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今之计,只有一法,或许还能在父皇面前有所回旋,我这就去求皇后娘娘。”
    她说了自己的法子,声音不住地发颤。
    “甄氏之事也就罢了,你杀了曹氏,若此事被认定了,即便曹家人不敢追究,言官必也不会放过弹劾,到时就算父皇有心要将此事揭过,也要有个交代的由头……”
    萧胤棠眯了眯眼:“你是在威胁我?”
    章凤桐忍住肩膀疼痛,跪了下去:“太子,此事确是因我而起,我如何无关紧要,便是父皇赐我死罪,也是罪有应得。只是你我如今是一根线上的蚱蜢,洗脱了我,才是洗脱太子你自己,这道理,太子应当比我更明白。”
    萧胤棠用憎恶目光,掠过她宛若厉鬼般的一张青白面孔,冷冷道:“还不快去?”
    章凤桐应了声是,萧胤棠迈步,走了一步,又停住,转身道:“贱妇,这回若侥幸过关,你给我记住,你要是再敢妄动甄氏,她便是少了一根头发,我也绝不会轻饶于你!”
    章凤桐面色青白交加,人软倒在地,萧胤棠早已经大步而去,她的亲信宫人这才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看了眼状若厉鬼浑身湿漉漉的章凤桐,又用畏惧目光,投向还在地上挣扎呻吟的那个宫人。
    “都是死人吗?还不扶我起来?”
    章凤桐厉声喝了一句,才提气,觉肩臂剧痛,这才醒悟,方才应是被他给踹断了骨,强行忍住疼痛,扭曲着脸,被人慢慢扶住,命速速梳头更衣,经过地上那宫人身边时,朝一个太监做了个眼色。
    太监会意,上去捂住那宫人的嘴,像拖死狗一样地将人给拖到了阴暗角落。起先还有断断续续呜哇挣扎声传出,很快,这声音便轻了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
    萧列登基以来,卷不辍手,事必躬亲,昨日又因地方旱灾急需赈灾拨款的奏报,连夜召户部堂官议事,深更未眠,今日连轴上朝,几本重要些的奏折,晚间召裴右安和吏部何工朴、张时雍等人商议勾批之后,倍感疲倦,便睡在了便殿,甫入梦,被李元贵唤醒,得知太子妃在今夜为母庆寿的宴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竟酒醉发癫,举止失仪,吃了一惊,随即皱眉道:“怎会如此?罢了,叫她下回禁饮酒便是!”
    李元贵道:“万岁爷,若只这样,怎敢惊扰到万岁爷面前?实在是太子妃说了些话,恐要惹出轩然大波,太子和章老恐万岁降罪,这会儿人都来了,就跪在殿外,恳请万岁恕罪。”
    “说了何话?”
    李元贵小心将话复述了一遍。
    萧列僵住,猛地将崔银水方才递来的腰带掷摔在地,怒道:“岂有此理!竟会有这样的事!”也不知他怒的是太子妃口出乱言,还是她说出来的那些事。
    李元贵慌忙将腰带捧起,见上头镶嵌的一块宝玉已然碎裂,示意崔银水换一条来,自己躬身道:“是,是,想来只是太子妃醉酒乱语,只是当时人太多了,瞒是瞒不下去的,故太子和章老都来向万岁请罪。”
    萧列怒道:“说都说了,来向我请罪又有何用?”
    李元贵迟疑了下:“那奴婢去传话,让他们退下?”
    萧列起先不语,忽道:“叫太子进来,让章老回去。”
    李元贵应是,急忙出去传话。片刻后,萧胤棠快步入内,神色惶恐,跪下去便叩头不止,道:“父皇,太子妃酒后失德,竟满口胡言乱语,儿臣殃及池鱼,感慨愤怒之余,更是惭愧,愧对父皇平日谆谆教诲,恳请父皇责罚!”
    萧列盯了他一眼:“你媳妇说你掐死曹氏,可是真的?”
    “醉酒乱语,怎会是真?那曹氏跟我多年,与我感情甚笃,平日也无错处,我为何要杀她?便真的黑了良心,也断不会送掉她的性命!当时王太医也在,亲自为她诊的病情,父皇若是不信,可召王太医来询问!”
