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小瞧端木家的人了,他忘了端木家祖宗以智计著称,以诡道闻名,他大意了。
    唉!
    老卒很快就买齐了东西回来,依林相公的示意,抬了桌子出来,一样样摆了满桌,给他斟上酒,退出去锁上了小门。
    林相公慢慢吃慢慢喝,这是他给自己准备的最后一餐,吃饱喝好,就好上路了。
    该种的种子他已经种下了,他得让这种子生根、发芽,至于长大成树,林相公眯起眼睛,那就是俞相的事了,他和俞相斗了半辈子,也默契了半辈子,不管端木华是心向太子,还是心向大皇子,他这样心机深远、手握重兵的人太可怕了,只要有机会,俞相一定愿意踩上一只脚,再踩上一只脚,直到将他踩死!
    端木华什么都好,就是锋芒露的太早,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就想上台叫板,还嫩了点,唉,要不是自己两只眼睛只盯着俞相,何至于着了他的道儿?可惜!可叹!
    该走了,人只有将死,那话才是可以听的良善之言,官家,他侍候了他三十多年,他太了解他了,他死了,他的话就有了足够的份量!
    林相公喝的七八分醉,伸手进怀,摸摸索索掏出个小瓷瓶,打开,将瓶内清亮的几滴液体倒进酒里,扔了瓶子,端起杯子摇了摇,举着杯子四下环顾,“诸位,老朽先走一步。”
    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官家又是一夜不眠,第二天刚散了早朝,林相公死了的信儿就报了进来,官家呆呆会了好半天,颤抖着手想将自己撑起来,连撑了几回却都跌坐了回去,旁边的内侍想动又不敢动,想看又不也看,只吓的浑身发抖,官家这是气极了。
    “着林家抬回去,好生安葬。”官家往后靠到靠枕上开了口。
    “宣俞相、黄相,还有杭枢密,王相公不是说身体一直不好?让他回去好好歇一歇。”不等内侍答话,官家又发了话。
    林相公死了,一夜之间,朝廷就变了天,王相公突然被勒令在京致仕,枢密院一纸急令召回大皇子,另委了南军统帅,至于端木华,则被责令在家守制。
    接了口谕,端木莲生大步回到上房,脸色阴沉青灰。
    “怎么了?”李思浅迎上去问道。
    “让我在家守制。”
    李思浅脸色顿时变了,回眸示意丹桂等人退下,这才低低问道:“还有别的事吗?就让你在家守制?”
    “已经让人去打听了,昨天官家祭奠大长公主后,去看了林相。”端木莲生咬着牙,“我一时心软,忘了舅舅的教导,打蛇不死,必遭其害!”
    “他跟官家说了什么?他能跟官家说什么?”李思浅紧拧眉头。
    “再看看就能推出来了,老匹夫!”端木莲生狠狠一拳捶在炕上。
    “官家只是让你在家守制,先别往最坏处想……”
    “夫人,黑山来了。”丹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李思浅忙扬声叫进。
    黑山进来,瞄了李思浅一眼,躬身禀道:“禁中同时出了两拨内侍,一拨到咱们府上,还有一拨去了王相公府上,也是口谕,说王相公年老多病,着在京致仕休养。另外,枢密院刚刚发了一封急递,召燕王回京,另委吉老将军接任南军统帅一职。”
    “嗯。”端木莲生神情顿时凝重如山,挥退黑山,看着李思浅低低道:“只怕连累了你。”
    “官家疑心你和燕王?怎么把王相公也牵进去了?”李思浅看起来很轻松,只是有几分惊讶。
    “看样子是,王相公,他孙女婿不是你二哥么。”
    “噢!”李思浅失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我觉得肯定不是因为这个,朝廷不带这么论亲戚的,王相德高望重,若就是因为这点亲戚就让他致仕,仕林怎么会心服?”
    端木莲生想起那天官家和他说册立世子的事,大约是因为这个了,端木莲生也有几分要失笑的感觉,都说官家有些小孩子心性,果然如此。
    “王相,不会有事吧?”见端木莲生神情略有轻松,李思浅将手伸到他手里,低声问了句。
    “不会,王相这辈子起起伏伏不止一回,在京致仕这也是第三回了吧,他为人谨慎,慎独功夫算得上仕林第一,他不会有事的。就是大爷……”端木莲生握着李思浅的手,神情又沉郁下去。
    第211章 挑拨
    “燕王也不会有事,我听老祖宗说过,燕王当年之所以能留下一条命,就是因为钦天监批他的命格,说有他在,能护佑皇族血脉绵廷,老祖宗说过,官家跟她说过不一回,说钦天监批的准,要不是有燕王,他也许会象先祖那样,生的孩子都养不大。”李思浅低低劝道。
    “有这事?”端木莲生惊讶非常,李思浅更加惊讶,“你居然不知道这事?”
