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匡业忘了先前要围歼百战军的念头,忘了他此番征战的不凡抱负。那些念头,在这阵阵惊雷般的爆炸声中,给炸得粉碎,尸骨无存。
    败阵而亡之前,朱匡业痛苦的悲呼出了,本该周世宗伐南唐时,他对中主李璟说的话:“运数之兴,天地皆助,大事若去,虽英雄如之奈何?!”
    孟平站在高处,冷面注视着眼前一切,眼中闪过一抹不忍之色。
    之所以等到这时才放出手榴弹,就是要等吴军全都聚集在百战军战阵外,这样不仅可以增加手榴弹的杀伤力,也使得吴军没有迅速逃散的机会,以保证百战军的追杀战果。
    这一战,不战则已,战必要尽灭吴军!
    不如此,不足以威慑苏章的南汉军。
    不如此,不足以让百战军放心回师金陵。
    这是孟平,也是大唐将士,第一次将手榴弹用于战阵,而孟平就能控制战局战机,最大限度发挥手榴弹的效果,这就是战争天分。
    相对静止的战阵,无疑是手榴弹的绝佳战场!
    孟平看向血肉模糊的战场,微微仰起头,他知道,今日这一战,就算不能全歼吴军,对方也走不掉几个了。
    他在心中默念:太子,孟平要为你扫平天下!
    第859章 千百年金陵风月,数不尽君臣过往(六)
    对芜湖城北的雷声滚滚,三十里之外的苏章听得很清楚,在震惊与不解之余,他不无骇然的下令斥候去查探情况。
    斥候回报的时候惊魂甫定,语无伦次,口中尽是“大火盈野”“人间地狱”“断肢残骸”“死伤无数”之类的词语。
    苏章随之下令紧闭辕门,全军将士列阵备战,因为斥候斥候最后的话是:“唐军精骑已向此地奔来!”
    登上角楼的苏章,没多久就看到了官道上奔来的铁甲洪流。烟尘滚滚,甲亮兵寒,旗帜鲜明,少说也有三千骑,铁蹄踩得地面震颤不已,引的人心口发闷。
    “竟不可一世至此!”苏章恍然失神,待到唐军精骑奔至营前,流畅的变阵列阵,那一匹匹神骏非凡的战马,比之岭南马要高了一个头,一个个英武彪悍的骑兵,比之岭南士卒要有杀气不止一个层次。
    冷锻甲三千鳞片,长槊清一色一丈八,将士腰挎横刀、背负强弓、鞍悬劲弩,箭壶有矢三十,圆盾下有备用长槊,军阵后还有三千战马!
    他们旁若无人的在营前持槊立马,闲庭漫步如游山玩水,虎视眈眈如群狼下山。
    “军备如此精良,大唐国势何其之大?气度如此精悍,得历经多少血火杀伐?”苏章心头震颤,他是岭南有数的良将,正因如此,他才能一眼看出这支大唐精骑有何等战力,要练成这样一支精兵有多难。
    现在苏章很庆幸,庆幸他没有贸然出军,去跟唐军交战。
    仅仅这样一支精骑,要冲破他的军阵就已经足够,何况还有未曾露面的百战军精卒?
    莫说他有三万将士,就算他真有十万兵马,一旦被唐军精骑冲破阵型,被对方精卒杀入阵中,军中根本就没有能够与之相抗衡的部曲,三万、十万将士也只能望风而溃,被唐军追杀不说,仅是自相践踏都是莫大的灾难!
    “想我苏章戎马半生,虽然屡有战功,但麾下兵马从不曾满万……若能统领这等雄师征战一场,便纵是功成后战死沙场,此生又有何憾?”苏章心头涌起阵阵波浪。
    就在苏章忌惮而又不安的观望唐军精骑时,对方阵中有三骑离开战阵缓缓向前,竟然直接策马来到辕门前一箭之地外,当中一人向辕门大喝道:“大唐王师至此,尔众竟不曾开门相迎,是欲与我大军一战吗?!”
