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颇有农村合作社的意味。
    赵普还觉得不够,他想起了黄光石,于是在织布作坊出现一段时间后,他又派人去学习黄光石的织布工艺,然后传授给那些织布的妇人们……
    当然,赵普在颍上县的所作所为,也不都是一帆风顺的。
    在抑制土地兼并的过程中,赵普就碰到了不小的麻烦。这个麻烦来自一个退伍的将校,彼人从军征战时,多有功勋,曾今做到过都虞候的位置,统领数千人马,受伤后卸甲归田,朝廷也有赏赐。
    这样的人回到乡里,自然势力庞大,县令都不敢得罪。
    而广置田产,却是时人的习俗,这名都虞候也不例外。
    赵普在办理此案的时候,不仅受到了来自县令的阻力,也受到了来自都虞候的行贿示好、赠送钱财等诱惑,但他始终不为所动。最后,赵普的自家房子都被都虞候派人给烧了,自己更是被威胁甚至殴打,差些命悬一线,但他始终没有退缩。
    县里的刑部分支机构,站在赵普一边——此时的县令已经没有断案的职责了,就像布政使没有断案权力一样。
    这件事最后捅到了州里,又从州里捅到了行省。
    行省的刑部分支和御史台分支同时震怒,派遣得力官员一同下到颍上县。
    这件事最终被摆平,都虞候被治罪。
    赵普名扬州县。
    处理完都虞候的案子,时已入冬。
    赵普还是没闲着,他再度动用县里的物力和人力,在乡下兴建书院、兴办教育。按照赵普的说法,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必读圣贤书。
    赵普更是魄力十足的决定,凡适龄孩童,皆要入书院就读,父母不准孩童读书者,视为有罪,一律收监。不仅如此,赵普更是让书院也教授成年男女读书识礼,鼓励百姓们都做文化人。
    这是赵普在颍上县种种作为中,唯一一项只有钱财付出而没有钱财收入的事情。但赵普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却比任何事时候都用心,他甚至以身作则,在百忙中抽空到书院去教授课程。
    他说,为人不知诗书礼仪,与禽兽何异。
    他说,大唐之所以为大唐,不仅因为百业兴盛、国家强大,更在于每个唐人都明是非、知黑白、识礼义、懂报国。
    也亏得是赵普在颍上县发展了农业、商业、手工业,县里才能支撑起如此庞大的教育事业。
    偶然一次,赵普在闲谈中透露,他之所以戮力农业、商业、手工业,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兴办教育。
    他是从学院出来的学生,他深知教育的重要性。如果说唐人是大唐的根本,那么培养一代代唐人,才是大唐的根本。
    赵普是读书人,他立功、立德、立言。
    他虽然年少,但在这个冬天,他已经开始总结这一年的为政经验,书写《劝农书》《劝商书》《劝工书》《劝学书》,以此来不断纠正、提升自己的为政水平。
    没有人知道,赵普曾今驻足乡下简陋的书院门外,静静看着书院里的孩童们,在先生的带领下,认真而虔诚的读书。他时常在失神之后,发现自己的手背已经湿润——那是他自己的眼泪。
    赵普知道这一天来的多不容易。是的,他渐渐知道了。
    往前千年,往后千年,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回响,从不曾停止:
    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啊?
    赵普不是个例,在大唐这片土地上,一批批从学院出来的学生,正在做着跟他相同的事。
    而这,就是定鼎二年的士子风流。
    第889章 国家大政须慎谋,河西大地正待伐
    赵普去了地方做官,李重美还在学院里搞发明创造,学院的士子们各有各的风采,而作为皇朝的掌舵人,李从璟也从未停止过向前的步伐。
    自打天成新政推行,天下看似一片欣欣向荣的大治景象,然而作为穿越者的李从璟却知道,眼前的繁盛不过是一时花开罢了,还有太多问题等待他去解决。
    首先是土地的问题。
    “要抑制土地兼并,首先得弄清楚土地兼并的根由。无论是商贾大户,还是官员将领,都有大肆购买田宅的习性,一日不禁绝土地买卖,就一日无法禁绝土地兼并。而要禁绝土地买卖,最根本的办法,就是让田主只有土地使用权,而没有土地所有权。没有所有权,就不能买卖。”崇文殿里,李从璟如是跟冯道等人说道,“国家土地归国家所有,而百姓耕种之,所得除却税赋外,皆归百姓,但土地本身,不能由田主支配。”
    地主阶级是君主制,或者说是封建时代的统治基础,而将土地收归国家,无疑是对地主阶级的根本性打击。李从璟的这个提法,立即引起了众人争议。
