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吕三娘。”
    “你爹娘没给你取名字呀?”
    小女孩摇摇头。
    葇兮沉吟片刻,“琇华,我以后就喊你琇华。”
    “好!”
    小女孩少说也有二十来斤,葇兮抱着她走了一段路,虽说是春寒料峭,却也渗出了薄汗。葇兮放下她,换了右手,才刚走了几步,却发现伤口并未痊愈,痛得只好停了下来。
    这一幕恰巧被路过的赵文化撞见,他赶紧叫停了车夫。
    “葇娘。”
    葇兮听到熟悉的极好听的声音,回头一看,见心上人朝自己走来,一身水蓝色的锦襦在风中摇曳。看得葇兮双眼犹如化成了一汪春水,千般旖旎,万丈柔情。
    “怎么?吓到你了?”文化看着葇兮惊呆的脸问道。
    葇兮低下头,按捺住夺眶而出的欣喜,“有点儿。”
    “都过了这些天,你的伤还没好透,都怪我下手太重了。”
    “已经没事了,只是方才抱着小妹妹回家,用了力,觉得有些累。”
    方才葇兮换手之时,文化已瞧在眼里,如今见她推说自己已经无恙,文化不由得暗自感叹,眼前这位女子真是心善。“听郡主说你订了亲,怎么穿得这样素净?不知道的还以为宣威将军府苛待你。”
    “都怪你打伤了我,害得宣威府嫌弃,如今我已被郑府退了婚,这辈子是完了。”葇兮嗔笑道。
    文化听着这无稽之言,并不细问原由。
    葇兮忽然惊觉自己还有要事,于是再次嗔道,“你害得我这么惨,可想好怎么补偿?”
    “你尽管说,能做到的我一定去做。”
    “真的可以‘尽管’说吗?”葇兮一脸娇嗔。
    “那是自然。”
    “若我问你要万两白银作为补偿呢?”
    “小事,自当奉上。”文化笑道。
    “此外,我没力气了,你需得帮我把人抱到家。”葇兮指着小女孩道。
    文化蹲下身子,将吕琇华抱起,二人并肩往前走。葇兮只觉得空气里尽是竹叶的味道,熏得她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力气。
    “谢过兄长,我唤作吕琇华,是姊姊取的名字。”此言一出,惊得葇兮面泛潮红。
    “琇者,美玉,华者,精华、光彩,这位姊姊取的名字甚好。”
    到了大树下,琇华指了路,三人右拐,再过不久,琇华指着一处写着“吕”字的布帘子道,“到了,那就是我家”。
    低矮的茅草屋,狭小的道路,暗示着这一带的贫困。葇兮摘下的发钗,插到琇华尚未长齐的总角之中,“琇华送姊姊鲜花,姊姊送琇华发钗。”
    琇华好奇地摸着头上颤颤巍巍的发钗,对葇兮灿烂地笑着。
    “你快进去吧,莫让大人久等了。”
    琇华道过别,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
    眼前的男子非富即贵,反正以后没什么机会相见了,不如偷尽这半日闲。葇兮打定主意,问文化道,“赵四官人今日可有事?”
    文化听葇兮这么问,觉得她可能有什么事情拜托自己,于是回道,“我今日进城,是去赴兄长的约,不过他是个蛮不讲理的人,我正想爽约。”
    “那官人可否陪葇兮一程?”葇兮极力压制住自己即将藏不住的雀跃之情。
    “娘子雅兴,自当相陪。”文化回头吩咐随从,“去,转告那老头,说我今日没空。”
    随从应声而去。
    二人并肩走在铺满青石的路上,走着走着,葇兮身子一歪,跌跌撞撞向路边倒去,文化反应过来,绕到葇兮右侧用右手将其扶住。葇兮右手一松,眼看着花篮就要掉落,文化抬脚轻轻往上一踢,用左手接住了花篮。葇兮浑身没有半点力气,沉沉地压在文化的手臂上。此刻,她极力想恢复清醒,不在心仪的男子面前失态,却觉得浑身一点劲都没有。
    文化见不远处有几名农妇,便喊道,“几位大婶,快过来帮忙。”
    有两名农妇跑来,见状,从文化手里接过葇兮。
    “附近可有医馆?”
    其中一名农妇点头道:“有的。”
    葇兮眩晕得厉害,实在无法行走,那名农妇只好背起她朝医馆走去。
    到了医馆,文化朝女医道:“这是我朋友,半月前右肩受过伤,今日走了一阵,忽然浑身乏力跌倒。”
    女医在里间诊完脉,出来外屋提笔写方子。
    “大夫,可有什么要紧?”
    “脉象有些虚浮,似是大喜大悲之症,张弛紊乱,以致心神凝滞。”
    “她右肩的伤,可有大碍?”
