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在十多年前,您要与她一决高下,谁都不敢妄下定论。现今这情况,您势单力薄,孤立无援,怎么会是她的对手?”师傅忧心忡忡地说。
    “你不要劝我。我已决定了。”花瓶女人说。
    “是。如果您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先下楼了。”师傅连争辩的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平时温和的花瓶女人在师傅的陪衬下居然有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这让鲤伴迷惑而又吃惊。
    与此同时,听到花瓶女人说就要离开这里了,他又有一些不舍。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你做傀儡之前,先做一个面具吧。皇城人多,他需要一个面具。”花瓶女人说。
    “他”自然指的是狐仙。
    鲤伴听人说,皇城有一万多户人家,如果皇城所有人展开衣袖,可以遮天蔽日,如果同时挥汗,就像天上下雨一样。街道上的人多如蚂蚁窝中的蚂蚁。如果狐仙在那个地方还要让人不看到他的正脸,恐怕是多有不易。
    面具倒是最简单的一个解决办法。
    “是。”师傅微微鞠躬,然后下楼去了。
    鲤伴也要跟着下楼,却被花瓶女人喊住。
    “你想不想跟我们一起去皇城?”花瓶女人问。
    鲤伴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狐仙犹豫不定地说:“你确定要带上他吗?皇城可不像这里一样安宁——这里也不太安宁了,但是皇城对他来说太危险了。他……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花瓶女人对鲤伴说:“你不用现在就回答我,下楼去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告诉我。可以吗?”
    鲤伴点点头。
    他感觉此时花瓶女人看他的眼神比往常要亲切许多。她是不是也不舍得离开居住了十多年的地方?是不是也已经把我们当作了亲人?这样的话,她是不是不忍心夺取我妈妈的身体?鲤伴胡思乱想。
    “你还有什么事吗?”花瓶女人见他站在那里一副思考的样子,便问。
    鲤伴摇了摇头,从房间里退出来,下了楼。
    鲤伴的爸爸一脸好奇地等在楼下,见鲤伴下来,忙问花瓶里的女人和那狐仙怎么样。
    鲤伴迷惑地问:“上次我送花瓶上去之后下来,也没见你问我什么啊。”
    鲤伴的爸爸说:“这次不同啊,她叫那位师傅来给她做木身,就像你妈妈去裁缝店里做衣服一样,要么是遇到了什么喜事,想庆祝一下,要么是打算拜访哪个亲戚朋友,要出远门。她这次做木身,不会是要出远门吧?”
    鲤伴这才明白,原来爸爸也隐隐感觉到了离别之意。他不好问县城来的师傅,只好问鲤伴。
    虽然这师傅并不是花瓶里的女人请来的,但是花瓶女人确实要出远门了,并且是一去不复返。
    鲤伴的妈妈也凑了过来,有些担忧地问:“鲤伴,她要是出远门的话,还会回来吗?”
    “他们说要回皇城,还问我去不去。”鲤伴说。
    鲤伴的妈妈立刻露出舍不得的表情。
    鲤伴的爸爸忙安慰妈妈,说:“别这样,他们回去肯定有事要办,还会回来的。鲤伴,是不是?”