    南汉士卒闻听这等嚣张跋扈之言,却没有怒目相向,而是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兵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减他们心头的不安。
    “唐军并没有一定要与我开战的意思。”苏章闻言却是心头一安,连忙走下角楼,也只带了两名亲兵,出了辕门来与唐军说话。
    “本将乃是……”苏章向唐军三骑当中一人抱拳,对方虽然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的模样,但苏章却不敢轻视。
    “苏将军?素闻其名。”唐军骑将略一抱拳,“本将孟平,客套就免了,本将来此,只问苏将军一句。”
    苏章收了礼节,“原来是孟将军,久仰……孟将军请问。”
    “苏将军战是不战?”孟平直截了当的问。
    苏章怔了怔,“孟将军……这话是何意?”
    孟平气定神闲,“若战,请将军即刻率部出营,本将在此等候片刻也无妨;若是不战,请将军即刻拔营!”
    苏章面色微沉,他也是沙场宿将,有血性之人,“孟将军不觉得太过咄咄逼人了些?”
    孟平冷笑一声,“今我大唐,发王师二十万,围攻金陵城,尔众擅离岭南也就罢了,非但不与我一同灭贼,反而助纣为虐,与王师为难,是欺我大唐腾不出手来不成?今我灭朱匡业,三万贼人尚且不能挡我一日,苏将军若是觉得不忿,可敢与我一战?!”
    苏章说不出话来。先前有朱匡业在,他都不能与唐军交战,如今朱匡业都没了,他哪里还有实力还有必要与唐军开战?
    “本将今日班师!”苏章忿然一抱拳,就欲回营。
    “苏将军。”孟平却忽然叫住他,待他回身,只听孟平继续道,“尔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把此地当作甚么地方了?今日本将既然率部至此,苏将军岂能不劳军?本将也不为难苏将军,除却尔部口粮,营中一应辎重,尽数留下!”
    苏章大怒,“孟将军!不要欺人太甚!要知道,金陵还没被你们攻破!”
    孟平嗤笑一声,“将军之意,想要与我一战?”
    苏章阴沉着脸,面部肌肉一阵抽动,就要忍不住发怒。
    但是孟平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再没了半分脾气,只得悻悻回营退兵。
    孟平微微扬起下颚,身为大唐将军的英气豪气霎时间迸发无余,他看着苏章,以一种大唐子民特有的无上气势,平静从容而无可辩驳地说道:“尔众归去,好生吃喝,纵情享乐,没有多少年了。这天下终究属于我大唐,说一统,就一统了!”
    ……
    孟平率部回到金陵的时候,才知道李从璟到了。
    原本李从璟并没打算来金陵,但李嗣源的态度却很坚决,“杨吴称霸江南久矣,昔曾据有江淮,也曾攻占楚地八州,其势为江南诸侯之首。而今灭杨吴,是泼天大功,也是大唐帝业,你身为太子,日后的大唐君王,怎能将此功假手他人?”