    萧列哼了一声,冷冷道:“朕信你容易,只是你叫朝臣言官也能信你?”
    “父皇!外头那些人不信也就罢了,若连父皇也不信儿臣,儿臣快要冤死了!”
    “住口!”
    萧列勃然大怒,操起案上一本奏折,朝他劈头盖脸掷了过来。
    “你若不愧屋漏,她便是烂醉如泥,如何能凭空编出这样的话来诽谤于你?”
    “父皇!儿臣确实有罪。事情既到了这地步,儿臣也不怕说了。儿臣从前被甄氏救过,确实对她动过心意,这儿臣认,只是后来,甄氏被父皇做主嫁了右安,儿臣视他一向为兄长,便就此断了念头,再无半点不当有的非分想法。只是这个章氏,看似豁达大度,实则最是小鸡肚肠。她本就不满儿臣冷落于她,见儿臣与曹氏相和,又知儿臣从前曾有意于甄氏,心底妒恨不已。平常自然不会外露,今夜醉酒,心魔失控,想是在她心底,恨不得儿臣身败名裂,故胡言乱语发作出来,请父皇明察!亦可叫她起来,一问便知!”
    萧胤棠说完,不住叩头。
    萧列冷眼看着他。
    便在此刻,李元贵的声音从外传来:“皇后娘娘到!太子妃到!”
    萧列抬起头,见周氏匆匆入内,身后跟着脸色憔悴的章凤桐,两人入内,章凤桐跪在了萧胤棠的边上,周氏却神色激动,道:“皇上!不得了了!这后宫要乱了天了!有件事情,妾是不得不说了!太子大婚之前,妾便得了密告,说那曹氏因嫉妒太子妃,于宫外寻了方士,暗中对太子妃施展巫蛊之术,能让人失了心疯,做出妄诞之举。全怪妾疏忽,当时并不相信,想着曹氏平日看着老老实实,怎会做出这种事情,想是哪里得罪了人,被诬告了到了妾的面前,当时便将那人打了一顿,骂了出去。没成想今夜太子妃竟出了这样的事,妾这才惊觉,方才叫人去东宫太子妃的居所,果真竟在她的床下找出了恶蛊之物!实在是骇人听闻!”
    她朝外唤了一声,那林嬷嬷便躬身入内,跪在殿门口,双手高高捧着一只托盘。李元贵过去,将那托盘取来,里面放了一个白面小人,脸上写着太子妃的生辰八字,胸口后心,扎着银针。
    周氏也跪了下去,流泪道:“万岁,全是妾之过失!怪妾太过面软心善。若在当初得到消息之时加以警惕,将那曹氏拿了追查到底,也不至于酿成今日之过!太子妃是被恶蛊诅咒,今夜这才当众失态,胡言乱语,那些说出的话,又岂能当真了?不定就是曹氏恶灵作祟!求万岁明察!”
    章凤桐深深下拜,跟着低声哭泣。
    殿中气氛沉闷无比,再无人说话。
    “启禀万岁爷!章老得知万岁不见,方才以额触柱,说要以死谢罪!这会儿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李元贵又匆匆入内,禀道。
    章凤桐泣声骤然变大,又强行忍下。
    殿内死寂,最后只剩章凤桐的低低饮泣之声,回荡在大殿的那被烛火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之中。
    萧列萧脸色极是难看,目光从跪在自己面前的三人身上依次掠过,忽的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般地道:“好啊,齐全了。”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向着夜空伫立片刻,冷冷道:“皇后和太子妃退下,太子留下。”
    周氏和章凤桐从地上起来,退了出去,偌大殿内,只剩下了父子两个。
    烛火洞洞,萧列神色渐渐平和,沉吟了片刻,道:“胤棠,此处跟前,你我不是君臣,而是父子。子若不教,父亦有过。你和我说实话,曹氏到底是否被你所杀?太子妃平日如此稳重,今夜为何异常癫狂?”
    萧胤棠低头下去,道:“启禀父皇,曹氏确系暴病而是,儿臣也极是悲戚,奈何无力回天。至于太子妃何以突然如此,儿臣不敢妄言,母后既在她床下找出了巫蛊之咒,或许便是缘由。父皇向来英明,可派人去查。”
    说完再次叩首在地。
    萧列望着俯伏于地的这个身影,目光里渐渐露出萧瑟失望之色。
    “罢了,你去吧。”片刻后,他道。
    萧胤棠谢恩,从地上起来,恭敬退后,待要出殿,忽被萧列叫住。
    “跪下!”