    鲤伴不想妈妈难过,便说:“不知道,可能不会回来,也可能会回来。”
    “那你跟他们去吗?”妈妈抓住鲤伴的手,好像他马上要离开家一样。
    “我没想好。我去能干什么?”鲤伴说。
    “如果想去,你就去吧。去皇城长长见识。你爷爷说过,不让你读书进皇城,但是没说不让你行万里路进皇城。”妈妈说。
    爸爸也含笑点点头。
    爸爸妈妈的决定出乎鲤伴的意料。他还以为他们会阻止他去皇城。
    “你现在也不小了,是该出去看看世界了。何况有狐仙他们的照顾,我们放心得很。”爸爸说。
    鲤伴心想,狐仙他们是觊觎妈妈的肉身才来这里的,你们居然放心把我交给他们。
    想虽这么想,其实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迫不及待地要飞往那个传说中的皇城了。那里有太多的故事发生,他喜欢听故事,但是从来没有见过故事里的人和景。那个人人恨之入骨的初九,那个人人钩心斗角的宫廷,那个皮囊师、操控师出没的地方。据说那里白天街密人稠如高岸急川,据说那里夜晚繁灯流火如天上星辰。那里是最繁华的都市,也是最黑暗的斗场,有最美的人儿,也有最恶毒的黑手。
    皇城仿佛就是一个旋涡,而他是附近的一片叶子。
    他无法阻止地慢慢地向那个旋涡靠近。
    虽然还没有到那里去,但是他感觉那里已经非常熟悉。
    照道理说,这种熟悉应该来源于无数听过的故事,可是他觉得这种熟悉感还来源于其他方面。至于是其他哪些方面,他说不清楚。
    他甚至在脑海里想出了初九的样子。他想去看看初九是不是跟他想象的一样。
    “让孩子再考虑考虑吧。现在太晚了,该休息了。”妈妈对爸爸说。
    然后,爸爸妈妈休息去了。
    洗脸水妈妈早已打好,手巾搭在脸盆沿上,只等鲤伴洗完再睡觉。
    鲤伴还不想睡觉。他走到师傅的房间。
    师傅的门没关,里面有灯光。
    鲤伴朝里面看去,看到师傅正在泛黄的灯光下做面具。面具的底子已经打好了,他正聚精会神地用一块布擦拭面具。
    “真是急性子。”鲤伴心想。
    鲤伴故意咳嗽了一声。
    师傅转过头来,见是鲤伴,忙问:“哎,你来得刚好,请问你这里有没有笔和墨?”
    鲤伴点头,说:“有,我以前上学堂的时候用过,现在应该还剩在那里。不过你要笔和墨干什么?”
    师傅举起手中的面具,说:“你看,我已经把面具做好了,也是檵木的,刚刚用布把朝内的一面打磨了一下,弄得光滑些。现在我需要笔墨把朝外的一面勾画一下。”
    鲤伴给他找来了尘封已久的墨块和砚台,又找来了狼毫已经干硬了的毛笔。
    师傅手脚利索地磨好了墨。毛笔一浸入墨水中,又变软了。
    鲤伴闻到了淡淡的墨香。
    墨块和砚台是爷爷留下来的。爸爸说,爷爷在世时天天要练字,写了许许多多的字。过世之前,爷爷已经预感到大限将近,又将那些字墨全部烧掉了。
    妈妈说,她怀上鲤伴的时候,经常做梦,梦见许许多多的字从火焰中飘了出来,那些字都是爷爷的笔迹。那些字充满了房间,绕着她转,转得她晕头转向。等到生下鲤伴之后,她就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妈妈去了一趟县城,找双生婆婆解梦。
    双生婆婆说不清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因为双生婆婆有一个半身体,有两个脑袋,但是只有一个魂魄。从外表看,就像是做泥娃娃的工匠不小心把两个泥娃娃粘到一起了。这两个“泥娃娃”虽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是说话总是反着来。哪怕是同样的一件事情,双生婆婆也会说成两种样子,但又都合理。
    按照双生婆婆自己的说法,她在转世的时候恰好遇到雷声大作,魂魄受了惊吓,魂飞魄散,魂魄分离。但是她因为前世修为深厚,破碎的魂魄居然还是在娘胎里存活了下来。因此,她出生的时候魂在右边,魄在左边,导致她变成了这副模样。
    但是有人私底下传言说,双生婆婆其实不是什么魂魄分离,而是两个人合成了一个人。她们两人在皇城的时候,各被皮囊师偷走了半边身体。但是偷她们的皮囊师良心尚存,不忍看她们死去,就把她们合在了一起。她们本来长得并不十分相像,但是共用身体之后,渐渐互相融合,包括相貌。
    对于她们的身世到底是怎样的,人们历来有这两种说法。但是对于她们解梦的能力,人们高度一致地相信。许多人做了奇怪的梦就去找双生婆婆解。
    鲤伴的妈妈做了那样的梦之后,自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双生婆婆。她把梦说给双生婆婆听,也提到那些字是孩子的爷爷生前写的,后来烧掉了。
    双生婆婆听了鲤伴妈妈的梦。
    右边的婆婆说:“好梦啊。”
    左边的婆婆说:“不好。”
    右边的婆婆说:“这个梦的意思是,孩子的爷爷生前有很多东西想要告诉孩子,所以提前写了下来,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孩子的爷爷又把那些东西烧掉了。那些字在写的时候有很强的意念,意念来自孩子的爷爷。”
    左边的婆婆说:“可惜啊可惜,烧掉的字虽然有意念,但是字不在纸面上,顺序乱了。顺序一乱,字还是那些字,但是意思不一样了,甚至没有意义了,谁能看懂?”