    说到底,由臣及君的李嗣源,对天下人心还是不十分放心,他要防着日后有人功大难制、威重生变,虽然眼下的大唐军政都已经过重重改革,早已不同于庄宗时期。
    但夏鲁奇身为外戚,本就身份尊贵,非常人可比,曾率军得楚地,若是又让他再灭吴国,就足以让李嗣源担心。君王的心未必是硬的,君王的血未必是冷的,但君王的防人之心却绝不能没有。
    故此,李从璟没有多言,再度披上明光甲,握上长槊横刀,率领君子都赶至江南。
    与李从璟一道来金陵的,还有莫离等人。吴国雄霸江南,与大唐一南一北势成双雄,灭吴的功劳太大,足够让众人来一同分享。
    孟平回到金陵后,李从璟派人来传话,让他着即去拜见。
    在军中李从璟没有摆太子仪仗,仍然是军中主帅的规格,孟平进帐的时候,李从璟正在与夏鲁奇、郭威、李从珂、西方邺、高从周、皇甫麟、王思同、李从璋等人座谈。
    “此番你在芜湖与朱匡业交战,是首都将手榴弹用于战阵,并且取得很大战果,此中门道你来跟大伙儿说说。”李从璟见孟平进帐,示意他落座,随后微笑着说道。
    帐中的都是唐军高级将领与李从璟的高级幕僚,像钱元瓘这种人都没有资格进来,是以孟平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罢孟平的述说,众将都是大感振奋,同时露出神往之色,这些时日以来,他们都多次率部远赴三十里外,熟悉火炮、手榴弹的使用,当下都对来日的攻城决战充满期待与信心。
    众将散去之后,李从璟也离开大帐,带着孟平等人在营中行走透气。
    来到角楼,远望金陵城,李从璟两世为人,总是比常人多些感慨,“昔年你我还是晋王少年郎时,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坐拥千军万马,与天下豪杰大争于天下?”
    孟平笑得灿烂,很难想象他都快三十岁的人了,竟然还有这样的笑容,“彼时,孟平日日跟随太子左右,便知太子来日必定成就一番大业。”
    李从璟露出开怀的笑意,这样的话若是别人说出来,他不会觉得有多真实,这些年他受到的阿谀奉承何曾少了?但是孟平不同。
    李从璟对孟平道:“你没有让我失望,天下何其之大,来日你的功业也足以令后人瞻仰。”
    孟平抱拳认真道:“青史留名,非平之愿也,不负太子所望,平之所求。”
    李从璟拍了拍孟平的肩膀,毋庸多言。
    徐知诰在得到朱匡业败亡、苏章引军退走的消息时,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异样。彼时他正在吃饭,甚至连夹菜的动作都没有停顿,只是回了一句:“知道了。”
    等徐知诰吃完饭,宋齐丘进了屋来,不无忧虑道:“李从璟到了城外,看样子北贼准备倾力攻城了。”
    徐知诰不紧不慢漱了口,一面净手一面平静道:“北贼倾力攻城的时候何曾少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金陵有军民齐心,北贼能奈我何?”
    眼下徐知诰不过四十多岁,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近年来他有过得楚地八州的功绩,也有过失江淮与湖南的失败,都说真正让人成长的是阅历,徐知诰也没有停止过成长,莫说他才四十多岁,便是真正老了,也不会停止变得更强。
    唐军围困金陵,吴国危如累卵,而徐知诰却显得愈发镇定从容,这让宋齐丘等人不得不敬佩万分。也正因此,他们这些徐知诰的心腹、亲信,才没有要背弃他的意思,否则,若是徐知诰先自乱了阵脚,亦或是性情大变喜怒无常,只怕众人早就失望,而作鸟兽散了。
    眼下的宋齐丘相信,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徐知诰都能紧紧把握住,若是这回真能挡下大唐的围攻,日后唐军一旦退却,以徐知诰如今更加沉稳的性子、长远的眼界、缜密的思虑,来日吴国必能很快重振旗鼓。
    宋齐丘心头暗道:若说丞相先前还只是具备人主之姿,如今却是具有雄主之态了。眼下,丞相差的不过是一个机会而已,只要还有这个机会,来日必能一飞冲天。
    “随本相一道去城头看看。”徐知诰起身对宋齐丘道,“既然李从璟来了,北贼势必人心大振,金陵也不能示弱,让陛下再去城头走一遭……这回,让陛下换上铠甲。另外,传令下去,将相府护卫、青壮仆役全都遣上城头,只留百人护院,以证本相与金陵共存亡之决心!”