    萧胤棠心跳飞快,急忙又跪了下去。
    “你听清楚了,朕能立你为太子,便也能废了你的太子之位!此下不为例。若下回再有失德之举,不必言官弹劾,朕这里,也绝不会轻饶于你!”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如一把冰冷利剑,贯刺人心。
    ……
    第二天,消息便传开了。
    昨夜太子妃当众癫狂的原因找到了,竟是先前暴病死了的那个曹氏,因嫉恨太子妃,生前就对她行了巫蛊之咒,这才有了昨夜一幕,人证物证俱在,事情查的水落石出。
    太子妃既是被人行了巫蛊,昨夜那些胡言乱语,自然全是失心疯后的妄诞不稽之言,若有人私下再拿去传议,一概以乱惑扰滋之罪加以惩处。
    皇帝派人去了朱国公府,安慰昨夜被掐住脖子险些别过了气的老夫人,曹家上下,如履薄冰,无不战战兢兢,曹氏之父跪在皇宫大殿之外,痛哭流涕,把头磕的破出了血,最后晕倒在地,皇帝让太医给他瞧了,说,念在曹家是武定旧臣,功勋卓著,曹家人对此事也分毫不知,故只夺去曹氏身后名衔,棺柩迁出皇陵,命曹家自行安葬,另外一概不予追究。曹家感恩戴德,领旨行事。
    接下来,太子妃再没露面,据说受那巫蛊之害,患了一场大病,如今一直在调养身体,待好转之后,再重履太子妃之责。
    嘉芙在家,陆陆续续听到了这些消息,竟都被裴右安给料中了。
    第57章
    太子关乎国体。这事虽然闹的有点难看,但就算是真的,充其量也就证明太子性情暴虐,私德有亏,而这些都是虚的东西,只要善加引导,便有洗心革面的可能。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过如同大同世界,天下为公一样,只是古来圣贤的一种理想罢了,哪怕杀了侧妃,也远未触及帝王那条不可容忍的底线,且皇帝新登基不久,一切朝局,无不求稳,寄希望于皇帝会因此便真的动了太子,这不大可能。
    他正需要一张可以将这件事揭过的梯子,现在梯子递了过来,他也就接了。至于是真是假,信还是不信,反倒都是其次了。
    这些都是事后的一天晚上,嘉芙跟去书房伴读之时,裴右安解释给她听的。
    嘉芙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她原本颇为自己那晚上的一时冲动之举感到后悔,但听他的口吻,反正她那天晚上干的事,不叫坏事。
    最后他将她抱坐到膝上,对她说,之前是他过于疏忽了,以致于让她险些出事,他向嘉芙保证,说往后一定会加倍小心,再不会叫她遇到像前次那样的凶险之事。
    有他在,嘉芙真的很是安心,除了点头,几乎什么都不用多想。
    她辛辛苦苦连逼带骗,终于让他娶了自己的这个男人,就像是一株参天大树,替她遮风挡雨。
    ……
    过了两日,嘉芙哥哥甄耀庭到了京城。
    小半年不见,哥哥言行举止之间,虽还是偶可见从前的一点稚影,但比早先,已经不知稳重了多少,人也黑瘦了些,当时兄妹碰面,无比欢喜,嘉芙在家中一直留到傍晚,裴右安从宫里出来便过来了,留下一道吃了晚饭,才接嘉芙回了府,次日,孟氏领了儿子登门来拜望长辈,磕头过后,老夫人说都是自家人,不必那么多的避嫌,留甄耀庭在跟前一道说话。老夫人问及了甄耀庭的婚事,得知前头因耽误了,如今一时还无合适的人家,道:“孩子年纪也不算大,婚事关乎终身,最是急不得的,慢慢寻访,合适才最要紧。”
    孟氏不住地点头:“我也这么想的。耀庭打小顽皮,又不服我管,我从前就想着,将来媳妇,最要紧的便是知事稳重,好帮我一把。”
    说这话时,嘉芙留意到哥哥,转头看了眼身后门帘子的方向,想是在找玉珠,见那里不过立了两个小丫头,不见她露面,目露怏怏之色。