    “我怎么会知道?不光我不知道,只怕没几个人知道,这是皇家秘辛,老祖宗连这都跟你说?”端木莲生打量着李思浅。
    “嗯,当年,老祖宗是把我当孙媳妇养的,不过小高那个混蛋有眼不识泰山,怕我欺负他,死活不肯娶我!”李思浅抬手敛着鬓角,尽量显的很淡然的说道。
    “我就说……怪不得,他怎么敢娶你?你的我的媳妇儿!高宗业配不上你!”端木莲生嘴角都是笑意,高宗业确实非常怕他这个媳妇儿,当初在南军,他看到过好几回,李思明一说要告诉浅妹子,立刻就能让高宗业噤声,积威如此,他这个媳妇儿从前得把小高欺负成什么样儿?
    “若有这个说法,大爷这一趟就能有惊无险,左不过高墙圈禁,也就是闷上几年就出来了,也许……很快就能出来了。”端木莲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挑着眉头,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
    李思浅看着他,有几分茫然,朝局她关心不多,知道的信息更少,她不太明白他据何判断。
    “你不用上朝,咱们什么时候去给大哥做场法事去?总要……告诉大哥一声。”李思浅从来不会不多想她暂时想不明白的事,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把眼前的日子过好。
    “好,明天就让人去准备,就去相国寺吧,我以往都在大觉寺做法事,一来是大哥当年是在大觉寺停的灵,二来,主要是怕人叨扰,今年还是别去大觉寺了,离京城太远,别让官家担心。”
    端木莲生看起来心情舒缓很多,李思浅趴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和他商量了半天该怎么做法事,又从法事商量到晚上吃什么,再到她觉得院子里的那株紫藤不好,要把它挪出去……
    端木莲生从来没有跟谁这么絮叨过这样琐屑的小事,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听起来居然也令人兴致盎然,等李思浅一路扯到松花蛋不如皮蛋好吃,端木莲生最初听到那一连串坏消息的坏心情已经无影无踪。
    隔了两天,端木莲生和李思浅带着玉姐儿,一大早出发,去大相国寺给莲生大哥做法事。
    端木莲生骑马,李思浅带着玉姐儿坐在一辆车上,玉姐儿气色不怎么好,上了车,也不理会李思浅兴致十足的介绍,只恹恹的窝在车子一角发呆。
    “玉姐儿这是怎么了?”李思浅放下帘子,柔声关切道。
    “你骗我!”玉姐儿半点心眼儿没有,自然也不懂什么叫不露声色,李思浅问,她就直通通说。
    “我怎么骗你了?谁告诉你我骗你了?”李思浅歪头看着她。
    “是林大姐姐!林大姐姐说,阿娘不是你说的那样,阿娘好好儿的,你们嫌弃阿娘,把阿娘扔到城外去了。”玉姐儿的哭腔已经出来了,她已经把林明月的千叮咛万嘱咐扔到九霄云外。
    李思浅心里一紧,昨天可不是端木睛带着林明月过来过,那会儿正好有内侍来,她没能象前几次那样,一眼不眨的盯在旁边。
    “那林大姐姐有没有说,是二叔嫌弃你娘?还是二婶嫌弃你娘了?为什么要嫌弃你娘呢?林大姐姐告诉你没有?”
    “大姐姐说,你们都嫌弃阿娘!你们都是坏人!大姐姐说,阿娘一直病着,你们肯定嫌她吃药费钱,大姐姐还说,都是你!二叔以前对我和阿娘那么好,都是因为娶了你,二叔就嫌弃我们了。”玉姐儿痛哭失声,李思浅目瞪口呆。
    这位林大娘子失心疯了吗!
    “怎么了?”听到哭声,端木莲生探头进来。
    “二叔!”玉姐儿脸上泪痕纵横,委屈无比的一声声叫着二叔,李思浅耷拉着肩膀,无语的望着她。
    “玉姐儿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委屈跟二叔说。”车子只好停下,端木莲生柔声安慰。
    “二叔,我不要二婶,她坏!我要大姐姐,二叔,我要让大姐姐陪我。”玉姐儿且哭且诉。
    李思浅眉梢微挑又落下,林大娘子这是什么意思?要进府吗?甘心做妾?那可真是感天动地了!
    跟她玩这个心眼儿!老虎不发威,真当她是病猫了!
    进了大相国寺,磕了头一轮头,李思浅让人点了支安息香,看着玉姐儿睡着了,出来叫过刚拨过去、在玉姐儿身边做大丫头的菊黄问道:“昨儿二娘子和林大娘子来,都和大姐儿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些怎么合香,怎么熏香之类的,不过,”菊黄脸上有些不安,“后来林大娘子说天气好,要到园子走走,大姐儿和她们一起走,丫头们都离得远,那会儿没听到她们说什么。”
    “你等会儿探探大姐儿的话,看看林大娘子都和她说什么了,还有,”李思浅转向丹桂,“你传话下去,以后看紧林大娘子,只要进了府门,她身边就寸步不能离人!”
    李思浅出来坐到端木莲生身边,端木莲生低低问道:“玉姐儿怎么了?”
