁还敢奢望?”
    徐问彤点头,心说这也许是个好事, 第一,了结了徐夷则的终身大事,毕竟是姑侄一场,他又是大哥的独子,她未曾对他有过半点恩惠也就算了,如今葛氏找上门来,不顺水推舟做人情,反倒把人往外拦,那可就是她的不是了。第二,不论嘉德郡主作何感想,将来大哥的衣钵家业都会传给这唯一的儿子,冉念卿嫁过来,先伏低做小忍耐上几年,忍过去了,徐家上下还不是由她执掌?到那时,自己也是有恩于他们夫妻二人的,自然不会受冷落。
    其实,她何尝不担忧以后的生活,尤其是和谢家的婚约一波三折,更令她感到命运的不可捉摸。
    徐问彤道:“我和我大哥说说,既然是亲上做亲,想必没有不成的道理,只要你舍得自己的女儿,我也没话说,不过卿姐儿向来稳重谨慎,从不出错,就算在郡主面前,想必也闹不出麻烦来。”
    葛氏这才很小心地问了句:“常听人说郡主管家严苛,却也没见过,当真如此吗?”
    徐问彤笑了,心说你还能想起问问这件事,不算白做了一回娘,因而道:“严苛归严苛,可若是没有错处,也不会无中生有,若是她看着顺眼的人,更是疼得不得了。”
    葛氏松了口气,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还要带珩儿去看他舅舅,把苗家那边的事妥善了结,就先走了?这些东西务必收着,都是桂容斋从南省运来的,不成敬意。”
    待葛氏走了,徐问彤把紫苏叫回来,拆箱一看,哪里是南方土仪,分明是一盒盒的吐蕃虫草、一串串的南海珍珠。徐问彤见了,不由叹道:“她心里还是有那个女儿的,我还以为她还像以前那样,只想着那个不成器的珩哥儿。”
    她让紫苏拿一串珠子过来,谁知紫苏听了冉珩的名字,神思又飞回方才在院子里和冉珩说话的时候。
    那时冉珩问她名字,她假装拿掸子掸石凳上的灰尘,不理他,暗地里却观察着他的神色。冉珩见四下无人,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青天白日的,夫人她们就在一墙之隔的房里,他居然敢这么孟浪?
    紫苏到底是闺阁里长大的,那曾被这么撩拨过,加之心里本就属意他,半推半就地说了,只求冉珩松手,冉珩却愈发紧逼,道:“等我姐姐嫁过来,你求夫人把你调到她那儿当差,可好?”
    他没说明白,可紫苏也能猜到,到了他姐姐那儿,她还能逃过他不成?果然是慈母多败儿,恐怕他姐姐也一样娇惯他,可当时不知怎么,紫苏竟鬼使神差地点头了,刚要问他是不是真心的,就听对面一阵咳嗽声,抬头一看,原来是小姐房里的溶月出来泼茶,正撞见他们不清不楚的模样。
    思绪回到现在,回想起溶月责备、鄙夷的眼神,紫苏依然觉得脸上火辣辣,她本不想那样的,全怪冉珩,可谁没有要强的心呢?溶月一定是嫉妒……
    “紫苏!”
    夫人的厉声呵斥惊破了她的胡思乱想,紫苏连忙回头,战战兢兢地俯身道:“夫……夫人,有何吩咐?”
    徐问彤冷冷看着她,终究没发作,只是抬抬手,紫苏就明白她的意思,将珍珠送到她面前。
    徐问彤也是实属无奈,眼下但凡有第二个这么乖觉能干的人,她也不会纵容她。想想曾经轻易发落了紫苑,后来身边竟连一个能立事的人都没有,也只能作罢。
    ···
    溶月自从撞见紫苏和冉珩私相授受,连着几天都气不打一处来。
    冉念烟看她脸色青白得吓人,也撂下手头的账册,道:“谁得罪你了?”
    流苏赶紧剖白道:“可不是我。”
    冉念烟道:“那就是春碧了?”
    溶月看了寡言少语的春碧一眼,后者还是稳稳重重的,没什么表情。
    溶月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才不是。”说着,坐在冉念烟身边的小杌子上,皱着眉小声解释了一遍,末了又道,“紫苏也太没气性了。”
    流苏把手上的巾子搭在脸盆架上,跟着忿忿不平地道:“说到底还是珩少爷太不着调,他好歹是个少爷,真要用强的,紫苏还能闹起来不成?夫人和冉大夫人都在呢,男人家不要脸也就罢了,咱们夫人可还要顾忌着二夫人、三夫人呢。”
    溶月嘁了一声,凉凉道:“你是没见着紫苏那副模样——当着小姐的面,太出格的话我不敢说,可横竖不是瞎编,想必紫苏也是愿意的。”
    春碧一眼看出了要害,“这样的人再伶俐也留不得,一是没有长性,二是心智不坚,顺境时也就罢了,愈是考验人的逆境,这样的人愈发显出本性,决不能依靠。”
    冉念烟道:“咱们能看出来的事,夫人和她朝夕相处,不会看不出,不过是苦于身边没有合适的人罢了。”
    流苏玩笑道:“原来是这样,溶月既然这么关心夫人房里的事,不如把你派过去吧,小姐也就放心了。”
    溶月自然不愿意,连忙对冉念烟道:“小姐,你可别听她胡说。”
    冉念烟笑道:“行了,都别胡言乱语了。”
    算算日子,也该到去白云观的日子了,滕王虽没再提起,可自从上次突然造访后,她绝不敢掉以轻心。
    在滕王眼里,整个徐家都可以随意出入,徐衡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棋子,更何况她?
    借着上香的名义,坐着徐府的马车来到白云观,观内三星殿正在做法事,愈发衬出老律堂内的冷清。
    殿内七真的神像肃然耸立,如化不开的坚冰,明明面带慈悲却森冷得令人生畏。冉念烟只带了流苏,依旧上了三炷香,谁知原本倒在摇椅上昏昏欲睡的值殿道人竟似突然清醒了,略略挥手,玉磬清脆的震响向四面散播开来,一连三声,缥缈不断。
    和滕王说的完全一样,有人敲磬,证明滕王的人就在殿中。
    冉念烟忽觉得手心冒出冷汗,联想到西北的战局,滕王此时见她,除了盘问徐家的虚实外,莫不是另有深意?
    流苏瞥了那道士一眼,小声抱怨道:“按理说每次敬香都是要敲磬的,为的是上告天庭,他懒了这么多回,今天勤快起来,倒把我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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