    再叙话片刻,老夫人听的孟氏说不日便预备回泉州了,道:“倘若不急着回,何妨再多留些时日。再过些天,便是我二孙的婚事,都是亲戚,一道过来热闹热闹,吃了喜酒再回。”
    孟氏听到裴修祉终于也要成亲了,心下终于松了口气,问了声女方,满口应承下来,转头对儿子笑道:“这样再好不过了。咱们娘儿俩且再留些时日吧。”
    甄耀庭正舍不得就这么回去了,正中下怀,欣喜应下。
    裴老夫人的身体,前几年间,迅速衰老下去,也就这小半年间,精神才回好了些,但底子毕竟是掏空了,坐了半晌,渐渐面露乏色,孟氏怕扰了她休息,便起身告辞。
    老夫人便朝外唤了一声玉珠,玉珠挑帘入内,听得孟氏母子要走了,叫自己代为送人,笑着应下,引了孟氏和甄耀庭出去。嘉芙也随了同行。
    这趟过来,孟氏不放心,私下早再三地提点过儿子,命他再不可像去年那样做出那种私下堵人的事,免得再给妹妹丢脸。甄耀庭答应了。果然今日从头到尾,除了中间听到老夫人和孟氏提及自己婚事之时回头找了几眼之外,举止毫无失礼之处,只是出来后,扶着母亲上了马车,要走了,心里不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几眼。
    玉珠撇过了脸。
    嘉芙看在眼里,不禁有些遗憾。
    哥哥对玉珠,竟真是上了心,过去这么久了,这趟进京,昨天兄妹见面,她临走前,他还特意悄悄向她打听玉珠的近况,听到她没配人,松了口气。
    裴家每年都会放一次丫头,今年也快到时候了,府里一些到了年纪的丫头,陆陆续续都有了着落,或者配人,或者出府。独玉珠,已是年纪最大的一个老姑娘,瞧着还没半点打算。恰就前几日,嘉芙来老夫人这边的时候,还听老夫人问过玉珠,说要是有想法,尽管说出来。玉珠当时脸有点红,飞快瞧了眼嘉芙,摇头说并无想法,仍只愿一辈子伺候老夫人。老夫人当时笑着叹了口气,说,自己不知道哪天就走了,她伺候自己这么多年了,不好再耽误下去。
    嘉芙想起那日和她一同坐车从白鹤观回来时,她一反常态地沉默,神色间略见感伤。想是那女冠子的身世,引出了她对自己幼年遭遇的回忆。
    嘉芙原本想着,玉珠若对哥哥也有心,不如自己厚着脸皮,去老夫人那里说说。母亲一向就喜欢玉珠,只会赞成,再凭了老夫人的抬举,祖母那里,想必也不好拗着不松口。
    若哥哥能娶玉珠为妻,往后家中内外,才算真的可以放了心。
    只是看玉珠这一路出来,只和母亲以及自己说话,竟没看自己哥哥一眼,完全无心的样子。
    她若无心,哥哥剃头担子一头热,也是无济于事,自己更不好贸然开这个口,免得有迫人之嫌。
    只怪哥哥从前太过孟浪,从前给她留下了糟糕印象。
    嘉芙只得打消掉了念头。
    很快,裴家上下,都为裴修祉的婚事忙碌了起来。因娶的继室,那周娇娥从前也曾订过一次亲,后来据说两边八字不合,退了亲事,在家留了两年了,如今两边都想着早些将婚事办了,一应礼节顺风顺水,不久,裴修祉便成了亲。
    裴老夫人对裴修祉的这桩亲事,显得格外的上心,不顾自己精力不济,不但常常亲自过问,还出了一大笔的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裴修祉犯事之后,不但丢了爵位,连同先前的上奋威都尉一职也一并给免了,如今便是一个白身。他要成婚了,裴右安替他在皇帝面前请到了个荫恩,入幼官舍人营,得了个带刀散骑舍人的官职。
    舍人营隶属于京营五军营下。这官职虽然没法和国公爵位相比,但能入营的,无不是公、侯、伯之勋卫子弟,好好历练个一两年,只要有本事,很快便能出人头地,一向是僧多粥少,许多世家子弟想入也入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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