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人家,昨天傍晚居然在烤鸡!天啊,在寺院山脚下烤鸡,是何居心?!
    何贵妃一怒之下,吩咐莲风拿着她的手令,去找长安令,马上派人去将那户烤鸡的人家警告了一番,并将鸡没收。
    长安令可以不听后宫妃子的话,但不能不听何家嫡长女的话。他只能啼笑皆非地遵命,以“故意惑乱出家人、扰六根清净”的狗屁倒灶的理由,警告了那整条街的人家。
    ——合着旁边挨着寺院,他们还不能吃肉了?
    整条街民怨沸腾。然而并没有卵用。
    。
    自从昨天闻到了烤鸡的味道,何贵妃一夜未眠,辗转反侧。凌晨寅时跟着众僧人起床修完早课,她对着清粥小菜,怀念起了水晶蒸饺、蜜汁乳鸽、竹笋羊排……往日她在宫里习以为常的膳菜,全都不合时宜地在眼前飘过。
    她心浮气躁,又板着声念了一会儿经,忽然佛殿外进来一个尼姑,对着莲风说了什么,莲风愣住,满脸喜色凑到了何贵妃耳边,一叠声道:“娘娘!是大老爷来看您了!”
    何贵妃一醒神儿,惊喜涌上心头,赶忙起身整了整衣衫,随即又满腹委屈——她对何太后的决定不满了很久,如今见到叔父,这控诉都化成了委屈。
    何道庚还没走进佛殿,贵妃眼里先泛起了泪花。
    “叔父!”她远远地喊了一声。
    何道庚大迈步进了佛殿,居云庵其他的人早已经被遣散了,莲风关了门,在殿内远远站着。他看着这个自己和家人亲自教大的侄女,叹了口气。
    “你受委屈了啊。”他在蒲团上坐下,他只有一个庶女,所以何韵致在他眼里相当于亲生女儿了。
    那日何容琛以雷霆之势,把何韵致送出宫去,何家竟然是第二天才得知了消息。
    天子究竟得了什么重病,太后竟然会把贵妃送去寺院祈福?
    何道庚知道,太后根本不在意皇帝的死活,这些都是她的托词罢了。
    皇帝因病休朝,何道庚起初信以为真,直到他入宫找太后理论,要把何贵妃接回宫。他走在宫道上,穿过宫门时,蓦然回忆起了那夜看到的背影——再联系这些日子,长生殿绷得紧紧的气氛,紫宸殿闭门不出,他就明白了。
    这哪是生病,这分明是跑了!
    废物!把个烂摊子留给了他堂妹一个人!
    然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何容琛也都没有告诉家里,可见是防着他们,真的跟何家离心了。
    何道庚念及此,有些惆怅和怨愤。他依然记得七八岁时追在他身后吵着吃蜜饯的堂妹,依然记得那个花间月下对他浅笑吟吟的少女。入宫二十余载,却物是人非了。
    。
    见叔父面容冷峻,眉宇间隐有怒意,何韵致有些担忧,问道:“叔父,怎么了?是政事有麻烦吗?”
    何道庚收回神思,看着侄女,一时也拿不定要不要告诉她这件事,毕竟此事乃绝密。
    他虽然推测出了萧怀瑾离宫一事,却没有去问太后,更没有声张。皇帝走了,眼下形势,对何家是有利的。太后监国已经是众人习以为常,她日后必然还是要倚重娘家。
    所以此事何家不但要装糊涂,甚至还要帮着掩护。
    但何贵妃是什么调性,他这个将她教养长大的叔父很有信心。她小时候就可以跟着他们旁听朝政要事,甚至一同讨论提出见解,她应该是心里有数的。
    这样想着,何道庚叹气道:“陛下不知何故,出宫了。太后送你来大慈恩寺,说陛下是重病,实则是为隐瞒。”
    “啪嗒”几声稀落的响动,何贵妃手中的佛珠掉在地上,滚了一地。
    那一瞬间,她震惊,震惊之下惯性想了很多。
    没有什么气愤惶惑担忧,大事面前,她向来不会被情绪左右。片刻后,她沉声道:“叔父,我得去找他。”
    “胡说什么!”
    何道庚断喝她:“如今世道乱,你一女子出去,何其危险!再说找陛下这种事,家里自会安排,你一女流能帮得上什么!”