    李从璟则态度强硬道:“有土地兼并,则有百姓无田可耕,或者依附大户成为佃户,或者成为流民。而流民不是成为盗贼就是成为奸人暴徒,天下藩镇林立时,各镇的藩军从何而来?主要就是流民。流民一旦多了,天下就会乱,而国家要杜绝流民,不能治表不治里,收编流民为军卒是无用的,只能杜绝土地兼并。”
    冯道等人担心的,是如此一来会引起地主们的动乱。
    最后议定,此事循序渐进,先行试点,再看效果推行。
    第二件事是货币问题。
    货币问题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民间私铸铜钱、扰乱货币秩序,二是铜钱不利于流通,动辄几十斤铜钱扛上街,很是麻烦,而商贾经商,更是不便,严重影响商业发展。
    李从璟的办法自然是建立国家银行,发行货币符号。
    “此举有多个好处,一方面可以避免铜、银、金的流通损耗,另一方面有利于商业兴盛,第三方面,日后大唐商队远航海外,可以在海外进行‘货币战争’。”李从璟说道,这件事比较麻烦的地方在于,货币符号的意识比较朝前,而且“交子”这个东西也不能避免造假。
    不过自打有了纸币这个货币符号,打击假币就会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说到底还是利大于弊,也必须施行。
    为此,李从璟找来章子云等人,让他们去拟定章程,同样先行试点。
    第三件事是兵制问题。
    李从璟道:“在募兵制下,朝廷精编禁军已经多年,成军于天成年间的殿前军,如今已经征战了很久,士卒逐渐老去,军中老弱数量增多,这对禁军的后续征战不利。”
    募兵制最大的问题,是士卒一日为军终生为军,作为职业军人,年轻的时候固然有战力,年老之后还待在军中,由国家养着,不仅战力没了,还是莫大负担。
    李从璟道:“军中要建立裁汰老弱的标准,以从军年限为基本依据,普通士卒三年一代,精锐可以留在军中继续奋战,中下层军官放长年限,建立‘转业’机制——被军队淘汰下来的中下层军官,可以到地方出任公差……”
    用义务兵役制代替募兵制,是军队建设的必然趋势,在这种体制下,军官皆要求是演武院毕业生,普通士卒想要成为军官,必须进入演武院深造,只有在战时,士卒立下军功之后,才能被直接提拔为军官。
    这件事同样要循序渐进的施行,眼下大唐还有河西、西域和草原战事,在诸方强敌尚未平定、并且打算去平定的时候,募兵制效果明显。也就是说,募兵制是为消灭目标强敌存在的,当强敌被消灭、目标没有了之后,募兵制就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继续存在下去,弊大于利。
    就目前而言,李从璟提出的这个想法,主要是为军中裁汰老弱。
    第四件事是建立学院分级制。
    洛阳学院是大学,相应的,自然要建立中学、小学。
    学院分级制的建立,意味着教育体制的重大变革。
    李谷、赵普这些第一批学院毕业生,在各地的良好政绩,是推行学院分级制的基础。
    李从璟之前就说过,大唐官场的第一次换血,是以天成新政得力官员替代无作为官员,第二次大换血,则是以学院学生替代贡举制下的官员——后者无疑更加彻底,也更加有用。
    每一次官场大换血,都意味着大唐国事的改善、国势的上升,意味着当下的大唐,正在接近李从璟心目中的那个大唐。
    李从璟道:“洛阳学院先行扩大规模,往后再视情况建立分院,此番先在州里设中学,县里设小学,往后再逐步往下推进。与此相应的,则是教学内容的分级制,这对学院教材有很高的要求,需要花大力气,不过有洛阳学院的先例在,此事不会太难。”
    眼下还不是废物贡举制的时候,等到学院分级制大成,贡举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这件事同样需要循序渐进,诸项事宜不必赘言。
    随着时间进入定鼎三年,朝廷对河西、西域用兵的大事,进入到准备阶段。
    ……
    夏州。
    四十多岁的石敬瑭站在城墙上,扶墙远望东南方。若是从他的目光一直延伸出去,最终一定会触碰到神都洛阳。
    他已经在这里站立了两个时辰,似乎在思考甚么,又似乎只是在放空。国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中更没有任何色彩,这让人无法揣摩他心中的想法。
    装扮简单但不平庸的崔玲珑,从甬道走上城头,来到石敬瑭身旁,“探报,朝廷使者已近在十里之外,稍后要不要放他们入城?”
    石敬瑭的目光依然悠远,“朝廷忽然遣使前来,所为何事?”
    崔玲珑冷笑道:“想来无非两个字:移镇。”
    “移镇。”石敬瑭笑了笑,“移镇何处?云州,还是幽州?都不可能。然而除却这等边关重镇,还有哪一个节度使,如今不是有名无实?移镇,不就是自缚双手,把自己置于砧板上,任人宰割嘛。”
    崔玲珑面寒如水,“现在还说这些做甚么,李从璟要你移镇,无非就是准备对你动手了,你我在夏州苦心经营多年,不就是在等这一天?”