    “丞相英明!”宋齐丘由衷拜道。
    到了城头,徐知诰亲自为伤员包扎伤口,鼓励将士力战,碰到作战英勇的,取下随身玉佩予之,等徐知诰将自己的佩刀、玉佩甚至外衣都赏出去之后,杨溥的仪仗到了。
    不同于去年走上城头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今日的杨溥身着铠甲,手持宝刀,显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徐知诰只一眼看过去,就知道那不仅是因为衣袍衬托,更有杨溥心智的转变。
    没等与徐知诰碰面,更谈不上被徐知诰胁迫,杨溥就主动慰问将士,赏赐器物,俨然一派明君作派,这让徐知诰心底颇有些惊愕。虽然不知杨溥缘何如此,但对这副场景徐知诰分外满意。
    “陛下。”徐知诰向杨溥见礼。
    杨溥主动搀着徐知诰双臂,将他扶起来,面色诚恳道:“丞相辛苦了,不必多礼。”
    “为陛下尽忠,誓死守卫金陵,臣甘之如饴。”徐知诰道。
    杨溥认真的点点头,而后拉着徐知诰的手大声对金陵军民道:“有丞相领卿等守城,朕很是放心,还望卿等齐心协力,不负朕之厚望!”
    这话出口,徐知诰身后的宋齐丘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杨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言罢,顿了顿,杨溥又道:“北贼来犯,杀我子民,夺我城池,此仇不共戴天,朕岂有不与卿等同甘共苦之理?自即日起,朕一日一餐,北贼一日不退,朕一日不加餐,更不食肉!”
    大手一挥,杨溥慨然道:“来人,将宫廷之物悉数赏于有功将士!”
    话音落下,宦官宫女们鱼贯而出,皆手捧托盘,盘中盛放有各类金银器物,当中有紫袍玉带的,杨溥亲手交给徐知诰,“丞相劳苦功高,朕特此紫袍玉带,望丞相继续为国尽忠!”
    徐知诰连忙下拜恩谢。
    做完这些,杨溥又大声对金陵军民道:“如今守城之战,为国家首要之事,朕的宫廷禁卫、宦官、宫女们,断无苟且偷生之理,自今日起,悉数出宫协助守城!”
    说罢,看向徐知诰,等他答应。
    这下不仅宋齐丘、周宗等人,便是徐知诰,内心都震惊无比。
    杨溥这是倾其所有,一定要玩命的态度啊!
    徐知诰下拜辞谢,但杨溥却不似做戏,执意要求如此,“朕乃大吴皇帝,金陵若破,大吴若亡,朕何能幸免于难?今与尔等共赴时艰,虽九死而犹未悔,只求两不相负!”
    最终,徐知诰“感动”得涕泗横流,伏地拜道:“大吴得陛下为陛下,实乃天赐之福!今有陛下与金陵共存亡,莫说北贼只有区区二十万兵马,便是有百万雄师,又何足惧也?!此战,我大吴必胜!”
    “大吴必胜!”宋齐丘不失时机振臂高呼。
    “大吴必胜!”周宗、林仁肇等人,紧接着振臂高呼。
    “大吴必胜!”不时,城头与城内,十万军民齐齐大呼,声若潮水,良久不绝。
    自古以来,君王能在强敌压境之际,而愿冒险走上城头鼓舞士气的,城池难破。
    自古以来,君王能在强敌压境之际,而愿亲披铠甲、手持利刃表示与全城军民共生同死的,城池鲜有被破的。
    自古以来,君王能倾其所有,将宫廷之物悉数赏赐于守城军民,并且将宦官、宫女都派出来协助戍卫城防的——虽然这些人未必能有甚么大的作用,但军民看到他们都累得脏兮兮的,哪还有不用命的道理——鲜有听闻。
    而现在,杨溥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所有。
    徐知诰“感动”的那番话,并非都是虚言。徐知诰不难想象,今日之后,金陵数十万百姓,将人人皆战士!大唐纵然兵甲鼎盛,纵然有强弓劲弩,纵然有二十万常胜之师,但在这种情况下要攻破金陵,难如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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