    何韵致被训斥也了没委屈生气,在谈论家族大事时,面对家人的训斥她向来是心平气和。
    “但是家里真的会去寻陛下吗?真的能去寻陛下吗?”面对叔父的训斥,她平静反问道。
    何道庚哑声。
    ——会找吗?未必。
    太后只要监国了,大权又会回到何家这边来。这才是何家乐见的。
    萧怀瑾在位时咋咋呼呼,一会儿闹出科举,一会儿想提拔寒门,那点心思全无遮拦。先帝当年好歹还徐徐图之,温水煮青蛙的,只不过还没来得及熬死那些大世家,他自己就先被党争和后宫给坑死了。且萧怀瑾还有点乖戾,别人越反对他越要杠,弄得何家对他挺头疼的。他走了是挺好。
    ——此乃不会找。
    当然,萧怀瑾离宫,从长远看也绝非好事,一旦他出宫的事大白于天下,举朝哗然,而萧怀瑾又回不来,甚至要另立新君,新君好不好拿捏还是两说。
    但尽管如此,何家也不能派人去找。倘若他们派人轰轰烈烈地找到了萧怀瑾,却被人诟病为何家私藏、挟持了天子,这又怎么去澄清?
    ——此乃不能找。
    何韵致也料到了家里的想法和难处,这才阐明了她的理由:“你们不便寻,也不想寻。但是,倘若我去找,那就不一样了。我是陛下的妾,是贵妃,皇后死了我就是他的后宫第一人,一旦陛下离宫之事被发现,我千里寻夫,不但不会遭人诟病,反而会被天下传颂,声名远扬。”
    何贵妃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家里不是一直想让我当皇后吗?有了这一层声望在,且立下这样的功勋,你们朝堂上一番陈情,谁敢置喙?待那时,我不但是皇后,还是贤后。”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博富贵就要大胆。
    何道庚蹙眉,心知侄女说的不错。
    长远来看,何太后可不如这个侄女何韵致来的听话。
    无论怎样,家里都会想办法让韵致当上皇后,生下儿子——哪怕她怀的不是萧怀瑾的种,只要是她生的,他们就能把他扶上帝位。
    一个家族若想要绵延长久,则在凡事取舍上,都要随时占据主动,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能转化为利——若不找皇帝,太后监国,是对何家短期有利;若贵妃去把皇帝找回来,收获盛名,立后生子,是对何家长期有利。
    “好吧,待叔父回去后,与你父亲、爷爷商议一番,毕竟这事做不得儿戏,你的性命更重要,”何道庚是个果断的人,心里已经听进了侄女的话。“若你爷爷肯同意,到时候家里派两百死士暗中护送,保你平安。”
    何韵致自信满满道:“叔父不必过于担忧,侄女毕竟也是马球赢得了北燕的人,即便遇到什么事,还不会跑么?”
    听她调侃,何道庚大笑起来,何贵妃也笑了。
    ——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该死的秃驴庙了,为此想方设法舌灿莲花,也真是好不容易。
    何道庚看着侄女舒心的笑意,见她丰腴的脸蛋清减了不少,不免心疼:“这几日你好好休息,若有什么事,都跟叔父讲。”
    何贵妃点点头,一点都不客气:“我想吃肉。”
    何道庚:“……”
    “烤鸡。”何贵妃又追了一句。
    第九十一章
    对于何家来说,瞒过宫中耳目,往大慈恩寺送个身形与何贵妃相仿的女子来充替她,简单程度就跟准备一只烤鸡差不多。
    用了三天时间,何家将居云庵四下打点通,并探听到了各地的消息。
    南部尚无大的动静,而从长安北侧城门往朔州方向,世家的地界不太平。何家跟着打探消息,推测皇帝陛下的方向,该是往西或北的可能性更大。
    遂在夜幕时分,莲风跟在何韵致身后,两个人从何家开辟的小路上悄悄下山,在镇子上与何道庚碰了头。
    “我和你爷爷推测了三条线路,你走并州一线比较太平,那里也东西并通。倘若途中得知陛下的踪迹,也可以临时改道而行。家中会一直与你们通信。”
    何道庚准备了二十名武士先行,在前面为何韵致探路;又安排了两百名死士暗中跟随,护佑她安全。林林总总一盘算,人马抵得过一个城的差吏总数。
    何韵致点点头,倒没有奔赴异乡的忐忑。她向父亲和叔父辞行,翻身上马,向着何家安排的北线而行。
    “驾!”莲风也骑马紧跟上何贵妃。
    主仆二人骑在马上,转眼间绝尘出城。
    骏马驰骋,盛夏的夜风从两颊飞过。莲风小时候陪何贵妃打马球,马术也是颇为精湛的。她微微侧首,见何贵妃嘴角衔笑,眉眼间自信而镇定,带着张扬的明亮。她恍然忆起,真是许久没有看到贵妃娘娘这样的心情了。
    就像……
    像豆蔻少女时,她陪着贵妃偷偷出府,骑着马沿着长安城外踏青,也是这样简单的快乐。
    她也笑了笑,跟着看向前方,远处天际渐明。
    *****
    抱朴堂的山下,清晨已经有人晨耕。
    山巅隐在烂漫云霞之后,曲折山径上,一行人自山上走下来。
    武明贞和听音早早地骑上马等在了山下,她目光顺着看过去,德妃身后跟着一大班随从,正吆五喝六地走下山。
    她顿觉不妙,定睛一看——德妃身后,左边跟着林昭媛,右边跟着白昭容,正后方跟着一个男人,招摇过市,阵仗不可谓不壮观。
    “……”武明贞怔然片刻,直到山下等在那里的几个道人牵出了马,她上前指着林昭媛和白昭容问:“德妃娘娘,这些人可是要一路同行?”