    “没什么,听到些闲话,说咱们嫌弃她阿娘吃药太费钱,就把她阿娘扔城外去了。”玉姐儿的状态,李思浅不打算瞒着端木莲生。
    端木莲生惊讶的眼睛都瞪大了,“这种话她也信?她都十一了!谁跟她说的这些闲话?”
    “我在查。”至于谁说的,李思浅没打算说,何苦让他知道她的心意呢!
    “你别跟她计较,她跟着大嫂……唉,也怪我,这些年一直在南边,竟让大嫂把她带成这样!”端木莲生懊恼非常。
    第212章 姐妹
    “十一不算大,咱们多留她两年,到十九、二十再出嫁,还有八、九年呢,教得好!”李思浅这满满的自信顿时让端木莲生一颗心落定笑道:“也不用多。能有你一两成就行。”
    “说不定青出于蓝呢。”李思浅笑接了一句,端木莲生正要接话,金橙膝行过来,拉了拉李思浅,上前耳语,“二姑娘要见你,还不让惊动爷。”
    李思浅眉头一蹙既开,转头握了握端木莲生手,“有人寻我,我去去就来,没事,回来再跟你说。”
    出了大殿,金橙引着李思浅进了旁边一间偏殿,高大狰狞的神像后,李思汶探出半边脸往外看。
    “你怎么这一身打扮过来寻我?出什么事了?”李思浅打量着李思汶那一身市井常见的靛蓝粗布衣裙,很是惊讶。
    “你到门口看着!”李思汶指着金橙吩咐道,“姐姐,我有要紧的话跟你说。”李思汶拉着李思浅躲到神像后,声音压的几乎低不可闻,“昨天太子来找我了!”
    李思浅看着她眉宇间的幸福和得意,没说话,只等她往下说。
    “我特意问了姐夫的事,姐夫这样的武官,照理说是不用丁忧,太子说,”李思汶左右看了看,李思浅凝神细听。
    “太子说,姐夫骗了他,说姐夫以为他能骗得过他,其实他早就知道姐夫根本不是心向着他,他是将计就计,还说姐夫的打算他早就知道,说姐夫傻,还说,让我不要理你,说你和姐夫这辈子也别想翻身了!”
    “就这些?你再想想,他还说过过别的什么没有?一个字也别漏了。”
    “没有了,”李思汶拧眉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一提姐夫,他特别生气,对了,他还说他知道俞相净在他面前说别人坏话,他什么都知道,他还说……”李思汶看了李思浅一眼,很是犹豫,“是说太子妃,说他早晚要废了太子妃,还说要接我进宫。”
    “我知道了,多谢你冒这么大风险过来告诉我。”李思浅郑重道谢。
    “咱们是姐妹。”李思汶说了一句,呆了呆,又说了一遍,“咱们是姐妹。”
    李思浅惊讶的看着她,李思汶眼睛笼着一层雾,嘴唇抖了几下,又说了一遍,“是姐妹!”
    李思浅让她说的心里一酸,上前搂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是啊,咱们是姐妹,没有谁比咱们再亲的了。”
    “姐姐放心,下回见了太子,我再求他……”
    “不用!”李思浅赶紧制止她,“太子性子……不太好,不用,咱们女人家的话没用,求了也没用,你放心,你姐夫肯定好好儿的,你自己千万留心,如今俞家势大,太子妃又不是个能容人的,有什么事来找我,或是回家找大哥和二哥。”李思浅柔声交待,李思汶迟疑了下,低低道:“有什么事我就去找姐姐。”
    送走李思汶,李思浅让人叫出端木莲生,将李思汶的话原封不动学了一遍。
    端木莲生愕然之极,“她到底还是搭上太子了?”
    “嗯?你这话什么意思?”李思浅反应极快,“到底?什么意思?”
    “先说正事。”端木莲生失了口,抬手掩嘴连咳两声,准备拿正事说事。
    “这也是正事,为什么‘到底’?”
    “那年在常山王府……”端木莲生只好将那年撞见李思汶和太子那桩没入巷的风流事说了,“那时候太子身边的小内侍正好是我送进宫的,有人使唤,就让他借口人来了,叫走了太子,又留了个明黄荷包在那里以作警示。”
    李思浅眨了下眼,又眨了下,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和杭嬷嬷还奇怪够怆,想着太子身边的人再粗心,也不能落下那样的明黄荷包,原来如此。
    “好吧,说正事吧。”
    “可以推出三件事,”端木莲生树起三根指头,一个个往下曲,“第一,太子是只真正的蠢货,第二,俞相想借机除掉我,第三,太子深恨俞相。大约是俞相心里把太子当蠢货,脸上也把他当蠢货了。”端木莲生狭长的凤眼一点点眯起,“想吃了我,他真觉得自己有那个牙口?”
    端木楠的法事连做了七天,第二天玉姐儿就撑不住了,可李思浅还是让人抱着她每天过去,到大殿磕个头,就到后面静室歇着。
    端木莲生和李思浅则每天盘膝听经,从早坐到晚,做完大哥的法事,又接着做父亲、母亲和林氏的追思法事,好象打定主意,要把这大法事一直做下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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