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伴不知道他又把什么动物揉捏成了两个肉团。而那肉团还活着,让人一看就恶心不已。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鲤伴听不明白小十二的话。
    “什么意思?当初树枕姑娘为了你,被人活活将身体剖开。要不是白先生出手搭救,将她装进花瓶里,她早就被人分掉了。她可以为你置生命于不顾,你却选择忘掉一切,躲到远处过桃源生活。”小十二咬牙切齿地说。
    “够了!不要说了!”树枕大喊。
    “是谁要这样对待她?”鲤伴疼惜地看着树枕。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么多个夜晚让他无法安睡的花瓶女人,竟然是为了他而变成瓶中物的。
    小十二表情扭曲地笑了笑,说:“她为了你付出这么多,你却忘记了!还能有谁?还能有谁?你说还能有谁?”
    “初……九?”鲤伴犹豫地说。
    树枕带着哭腔说:“不要说了……都过去了……”
    小十二摇摇头,走到鲤伴近前,鄙夷地说:“是的,就是初九,当年你让她顺利通过选秀入宫,又扶持她当上了皇后娘娘。”
    鲤伴记得狐仙曾经提起过,说他曾经劝太傅大人阻挠初九入宫,说她野心太大,而太傅大人不但没有听,还帮助她顺利入宫。那时候,鲤伴还以为太傅大人是他爷爷。
    小十二说:“就是她,将树枕活活剖开,取走了她的肉身。她说她体会不到你的爱,所以要夺走树枕的身体,树枕的身体上有你温存过的记忆。”
    鲤伴愣住了。
    听到小矮人说出卖身体的部位会丧失记忆的时候,他就想过,获得别人的身体部位的人会不会同时获得别人的部分记忆。看来初九也这么想过,所以要从树枕这里夺取记忆。
    鲤伴明白了,失忆前的太傅大人与树枕有着说不清的情愫,而初九对太傅大人有着很深的感情。这种感情或许是太傅大人帮助她入宫的时候产生的,也或许有其他原因。但是入了宫的秀女,又怎么能对朝堂之上的官员青睐有加呢?或许是初九求之而不得,因此将矛头转向树枕,要从树枕这里获得太傅大人的爱意?不,这不叫获得,这叫夺取,并且是以这样怪异的方式夺取!
    如此说来,初九的身体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树枕的?
    眼前人树枕的身体也不是她自己的,而是从养育了他十多年的母亲那里夺取的。
    他又想到了共同生活了十多年,视他如己出的父母亲。父母亲难道不知道他不是他们生的吗?
    狐仙还是一眼就看透了鲤伴的心思,他对鲤伴说:“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隐瞒你了。反正待会儿我们会让你再次忘记这些经历。我告诉你吧,这个医馆里的人,都曾经是你的追随者。你创造了一个新世界,又发现这个新世界不如你想象中完美,于是放弃了你所有的一切,要忘记这一切。因此,你用削除肉和骨的方式忘记,回到了刚出生的婴儿状态。
    “在此之前,你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一位友人英年早逝,将他两岁的孩子托付于你。你没有将那孩子留在皇城养育,却送到离皇城数千里的桃源养育,并为他置办了许多房产。你在桃源声称这孩子就是你亲生的。
    “桃源地处偏远,消息闭塞,听不到皇城的传言,加上这孩子两岁之前并无记忆,所以也一直认为太傅大人就是他亲生父亲。
    “我想,那时候你就有了退隐的心思吧。那时候你常跟树枕说,你不知道做的是对还是错。
    “这个孩子长大了,娶了媳妇,又生了娃。可是这个娃有先天不足,你让我给他占了一卦,从卦象看,他活不过两岁。
    “于是,你事先命令我们将忘记一切的你与那个娃交换。这样既如了你的愿,又让娃的父母不知不觉,不会伤心。更重要的是,外人会猜测太傅大人转世在哪里,也会猜测太傅大人是不是隐居了,但怎么也不会想到太傅大人竟然会成为自己的孙儿。
    “此事办妥之后,我们回到皇城,却发现皇后娘娘初九要将所有的皮囊师和换过皮削过骨的人斩尽杀绝。当然,她早就在这么做了,不过在你遗忘隐藏之前,她还掩人耳目。因为太傅大人你位高权重、呼风唤雨,还因为她对你有不能告人的感情,所以她略为收敛。但是从你在皇城消失的那天起,她变得肆无忌惮,甚至癫狂。皇城里血流成河,人人自危。东市刑场每天要砍无数的脑袋,比东市每天切开的白菜还要多。你选择了杜门,一人置身事外,不但抛弃了树枕,也抛弃了所有曾经追随你、敬仰你的人。”
    鲤伴慌乱地争辩说:“不!不!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会这么做!不会的!”