    这一路可不太平,因常年与北燕西魏交战,如今又逢陈留王作乱,境内流民四起,各地山匪也不少。这些生活在后宫的妃子们哪里知民生疾苦,还以为出趟宫是玩么?她的武力可以保护德妃无虞,若再保护更多人可就有心无力了!
    况且这是找皇帝,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武明贞压低了声音,满满都是不赞同:“陛下离宫一事乃绝密,娘娘为何还要带上不相干人等?”
    “她们是戴罪之身。”谢令鸢轻声道:“你大可放心,她们自会保守秘密,我也能护她们周全。”虽然她气数没了,暂时什么能力都用不了,但【朝垣】之力还残存了些许,撂倒两个人应该不在话下。
    她们都是戴罪之身?
    武明贞随即意会,德妃是想让她们一同去立功,若是找到了萧怀瑾,就能减免罪责。她沉默片刻,德妃位分最高,命令还是要听从的。她又指了指德妃身后的郦清悟:“这俩人要立功,那他呢?”
    她们一行女子长相都挺扎眼的,这个男子也不逊于人后,同行出列,太容易招摇。
    谢令鸢轻咳一声:“哦,他是导游。”
    武明贞不明所以,林昭媛一旁听着,“噗嗤”笑出了声。
    郦清悟斜睨了她一眼,猜都能猜出来不是什么正经答案。抱朴堂的印信在他手中翻花似的一闪而过:“我引路,顺道护送你们周全。”
    他抬手时,武明贞下意识摸了摸腰中佩剑,她感受得到这个人修长的身量下,举动沉稳有内力,气息也是高手,既然德妃选择信任他,她也就不再过问了。
    而林宝诺还陷在导游的脑补里,笑得花枝招展不可自抑。她本是不能离开抱朴堂的,整个人被严加看守着,好在郦清悟在抱朴堂说话有分量,把她带了出来。随后谢令鸢让画裳冒充她,以应付宫中检查。
    她一边笑一边凑近谢令鸢小声道:“这么好看的人,你说他是导游不是糟蹋人家嘛。你可以说他是保镖,毕竟越往北走越山穷水恶的,北燕那边国师也能感应到我,说不得还要派人来找麻烦,我们都是女儿家,让他护送也正常。”
    “哦,保镖在那儿。”谢令鸢一挑眉,指了指武明贞和听音。这两个女子,一个是上过战场真刀真枪活下来的,一个是从小被当成传令将培养大的。
    “就她?你逗我呢!”林宝诺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她回忆起了宫里那个对月涕泪对花吐血的娇弱修仪,那个说句话就咳三咳的矫揉做作的女子,当初可把她恶心坏了,她不由蹙眉,口气满是不屑:“她行么?越往北走都在打仗,到处都是流民,可被被人掳了去当压寨夫人。”
    武明贞习武之人,耳力非凡,林宝诺的质疑传到她的耳中,她甩了甩马鞭,淡淡道:“要不你来领受一下。”
    马鞭划破虚空,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呼啸声。
    “不不,我们还是上路吧。”林宝诺很有自知之明地摆了摆手,如今的武修仪说话听起来中气十足,公鸭嗓也不见了,大概……病治好了……吧?不过保镖什么的……还是指望那位抱朴堂的美人吧。
    武明贞轻轻哼笑,她一夹马腹,率先走在前列。
    她甫一入宫时,林昭媛就已经获罪被软禁了,没过几个月白昭容也查出一手罪孽通敌叛国,是以她心里对这两个人没什么好感,如今都是看在德妃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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