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芜目瞪口呆, 他看了看堂上,堂上空空如也,不见人影,过了半晌杨舍人眨了眨眼, 似乎才反应过来,元穆面露尴尬,方才他情绪激动之下说四娘胡说八道,可稍稍冷静下来, 知道自己话语不妥。杨四娘他并没有见过几次,但好歹是宁宁的姐姐,那么也算是他的大姨子,何况杨四娘也还是杨芜的侄女。
    元穆对杨芜一揖,“方才实在是情急,多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杨芜面色有些难看,他抬了抬手,“此事怪不得大王,毕竟大王心系六娘,只是……六娘当真在大王府上?”
    杨芜想起侄女杨清湄和他说的那些话。四娘是他从另外一个同僚家里救出来的,当日他正在同僚家里赴宴,宴会上有舞姬家伎陪酒乃是惯例,酒过三巡,男人多的地方难免有些无不堪入目。杨芜赴宴不过是为了人情,并不是真冲着那些女色来。他随意找了个借口,起身去净房,回来的时候,路上冲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披散着头发,嚎啕大哭的抱住他的腿喊阿叔,身后还追过来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他那会才认出抱住自己腿的女人竟然是侄女,大惊之后,他喝退那两个追上来的男人,将侄女带回家中安顿,侄女告诉他,家中人已经死的差不多了,甚至她还发誓看到了这些人的尸体。
    “我为何要说谎?”元穆不明白杨芜此言何来,“我和宁宁相识那么久,怎么可能连人都认不出来?”
    杨芜面色古怪,过了会,他吐出口气,“或许是当时场景太过混乱,看错了吧。”
    元穆站在那里,他应和道,“应当是看错了,不然六娘和十二郎怎么可能还好好的出现在人前呢?”
    “十二郎这孩子现在何处?我兄长不幸丧命河阴,如今恐怕连收敛都是奢望,十二郎还活着,还望告知他的栖身之处,我也好将这孩子接过来照顾他。”杨芜道。
    “现在十二郎恐怕不便……”元穆面带犹豫,“十二郎我眼下只知道他活着,至于在哪里,还不甚清楚。”
    士族向来不爱和武人搭上什么关系,就连习武都会被讥笑,如今杨隐之不仅仅习武,甚至还成了武人。元穆心下思索一下,决定暂时还是别告诉杨芜现在杨隐之身在何处。
    杨芜叹口气,过了会,脸上又露出欢喜,连连点头,“不管如何,能活着就是好事!”
    “杨舍人所言正是,只要能活着,那就是好事一桩。”元穆面露笑容,俊秀的近乎妍丽的脸上露出近乎逼人的光芒来。
    杨芜伸出手来,为元穆让出一条道路,“请。”
    主宾上堂之后,两人相谈甚欢。谈古论今,甚是尽兴。说到如今的形势,元穆愤恨的捶了一把自己的膝盖,“如今朝堂之上,所有大事都由段秀决断,陛下所能决定的,不过是些小事。长久下去,恐怕会有大祸!”
    杨芜脸上的笑意褪尽,他看了看左右,没有其他人在场,这才放下心来,“此事也是无可奈何,段秀势大,手下悍将众多,牢牢把持着内外。”
    “可是陛下才是名正言顺的天子,尤其当初还是依照手铸金人旧俗从宗室子弟们中选出来的,更是天命所归,如今却……”
    “此事不要轻举妄动,要沉得下气来,贸然有举措,不但没有半点功效,反而会惹来大祸。”杨芜叹口气,“如今世道纷乱,朝中又有权臣坐镇,想要搬动段秀这座大山,也不是不可能,只是……”
    “只是如何?”元穆见状,立刻追问,“只是这事必须得仔细推敲细想,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杨芜叹气,他抬头似有感叹,“当年先帝在朝之时,重用文士,虽然六镇有乱贼作乱,可是天下大安,现在……哎,朝廷之上武夫掌控朝政,这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夫,对于如何治国又懂得甚么!”杨芜想起在凉州所看到的那些胡人们的悍勇,眼底浮出一丝不满和鄙夷,“这些人,驱赶那些放牧人还可以,做些浊流之类的事,怎可参与清流?”