    右边的婆婆说:“孩子的爷爷在写这些字的时候有特别强烈的渴望。”
    左边的婆婆说:“孩子的爷爷在写这些字的时候也特别特别地纠结。”
    右边的婆婆说:“因为有渴望又纠结,就像有魂又有魄,有阴又有阳,那些字才有了灵魂。”
    左边的婆婆说:“那又怎样,就是有魂又有魄,有好又有坏,才让人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鲤伴的妈妈问:“如果孩子懂得了那些字的意义会怎样?”
    右边的婆婆喜笑说:“那就太好了,孩子吸收了前人的人生经验,在以后的人生中会避免很多错误,少走很多弯路。”
    左边的婆婆冷笑说:“简直太糟糕,上一代的人总想把自己的人生经验强加在下一代的人身上,给他戴上手枷,锁上脚镣。如果孩子的爷爷得逞,那孩子就不是孩子了。”
    孩子就不是孩子了?鲤伴的妈妈听不懂左边的婆婆的意思。
    左边的婆婆顿了顿,说:“孩子就是他爷爷的转世了。”
    鲤伴的妈妈一惊。
    左边的婆婆安慰说:“幸好不是这样。”
    右边的婆婆说:“这样也许更好。”
    鲤伴的妈妈从县城回来之后,将双生婆婆说的话转述给鲤伴的爸爸听。
    鲤伴的爸爸不以为然,认为双生婆婆瞎说一通。
    在鲤伴胡思乱想的时候,师傅已经用毛笔将面具画好了。因为墨水只有黑色,师傅就画了一个戏剧脸谱。
    乍一看,这脸谱跟小十二的面具有几分相像。但其实差别挺大的,小十二的面具除了黑色和白色,还有其他颜色。
    “你知道我为什么画成这样吗?”师傅问鲤伴。
    鲤伴摇摇头。
    师傅吹了吹木面具上还潮湿的地方,说:“因为初九的妈妈是戏子出身。在她得势以前,戏子身份在皇城里是极其卑微的,比娼妓的地位还低,仅仅高于叫花子那么一点点。”
    “为什么?”鲤伴问。
    在桃源这一带,从来没有谁高谁低之分,哪怕是路过的乞丐,这里的人也只是出于同情而觉得乞丐可怜而已,不会觉得乞丐比自己低了一等。当然,县城里的县太爷要比普通人高一等,但那也是因为他身上的蟒袍、头上的乌纱。
    师傅说:“皇城等级森严。皇城的人认为娼妓尚且靠自己吃饭,戏子是靠别人高兴时丢几个铜板,所以跟乞丐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初九得势之后,为了提高戏子的地位,颁布了一条规定,凡是脸上绘有脸谱者,市井人不可欺辱,官府人不可盘查。于是,一时之间,皇城里的平头百姓几乎人人画脸谱上街。后来画画洗洗非常麻烦,很多人便改为戴脸谱面具。人们见了戏子,不但不敢嗤之以鼻,反而恭敬起来。”
    鲤伴说:“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若是偷盗或者杀人的人戴了脸谱面具,而市井人不能阻挡,官府人不能追捕,那岂不是成了藏污纳垢的勾当?”
    师傅说:“初九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你不知道面具后面的人到底是什么人,还极可能是恶人,你就更加不敢惹他们。这才能极快地改变戏子被人看不起的地位。”
    师傅一边说着,一边将花瓶女人给他的画卷展开来,平摊在桌子上。
    鲤伴的目光顿时被上面的女人画像吸引过去。
    那是一个极其端庄而又美丽的女人,看上去正值桃李年华。虽然说是女人,但脸上还有些稚气,或许叫女孩更为妥帖。可是若叫女孩,那姿态和气质又非普通女孩所有。
    女人画像旁边有两个字,写的是“树枕”,恰好应了那些狸猫官兵的称呼。
    师傅先量了画像的头,又量画像的身体和四肢。他要按照比例来做傀儡。
    鲤伴轻声问:“这是她没有困于花瓶里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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