    “并无要紧,不过她现在虚弱得很,需要静养。”
    文化放下心来,接过方子叠好,置于腰间。
    葇兮强行撑着身子,出了屋来,“我不想在此静养,今日我好不容易偷来半日闲工夫,我要去京郊一趟。”
    女医道,“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倘若娘子定要坚持,切记不可太过劳累。”
    56、谈天说地 …
    文化拿上葇兮的花篮, 二人出了医馆,看着脚步虚浮的葇兮问道,“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带病也非得前去?”
    “我只怕是马上就要离开汴京了,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 有点不舍得,我最喜欢汴京的春天, 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花红柳绿, 所以想趁此机会看尽这汴京春色。”
    文化想起方才大夫的话, 自然以为葇兮是为婚事烦忧,于是说道, “葇娘保重,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葇兮听出来, 原来赵文化以为自己是因为退婚的事病倒,但又不能多加解释, 反而显得自己别有用心。此番好不容易偶遇, 重逢遥遥无期, 一定要他永远记住自己才行, 哪怕再无重见之日,只愿有朝一日,他能想起自己, 便心满意足。葇兮见小路的尽头,有一处池塘,便朝着池边走去。池心有新长出的荷叶,隐约可见鱼儿游弋水间。葇兮停下来,指着水里的鱼儿问道:“赵四兄,你说说,鱼为什么会游泳?”
    鱼为何会游泳?因为有鱼鳍吗?如果是这个答案,未免太过于敷衍,但文化一时着实想不到什么原由,故而虚心求教道:“在下无知,愿闻其详。”
    “因为,不会游泳的鱼都被淹死了,剩下的鱼都是会游泳的。”葇兮巧笑嫣然。
    文化忍俊不禁。
    葇兮道:“你别不信,我再问你,为何大多数人都喜欢吃甜食,而不喜欢吃酸的苦的和辣的?”
    “难道……喜欢辛辣酸涩之物的人,都死了?”文化笑着问道,“不对啊,洞庭郡主她……”
    葇兮噗嗤一笑,“医书记载,大多数辛辣苦涩之物,的确是有毒的。清漪吃的那些,不过只是少数。在这片土地上,还有很多我们平常生活中不曾接触到的植物果蔬。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们的老祖宗觉得什么果子好吃,就会把那种果子移栽到庭院,然后一代一代从中选出最可口的,继续进行培育,所以我们今天吃到的老百姓种出来的果子,都是老祖宗为我们精挑细选的人间美味。”
    葇兮走到不远处一堆丛生的荆棘灌木,那上面结着红色和黄色的果子,“你看,像这种名叫金樱子的果子,又酸又硬,味道不好,老祖宗嫌弃得很,所以没有进行培育。”
    说起金樱子,葇兮最熟悉不过了。那种酸硬的果子,广布于树林间。小时候,葇兮饿的时候,就去摘来吃。说起来,如果不是穷到吃不起饭的人家,根本就不会去碰那样的野果子。
    “不对啊,覆盆子这种野果挺好吃的,为何没人种呢?”
    “因为不好种植啊。”
    “那为何大多数难以入口的野果都是酸的或者苦的呢?”
    “那些果子长出来,是为了开枝散叶传宗接代的,又不是为了专门长给你吃,如果都长成甘甜可口的样子,那些果子岂不是被我们人和虫蚁鸟兽给吃没了?”葇兮看着文化若有所思的表情,知他是第一次听起,看来清漪并未抢先说出这些。
    “嗯,的确如此,天生万物,各司其职,众生平等,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能更好地生存下去,繁衍生息。对了,这些你是从什么书上看来的呢?”
    “有些是楚国何相,也就是清漪的父亲讲给我们听的,有些是我们举一反三自己想出来的。有时候,我们看到一种东西,就会想,这个东西为什么要长成这个样子,多半都是有缘由的。”
    “比如?”
    “比如野桃子又小又酸涩,核很大,而咱们平常买来吃的桃子,核小,肉多且甜。酸涩的原因我已经解释过了,而核大的原因,其实也是为了更好地传宗接代。这些野果子把营养存到种子里,下一代才能更好地生长。”
    “那好吃的野果呢?它们不怕被虫蚁鸟兽吃没了吗?”
    “当然不怕,那些好吃的果子,它们的种子根本不能被消化掉,鸟吃了之后飞到另一个地方会把种子从鸟粪里排出来,这样,这些果子就间接扩大了自己的领土。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所有的生命都有自己的生存本领,不然就会被淘汰掉,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动植物,都是天地间的赢家。”
    “这些好吃的野果本可以长得更难吃,不是吗?”
    “不对,如果难吃的话,鸟兽们就不会去吃它,这样也就不能帮助它们扩张领土了。难吃的野果自有有难吃的活法,好吃的果子也有好吃的活法。”
    二人继续往前走着,来到一片稻田。葇兮蹲下身子,拔出除靠近田垄的一棵野草,“赵四兄可认识此物?”