    树枕含着泪说:“我也不相信你是这种人……”
    鲤伴愧疚而又感激地看着树枕。
    “可你当初就是这么做的。”树枕的泪水从脸颊滑过。
    鲤伴浑身一凉。
    狐仙补充说:“初九后来亲口跟我们说,她之所以清洗皮囊师,是因为你离开皇城之前的嘱托!是你,一手创造了皮囊师的世界;也是你,要将皮囊师赶尽杀绝!”
    这一句如同晴天霹雳,震得鲤伴脑袋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
    围绕着他的皮囊师门徒们纷纷露出怒不可遏的表情,恨不能立即上前来以手将他撕开,生吃他的肉,生喝他的血。
    树枕抹去脸上的泪痕,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皮囊师门徒们说:“我相信太傅大人不会清洗你们的,当初他创造皮囊之术,是因为心疼失去容貌的人和渴望获得美貌的宫中秀女。他不忍心看到雷家二小姐的母亲闭门痛苦,心如死灰;他不忍心看到雷家二小姐的姐姐备受冷落,苦等到老。”
    说这些话的时候,树枕转身看了看一直站在她身后不远的穿着白色长袍的女人。
    那女人的眼眶里满含泪水。她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从而导致手指不住地抖动。因为她的抖动,树枕的身子不断地做出怪异的姿势。
    鲤伴没有猜错,那女人就是雷家二小姐。她的手指与树枕的身体之间有细到几乎看不见的雪蚕丝。
    “我想……太傅大人当年也不想这样。”雷家二小姐颤抖着说。
    鲤伴见树枕的身体抖动扭曲,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想要扶住她,让她变得正常。
    小十二上前来,拦在鲤伴和树枕中间,不让他碰到树枕。
    “你的身体……你不是夺取了我母亲的身体吗?怎么还需要她来控制你?”鲤伴揪心地问。
    狐仙说:“她怎么会夺取你母亲的身体?要是想夺取的话,我们早就下手了。”
    鲤伴一怔。
    狐仙说:“我倒是劝过她很多次,叫她夺取别人的身体,可是她不让。她说她要从初九那里把身体夺回来,那具身体里有和太傅大人的记忆……”
    “可是……可是我听人说是你放的狐火,烧掉了我的家……我在火堆里看到了那位老人做的傀儡木身……难道……难道……”
    鲤伴脑袋里原本有条有理的推断,此时变得混乱如麻。
    狐仙长叹一声,说:“那火不是我放的,你说的傀儡木身,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做好的傀儡木身,现在就在她身上。”
    小十二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说:“别跟他耗时间了,说得再多也没有用,反正待会儿要抹去他的记忆。”
    “火不是你放的,那是谁放的?”鲤伴大声吼叫。他比奔跑到刚成为一片灰烬的家门前时还要愤怒。
    若是狐仙他们放的火,鲤伴更多的是自责,责怪自己对狐仙和树枕的阴谋后知后觉,责怪自己不知不觉成为了他们的帮凶。
    而此时,他的自责少了,愤怒却如迎风的火,燃烧得更加旺盛。
    “狸猫。”狐仙说。
    “别跟他废话了,等初九找到这里来就晚了!”小十二气急败坏地说。
    说完,小十二朝皮囊师门徒一挥手,以命令的口吻说:“上!将他变成一个肉团!”