    汉人士族自认清流,将寒门当做污糟不堪的浊流。杨芜看不上朝堂之上鲜卑掌权的现状,当着元穆的面愤愤出声。
    元穆原本想从杨芜这里得到些许建议,可杨芜更多的是抱怨,他不禁停了口,坐在那里。
    杨芜仔细问了当时镇兵是如何进入洛阳的,从元穆口中得知当时的乱相,他重重叹口气,“原来当时已经乱成了那样,倒也不怪四娘会胡乱记错了,一个弱女子,能活下命来已经相当了不得,至于别的也不能苛求。”
    正说着,到了用膳的时候,杨芜令人把庖厨下准备好的膳食都端上来,食物的香味顿时在室内飘荡开来,闻着叫人食指大动。
    杨芜这里没有助兴的歌舞,这并不影响两人的兴致,元穆举起酒杯就要敬酒的时候,一抹倩影从重重帷帐中走出,盈盈到两人面前,对杨芜一拜,“儿见过阿叔……”说着,那女子抬起头来看元穆,“汝南县公……”
    那女子妆容清淡,只是面上浅浅傅了一层粉,画出一双长眉罢了,甚至唇上都没有抹上丹朱。她身穿淡碧色的襦裙,梳着未婚女子的双丫髻,容色清秀端庄。
    元穆没认出面前女子是谁来,甚至连眼熟都没有,女子却眼波如秋水,带着浅浅愁绪,和他关系十分亲密似得。
    “县公可是记不得故人了?”那女子端正坐好,开口。
    “还请小娘子明示。”元穆回想了一下,还是没有想起眼前女子是谁。
    那女子微微弯了弯唇角,眼里愁绪更浓,“我是六娘的姐姐。”
    “这个是四娘。”杨芜在上面适时的开口。
    元穆面色有些微妙,他肃起面色,对清湄颔首,“原来是四娘子,失敬失敬。”
    清湄比之前要清瘦了许多,那日见过清漪之后,她立刻就被拖了出去,挨了一顿好打,身上被打的没一处好肉,之后更是不准有医药来治她。她发了高烧,都说胡话了,幸好同室的一个女子生了恻隐之心,偷偷照拂她,给她用药,她才能活到今日。
    果然,活下去才是对的。要是她死了,又怎么会遇见阿叔,会有今日的安定日子?
    清湄抬眼看向元穆,眼前男子生的俊美,阴柔十足,甚至颇有几分史书中的“面如好女”的味道。
    她垂下眼来,眼里的愁绪更浓,“小女在乱世之中,侥幸能活下一条命来,遇见故人,心下有许多感叹。”
    “四娘子吉人自有天相,福相甚重,日后必有大运。”元穆脸色缓了缓,对清湄也和颜悦色。
    他起先有些恼怒清湄信口开河,明明清漪和杨隐之都还活着,却还要说他们两人已经死了。但后来一想,一个女子在兵荒马乱里头能活下一条命来,已经算是很了不起了,至于其他的实在不能强求。
    或许那会她混乱之中吓坏了也说不定。
    “阿叔,儿可以给县公敬酒,就当是祝县公无恙?”清湄转头就看向了杨芜,杨芜颔首,他想到什么开口提醒,“四娘,如今中书侍郎已封颍川王。”
    清湄惊讶掩口,再次看向元穆的眼神里已经有些微妙的变化,“原来如此,小女方才失礼了。”
    说着她亲自斟满一杯酒,对元穆一敬,“还望大王谅解方才小女的失礼。”
    元穆摇摇头,“不知者不怪,何况四娘子也不是有意的。”
    敬了这杯酒之后,清湄坐在那里,杨芜开口了,“四娘,你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和大王说。”
    “是。”清湄依言退下,她走到外面时,脸上的恭谨和愁绪如同一股轻烟随风散去。她袖下拳头握紧,胸腔里头的心脏砰砰直跳,快要跳了出来,她深深吸了口气,才压住心里的激动。
    当年的汝南县公,竟然成了颍川王。当年阿爷为她们姐妹甄选夫婿的时候,她选了个琅琊王氏的嫡子,而清漪则是被许配给了元氏宗室。
    她那会还心下可怜妹妹怎么被许配给了宗室,以后若是汝南县公犯浑,家里都不好给她撑腰。但是现在回过头来看,那个王郎君恐怕死的都烂光了,可是这位宗室不但活着,还活得很不错,竟然被封了王。
    她露出一抹笑来。
    清湄到内堂上,帮着婶母料理家务。到了傍晚,杨芜让她过去,清湄见到元穆已经走了,心下有些失望,她将失望隐藏在心底,“阿叔叫儿来,可是有事?”
    杨芜满脸笑意,“的确是有事,而且是好事,你上回不是和我说,四娘和十二郎不幸身亡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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