    “我倒是不认识,不过听人说起过,田中有杂草,形似稻谷,名曰‘稗子’。”
    “嗯,这正是稗子。官人可知,为何稗子无人照料,可肆意长满整个田野,而水稻若无人打理,则很快就会被稗子侵占?”
    “愿闻其详。”
    “《齐民要术》有云,凡五谷,成熟有早晚,收实有多少,米味有美恶,收少者,美而耗,收多者,恶而息。可见,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人们种水稻,追求的是亩产之高,亩产高了,生存优势便有所下降。不仅水稻是这样,黄豆也是。”
    文化恍然大悟道,“妙哉!原来世间万物,处处有玄机。上次你和郡主帮东秦县主治疾,用了‘近肥者胖,近瘦者纤’,我就觉得叹为观止,如今听你讲了这许多,忽然觉得,有行百里路读万卷书之功。”
    葇兮滔滔不绝地讲了这许多,早已担心被文化厌烦,所以就停了下来。倒是文化,在心中仔细揣摩葇兮说的这些道理之后,觉得大开眼界,此番葇兮沉静下来,文化觉得有些怅然若失,“还有呢,你继续讲给我听。”
    我想讲给你听,我想把这十九年来的一切经历和见闻都告诉你。我想告诉你,野曰雁,家曰鹅,野曰狼,家曰狗;我还想告诉你,蜜蜂蜇人之后为什么会死亡;我想告诉你,鱼的肚皮为何是白色的,背面为何是青灰色的;我想告诉你,啄木鸟的嘴巴为何是尖的;我还想告诉你,你的出现,影响了我这一生的命运,改变了我从此要走的每一步路。
    文化听见不远处流水淙淙,便施展轻功飞到池心摘了一片初春的新荷,又飞到不远处的山涧盛了些清泉水递给葇兮,“夫子,讲了这么久,一定口渴得厉害。”
    葇兮伸手接过那枚荷叶,转过身子背对着文化不让他看见自己眼神里流露出的某些东西,轻啜叶中水,只觉得这是世间最为甘甜沁脾的泉水。待饮尽,葇兮回转过身,漫不经心地将荷叶扔到文化提着的花篮中。
    “大夫让夫子你多休息,夫子今天一定很累了,下次夫子方便时,我再向夫子讨教。”话一出口,又想起葇兮说要离京,“噢,对了,你说要离开汴京城,你有什么打算?”
    葇兮叹了口气,“我还没想好,除了南楚和汴京,我还没去过别的地方,一时也没主意,你有什么好的建议?”葇兮紧咬着牙关,期待着文化能说一两句挽留的话,如果你留我,我一定会留下来。
    “就我所去过的地方,以蜀地最佳,此处风调雨顺,气候宜人,民风淳朴,田肥美,民殷富,沃野千里,蓄积饶多,谓之天府之国。第二便是江南,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江南之地,千里荷塘,鸟语花香,水汽氤氲,且地处繁华,是个好去处。岭南虽瘴气丛生,天气炎热,然此处物产最是丰富,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水果。泉州的同安县,有个海岛,叫鹭岛,那里家家户户打渔为生,岛上风景秀丽,凉风习习,也是个好地方。汉中也是个好地方,虽与蜀地相去不远,然因位于秦岭腹地,两地气候截然不同。秦岭亦是个神奇之地,山南山北不过相距两三百里,但植物生长习性却截然不同。秦岭分南北,南北不同天,秦南巴蜀地,秦北关中原。秦岭以南盛产柑桔、茶叶、油桐、枇杷、竹子,而秦岭以北柑桔绝迹,却盛产海棠果、梨。晏婴说,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秦岭和淮水一脉相承,将中原之地一分为二。”
    “你的辖地在汉中?”葇兮见他把汉中描述得如此详尽,想来应该是对此地极为熟悉。
    “葇娘真是冰雪聪明,可比你家那位郡主强得多!”
    天空响起几声闷雷,二人往村庄走去,找了间废弃的茅舍暂避。不一会儿,便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城郊的春季,各处花红柳绿,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葇兮站在雨丝前,看着屋外水汽氤氲,心中希望这场雨尽可能下大一点,这样就能留住这片刻缱绻。不远处的界碑上刻着“白塘村”三个大字,下面一行注释,“境内有大塘,塘泥呈白色,故名之。”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花草的气息。文化从村里买了辆马车回城。葇兮斜倚在车内,感受着这场偶遇给自己带来的波澜。
    57、独自离京 …
    不多久, 马车行至相府。文化勒住缰绳,在车外喊道:“江家娘子,到了,下车吧。”然后走到门口,对守门的婆子抱拳说道:“我是晋王府的, 今日偶遇江家娘子,特将其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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