    皮囊师门徒纷纷向鲤伴靠拢。
    树枕越过小十二,将鲤伴护在身后,就像刚才小十二护着她一样。树枕瞪着眼睛问小十二:“不是说只让他失忆吗?我不许你把他当作……”
    树枕看了一眼小十二手里长了毛的肉团,继续说:“我不许你把他当作一只任由你揉捏的耗子!”
    小十二狠而快地揉捏手里的肉团,那两个肉团仿佛是软泥一般被捏成了两只老鼠模样。可是那两只老鼠的五官变了形,丑陋得很。
    鲤伴心想,小十二捉到这两只老鼠的时候肯定没有仔细看看它们是什么模样,于是按着他自己的想象马马虎虎地将它们捏回成老鼠的样子。加上他又气又急,没有好好地捏,所以才将这两只老鼠捏得乱七八糟。
    小十二将两只畸形的老鼠扔在地上,老鼠获得生机,立即四脚狂奔,离开了这个险恶的地方。
    “我不是要把他捏成肉团,我是担心待会儿初九找到这里来。等我把他捏成了肉团,初九即使来了,也找不到他,对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等这事情过去,我再把他捏回来。”小十二说这话的时候脖子上青筋暴起,脸皮涨红。
    鲤伴顿时毛骨悚然,倘若自己落在他手里,恐怕也跟那两只老鼠一样要变成一个怪物模样了。
    但是他知道,这里至少有两个人是护着他的。一个是树枕,自不用说。另一个是操控树枕身体的雷家二小姐。
    树枕的身体既然不是夺取来的肉身,那么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雷家二小姐帮她做出来的。虽然雷家二小姐操控傀儡的技艺炉火纯青,熟稔自如,但是她若不是也护着他,必定不会如此迅速地做出刚才那些动作。甚至,那些动作似乎并不是通过揣测树枕的心思做出来的,而是她早就打算这样做了。
    鲤伴虽然不记得以前的自己帮助过她的母亲和姐姐,但是显然她还是感恩的。尤其是刚才树枕故意提及当年的恩情之后,她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
    他知道,树枕说那句话,就是要让雷家二小姐跟她一条心。
    狐仙见树枕护着鲤伴,便说:“事已至此,说明白了也好。就像你说的,反正待会儿会让他忘记的。”
    狐仙用小十二的话反过来说他,小十二没法再作辩驳。
    “房子失火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你知道的,我和树枕在你家楼上住了十多年,跟你父母不是亲人,但胜似亲人。树枕要夺取你母亲肉身的事情,也是子虚乌有的。我想,或许是初九已经知道我们要返回皇城,命令狸猫放火烧死我们,也或许是那些狸猫自作主张。那几天我们忙于准备返回皇城和给树枕准备傀儡木身,疏于防范,才使得那些狸猫得手。”
    “可是……有人说烧掉我家房子的是狐火,用水怎么浇都浇不灭。”鲤伴说。
    狐仙苦笑摇头,说:“那狸猫里面有一只狸猫模仿了我两百多年,胡子金胡子银也认得它,不叫它狸猫,叫它狐猫。它曾经杀死了我的同类,一只火狐。然后,它让皮囊师将自己的尾巴削掉,换了那只火狐的尾巴,从而学会了使用狐火。”
    鲤伴刚才还听屈寒山他们说人才需要换皮削骨,妖怪不用,现在又听狐仙说有只修炼的狸猫通过皮囊之术换了一条火狐的尾巴。
    “狸猫还能换皮削骨?”鲤伴不相信狐仙的话。
    “当然可以。”狐仙毫不犹豫地说。
    鲤伴问:“我听人说妖怪自己能变幻,不像人一样需要换皮削骨才能做到。它是可以变幻的狸猫,又怎么会换尾巴?你怎么让我相信你的话?”