    石敬瑭摇摇头,面色仍然没有甚么变化,“朝廷要我移镇,我若不遵行,岂不是形同反叛?我石敬瑭对国一片忠心,又怎会行那悖逆之事?我还在等着发兵河西,为国家收复被异族占据的山河呢。”
    崔玲珑蹙眉,片刻后,她理解了石敬瑭的意思,“稍后有人自会迎接朝廷使者入城,好生招待,不会让对方起疑。但这也只能拖延一时,李从璟既然决定对你动手,只要不见你离开夏州,他总会发兵前来。”
    石敬瑭似笑非笑道:“那也是朝廷要对付党项人,无关我石敬瑭。就算朝廷要对付我石敬瑭,那也是李从璟猜忌边关将帅,不是我石敬瑭不忠。”
    石敬瑭的话,可谓句句都有大文章。
    崔玲珑询问道:“这回你要如何搪塞来使?又装病?”
    石敬瑭手指敲打着女墙,“同样的借口,用多了,难免让人感到厌烦。前段时间不是说北边在闹马匪吗?这回我去剿匪好了。”
    崔玲珑露出笑意,“马匪有没有不知道,但是鞑靼部和契丹的使者,却是不久就要来了。”
    “还有呢?”石敬瑭问。
    “凉、甘、肃三州的党项人、吐蕃人,也都会相继赶来。”崔玲珑笑容愈发浓郁。
    “那可真是群英荟萃,如此盛事,错过了岂不可惜?”石敬瑭笑意深邃,“怪不得马匪猖獗,难以平定,饶是我出征数月也无法尽除,原来是有这些人暗中支持。然而凉、甘、肃等地,又为何要派人扮作马匪,来为祸我夏州?”
    崔玲珑笑道:“沙州归义军与朝廷往来频繁,朝廷还派了使臣进驻沙州,李绍城坐镇灵州后,更是时常派遣斥候进入凉、甘、肃等地,种种迹象都表明,朝廷有联合沙州图谋河西之意,凉、甘、肃等地,为保全自身,如何能不恼怒并且未雨绸缪,先发制人?”
    石敬瑭抚掌而赞:“妙,妙,实在是妙。”
    崔玲珑道:“更何况,灵州之西、凉州之东,本就有党项人生活,此番夏州又得鞑靼部、契丹呼应,足以牵制朝廷兵马,等我等合力啃下灵州,将夏州与河西练成一片,届时河西之地,还不是我等想如何就如何?朝廷纵然兴兵,也是劳师远征,我等借用凉、甘、肃等州之力,足能与之周旋。待到朝廷兵马粮草不济、人困马乏了,岂能不退?”
    石敬瑭看向崔玲珑,“心思玲珑,不愧玲珑之名。”
    崔玲珑嫣然道:“不玲珑,如何助你成就大业?”
    石敬瑭笑而不语。
    过了片刻,崔玲珑忽然道:“可奴有一事不明。”
    石敬瑭道:“但说无妨。”
    崔玲珑问道:“李从璟敌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早不对你发难?”
    “早不对我发难?”石敬瑭笑了,“他如何对我发难?派遣杀手,还是兴兵破我军营?前者我亦有宾客、护卫,日夜防备,纵然不能反击,难道我还不能逃走?后者我有军中将士,更是能从容而退。”
    “而李从璟若是背上阴谋杀我的罪名,你让李嗣源如何看他,让天下人如何看他?要知道,李嗣源可不止他一个儿子,你当真以为李从荣从一开始就没有跟他相争的心思?李从荣不跟李从璟相争,是因为最后李从璟势力太大,他已经争不过,而若是李从璟给他机会,他岂能不把握住?”
    “再者,天下还未平定,诸侯盘踞江南,徐知诰又岂是等闲之辈,李从璟若是擅杀大将,徐知诰有的是办法把他名声搞臭——你难道不知道李从璟对李永宁的那点心思?如是一来,你让李从璟还怎么得李嗣源信任?”
    “对李从璟而言,顺利成为太子,再顺利成为皇帝,先行平定天下,才是最大的大局,其它一切事务,都可以放到后面。因为他自信一朝他成了皇帝,就能对我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就像这回让我移镇一样。”
    说到这,石敬瑭又看向东南,笑容凛冽,“可是他错了。他太小看了我石敬瑭,我岂会坐以待毙?”
    此时的石敬瑭,当然不会承认,等到李从璟兴兵攻来的时候,对方的目标其实是河西、西域。至于他石敬瑭,坐拥大局的李从璟根本就没放在眼里,此番也不过是顺手灭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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