    说话的时候,鲤伴还是不敢直面狐仙。他不想也不愿看到原来的“自己”。
    狐仙哈哈大笑,然后说:“何须我来让你相信?你就是妖啊,你就剔了肉削了骨……”
    “我……我是妖?”鲤伴完全听不懂狐仙在说什么。
    狐仙一拍手,说:“哦,对,你已经忘记这回事了。”
    鲤伴能听出来,狐仙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他顿时慌了神,连忙将目光转向树枕。
    树枕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他又将目光转向雷家二小姐。雷家二小姐没有躲避,凝视着他,然后微微颔首示意。
    “我是妖?我怎么可能是妖?你们骗我!在桃源的时候你就跟我说过,妖都有破绽的,即使是道行高深的精怪,也偶然会不小心露出破绽,被人看到原形。我有什么破绽可以证明我是妖?”鲤伴慌乱地问。
    狐仙淡淡地说:“你的破绽,就是能轻易看出其他妖怪的破绽。”
    “能轻易看出其他妖怪的破绽……这……这怎么会是我的破绽?”鲤伴不理解地问。
    虽然他也很诧异,自己为什么能轻易发现妖怪的破绽,但是他一直认为这是上天给予的恩赐,怎么在狐仙的嘴里就变成了令人难堪的破绽呢?
    “理由很简单哪,因为你是妖,并且是得了人身的妖,所以你能轻易看穿他们。”狐仙轻描淡写地说。
    鲤伴沉默不语。狐仙说得太有道理了。妖怪能迷惑人,就是因为他们的修行比普通的人要高,妖怪迷惑欺骗普通人,就如普通的大人用小伎俩迷惑欺骗涉世未深的小孩。可是他心里仍然有疑问。
    “既然我是妖,那应该变幻自如,可是我不会变幻。如果我是妖,已经得了人身,就应该至少已经活了数百年,不会再生长,可是我又从婴儿模样长大成人。这不自相矛盾吗?”鲤伴问。
    狐仙吁了一口气,说:“你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虽然是妖,却不是完完全全的妖,你是半妖。”
    半妖?鲤伴听到这个词就已经知道狐仙的意思,但需要狐仙解释得更为清楚。
    “是的。这世上有妖,也有人。人会相恋相依,妖修炼成人形,也有了人的烦恼和欢喜。自然而然,妖也会相恋相依。如此一来,人与妖因为偶然的机缘,竟然会突破界限和禁忌,虽然不能白头偕老,却如普通夫妻一般走完一生。这种夫妻的孩子,多因违逆天道而遭受惩罚,或小产,或怪胎,或怀胎数年而不得产。但是也有少之又少的这种夫妻能顺利生子。这样的孩子,就是半妖,既有人的血肉,又有妖的精元。”狐仙说。
    鲤伴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狐仙又说:“你小时候应该听家里人说过,你的名字是你爷爷生前就取好了的,叫作鲤伴。为何你的名字取作鲤伴?因为你的父亲是普通人,你的生身母亲是一条修炼成人的鲤鱼。鲤伴鲤伴,鲤之伴也。”
    居然是这样……鲤伴在狐仙的话里找不到任何破绽。难怪小矮人无法再次生长,而自己能重新长大成人。人的血肉,妖的精元,竟然会达成这样的效果!
    小十二干咳一声说:“好了,能让你知道的都让你知道了。你也不用担心了。我们给你再次剔肉削骨之后,你还可以长大成人。半妖寿命比妖短,比人长,我猜这一次遗忘所有之后,你可以像普通的人一样从牙牙学语的婴儿长成为……现在这样。然后,你可以找到一个新的心爱的人,白头偕老。”
    鲤伴瞥了树枕一眼,树枕两眼无神。
    狐仙轻叹一声,说:“太傅大人一手创造了皮囊师的世界,又一手毁掉这个世界。我想他在决定遗忘这一切的时候就不想再记起,全当这一切没有存在过。”
    小十二在旁补充说:“是的,他希望他的门徒也没有存在过,他希望生命中遇到的其他人,统统没有存在过。”
    树枕苦涩地笑了笑,表情非常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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